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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的前一天,從漢口開往北京的快車,正在華北大平原上奔馳?,F(xiàn)在正是黃昏時候,太陽莊嚴地落到遠遠的西山背后去了,天邊燃燒著的彩霞也慢慢地熄滅了。蜿蜒的西山,在明凈的淡青色的天幕上,畫上一條柔和的曲線,在曲線上浮動著幾片灰色的云和幾只歸鴉,在曲線下閃動著幾點星火和村子里升起來的炊煙。天色慢慢地黑下來了,大地一片寂靜。
在軟席臥車的走道上,任遠默默地站在大玻璃窗前已經(jīng)很久了。他不是在欣賞北方大平原上特有的落日勝景,而是觸景生情,陷入了深沉的回憶……
那是在二十三年前的夏天,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以前,任遠和他在北平工學院要好的一位叫柳一清的女同學,參加了民族解放先鋒隊所組織的農(nóng)村工作隊,到農(nóng)村去宣傳抗日,他們就被分配在西山腳下一個山村里工作?,F(xiàn)在還能從火車上依稀辨認那個山村的方位,那是一段充滿著革命激情的生活,到現(xiàn)在任遠似乎還能聽到那些激昂慷慨的演說,那些農(nóng)民家里油燈下訴說不完的辛酸歷史,那些關于人生哲學、關于人類理想的熱烈的爭論,特別使他不能忘懷的是柳一清那動人的歌聲,正是在這黃昏時候,從那田野上,從那棗樹林邊升了起來,和那夕陽的金光一樣明亮,似乎現(xiàn)在還聽得見飽含著感情的《五月的鮮花》:
五月的鮮花,
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戰(zhàn)不歇。
……
后來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了,任遠和柳一清奉了黨的指示,繞道從平漢鐵路南下到武漢去。記得也是這樣的黃昏,也是在這大平原上飛馳的火車車廂里,他倆并肩地站在玻璃窗前,觀賞平原落日,他們深深為祖國的壯麗河山所激動,又為敵人踏碎祖國的河山而憤慨。他們特別懷念美麗的故都。那為敵人的鐵蹄踐踏著的古城呀,你等著吧,我們一定要回來,要帶著刀劍、乘著風暴,重新回到你的懷抱里來!他們不禁激昂地唱起《打回老家去》的歌子來……
現(xiàn)在,任遠向自己的肩旁看了一眼,空無一人,他的眉頭緊鎖起來。曾經(jīng)和他在火車上低聲傾訴抗日救國的熱忱和向往于美麗的革命理想的人,曾經(jīng)和他并肩站在火車窗前,一同欣賞祖國壯麗河山的人,早已不在人間。她為了祖國,為了革命,十九年前,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里獻出了她那正像火一樣燃燒著的青春。她生下的女兒才滿一個月,就隨她入了監(jiān)獄。她犧牲后,女兒下落不明。
任遠從敵人的追捕中改名換姓,堅持工作,為了革命,在天南地北奔走。他和群眾一起忍受過多少艱難困苦,也享受過多少戰(zhàn)斗勝利的歡樂。他曾經(jīng)多次穿過敵人陰謀設下的羅網(wǎng),也曾經(jīng)多次為同志的不幸犧牲而震悼,他和同志們一起,更加忘我地工作起來。為了黨的事業(yè),他遠行千里,在閉塞的山林茅屋里,和農(nóng)民兄弟商量過武裝暴動;也曾經(jīng)踡伏在污濁的貧民窟里,和工人同志討論過罷工斗爭。他扮成游鄉(xiāng)貨郎,在運送布頭針線的時候傳播革命道理,也曾經(jīng)站在大學講壇上,用真理的烈火去點亮青年們的心。他的衣襟上撲滿過中原的滾滾黃沙,浸透過江漢的迷霧淫雨,堆積過高原的凜冽霜雪,映照過滇池的湖光云影。他就是在這些群眾的革命斗爭中,磨煉自己,改造自己,使自己在艱苦的斗爭中,逐漸變得堅強起來。一任風云變幻,江河長逝,他總是跟著黨走,堅持革命。但是,在回憶那艱苦的歲月時,他不能抑制自己對于英勇犧牲的戰(zhàn)友和柳一清的懷念,也不能打消他對于尋訪柳一清的遺女的信念。他不止一次夢見過柳一清和同她一起犧牲的戰(zhàn)友,也不止一次夢見過他的女兒。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任遠到北京開會,遇到他和柳一清的老上級錢瑛同志,談到了尋訪柳一清遺女的事。他的老上級批評他在這件事情上“孤軍奮戰(zhàn)”的錯誤做法,說他也算得是一個老干部了,竟然在這個問題上忘記了向黨請示和依靠群眾。任遠解釋說:“這樣一件個人私事,怎好去麻煩黨呢?”
“這怎么能算是一件個人私事呢?”錢瑛同志嚴肅地說,“柳一清同志是我們黨的好女兒,為革命事業(yè)英勇犧牲了,只留下這一點骨肉,直到現(xiàn)在下落不明,我們能不管嗎?要知道,這不僅是在給你找女兒,更重要的是在尋找烈士的后代呀?!?
這一句話把任遠說開了竅,他回去后報告了省委,省委把他介紹給公安廳,徐廳長親自接見他,熱情地告訴他:“不要說是尋找一位烈士的遺女,就是一件普通的失蹤案件,我們也要認真查找。你放心,我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看起來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一落進它自己發(fā)展的正常軌道里去,便顯得大有希望了。
但是事情進行得并不是十分順利的,一年過去了,公安廳的工作組,雖然下了不少功夫,掌握了大量線索,并且找到過幾個烈士遺孤,但是柳一清的小孩仍然沒有下落。
不久以前,工作組給任遠去了一封信,說是又找到了一個女孩子,是民政局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名叫張元青,在工專上學,今年二十一歲,據(jù)說她的媽媽就是為革命犧牲的,時間地點和柳一清同志犧牲的時間地點一樣,只是這個孩子比要找的孩子大一歲。在來信中還附了一張這個孩子的照片,請任遠看看,到底是不是柳一清的女兒。
任遠強力抑制自己因興奮而發(fā)抖的手,拿起照片迅速地看了一下,面孔好熟呀!難道真的找到了嗎?但是他擦了一下眼睛,再仔細看時,不對,和柳一清的樣子完全不同,可以肯定這不是柳一清的女兒。但是,這是誰的孩子呢?怎么面孔這么熟呢?任遠冷靜地回憶了一陣,哦,想起來了,這個孩子不是跟章霞的樣子和風度一模一樣嗎?對了,這一定是章霞的女兒。
章霞是和柳一清一塊兒工作過而又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里一同斗爭過,后來又一塊兒犧牲了的一個女同志。章霞入獄的時候,是有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孩子,這個孩子在章霞入獄之后,任遠親自叫人去抱了回來,在自己身邊養(yǎng)了一陣,是后來自己調(diào)動工作了,才通過組織送回章霞的老家去的。怎么后來變成孤兒了呢?怎么又這么巧,無意之中被找到了呢?
工作組來信說,當他們?nèi)ゲ閱柷闆r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十分興奮,她非常想找到自己的親人,她簡直認定她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爸爸了。她還托工作組轉(zhuǎn)來一封信。任遠把這張信紙展開,滿紙燃燒著熾熱的感情。這當然是不奇怪的,當一個孩子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結(jié)束了孤兒的命運,怎么能不高興呢?
她在信里最后說:
爸爸,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爸爸。媽媽犧牲以后,許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你來找我?,F(xiàn)在,果然來了……
任遠讀罷,心里一陣激動。任遠知道,她并沒有找到自己的爸爸。她的爸爸名叫童云,也是一位黨員,和柳一清前后被捕,他在獄中經(jīng)過黨的教育,同志們的幫助,以及斗爭的鍛煉,逐漸堅強起來,最后被敵人殺害了。這個女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親爸爸了。
怎么辦呢?任遠毫不猶豫地決定,先承認自己就是她的爸爸,而且要認真地把一個爸爸的責任擔當起來。找到章霞和童云的孩子,他真的和找到自己的孩子一樣地高興,何況章霞是為了完成黨的重大任務,才拋下孩子到監(jiān)獄里去,而犧牲了自己的呢?何況章霞入獄前曾經(jīng)把孩子托給他照顧呢?
任遠寫了一封信,把真情告訴了工作組同志,同時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給自己新認的女兒。
今年四月,任遠在上海參加一個會議。一天晚上,他忽然收到工作組從武漢打來的電報,說他的女兒終于被他們找到了。女兒現(xiàn)在的名字叫伍春蘭,在北京工業(yè)學院學習。要他會后速去武漢轉(zhuǎn)北京,和自己的女兒團圓……
任遠拿著這封電報當然非常高興,但是馬上就懷疑起來,難道這一次是真的找到自己的女兒了嗎?上一次以為找到了,結(jié)果是找到了章霞的女兒。這一次又是找到了哪一位烈士的后代呢?要知道,在中國長期的革命斗爭中,這樣的烈士后代是很不少的呀。他把手里的電報翻來覆去地又看了幾遍,一點也不錯,明明說是找到了他的女兒。他拿著電報到隔壁房里給同來開會的老鐘看,高興得在老鐘背上捶了一拳頭,笑著說:
“我又找到一個女兒了?!?
老鐘先是一愣,很快就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他緊緊握住任遠的手,也興奮得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2
在上海開完會的第二天,任遠就趕到武漢去。他才在招待所落了腳,就馬上用電話和公安廳聯(lián)系上了。
不多一會兒,公安廳工作組的同志來了。幾個人都是喜笑顏開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只有打了大勝仗的人,才有這樣的神情。他們熱烈地向任遠道了喜,工作組的燕俠同志把一個卷宗翻開,用他那公安人員慣常使用的、準確而有嚴格邏輯性的語言,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們是在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奉廳長指示,承辦這一件查找柳一清烈士遺女的案子的。我們當時了解的情況是這樣的:這個女孩是在柳一清同志犧牲的時候失蹤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八年,當時女孩大約才一歲,沒有名字,也沒有特征。這是一件困難的案子。我們工作了半年,證明有三個人知道小孩的下落。第一個是當時敵軍統(tǒng)特務站的站長陸勝英,這個人下落不明。第二個是軍統(tǒng)特務站的副站長薛吉武,這個人在一九五一年被鎮(zhèn)壓了,死無對證。第三個人是看守所長黃銀,已經(jīng)在解放戰(zhàn)爭中被我軍擊斃。很明顯,要查小孩下落,只有找尋陸勝英的下落。據(jù)一些自新特務的坦白,有的說他已經(jīng)逃到臺灣去了,有的說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說他早就洗手不干,退伍回家了。這些混亂和互相矛盾的證詞,使我們很失望,但是在查找過程中,我們聽到了有關柳一清烈士的英雄事跡,這些英雄事跡鼓舞了我們,我們……”
燕俠的敘述無疑問是很有條理的,假如任遠是在處理自己的日常工作,聽到別的同志發(fā)言這樣有條有理,他一定會很高興地聽下去的。但現(xiàn)在他卻缺乏耐心了,因為他最關心的不是查找小孩過程的精確分析,而是查找小孩的結(jié)論。他明明知道中途打斷燕俠的話是不禮貌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插進去問:
“同志,你可不可以先把結(jié)論告訴我,到底小孩找到了沒有?是不是真的找到了?”
燕俠和工作組的其他同志都笑了。他們現(xiàn)在才覺察到,在這樣一個令人激動的場合,慢吞吞地作這樣冷靜和客觀的分析,是不合時宜的。燕俠有幾分抱歉似的轉(zhuǎn)過話頭來說:
“結(jié)論是肯定的,柳一清烈士的女兒是找到了。我們擁有無可辯駁的充分證據(jù):第一,我們有這個小孩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簽了字的談話記錄;第二,我們有這個孩子的照片,曾經(jīng)把它送到我們廳里技術處和柳一清同志的照片驗對過,沒有錯誤,寫有正式的證明;第三,我們還有很多旁證,比如……”
任遠又打斷了燕俠的邏輯語言,插進去問:“可以先把小孩的照片讓我看一下嗎?”
“當然可以?!毖鄠b把一卷裝訂整齊的卷宗送到任遠面前,打開來指給他看:“這就是這個孩子最近的照片,在北京工業(yè)學院大門口照的。這前面許多張是她在不同年齡時照的?!?
“??!”任遠才看一眼就驚叫起來:“是她,是她,一點也不錯,簡直像是柳一清同志又復活了!”
任遠站起來,笑著走向工作組同志的面前,似乎現(xiàn)在他才想起來,應該對工作組同志表示謝意。他緊緊地一一握過他們的手,說道:
“感謝你們,非常感謝你們,更感激我們的黨,要不是有黨的關懷和你們堅持不懈的努力,我是永遠找不到這個孩子的?!?
任遠坐下來,翻了一下卷宗,笑著對燕俠說:“好吧,現(xiàn)在我能夠安靜地聽你們說查找小孩的過程了,隨便怎么詳細都行。”
于是燕俠又開始了他那有條有理的敘述。
原來,工作組在研究分析了各種情況之后,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找到陸勝英這個特務頭子的下落上。但是提審了許多特務,都說不知道,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不愿意說出陸勝英的下落。后來從一個曾經(jīng)在陸勝英家里做過傭人的老太婆那里得知,陸勝英的老婆可能是卜溪人,姓什名誰不知道,但是聽陸勝英經(jīng)常叫她老婆“芝蘭”。這總算有一點頭緒。工作組立刻順著這個線索到卜溪去,正好趕上縣里開五級干部會,在會議結(jié)束時由縣委宣布要查找一個特務的事。這個特務的老婆名叫芝蘭,是本縣人,要大家回憶一下。群眾路線的力量真是偉大,果然在一個公社里有個老會計回憶起來,說一九四九年快解放的時候,有一個本地女人叫任大妹的,帶回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樣子和工作組說的有幾分相似,住不幾天,他們又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她的弟弟任在田是本社五大隊的社員。工作組連夜連晚趕到五大隊找任在田。果然任在田說他有個姐姐叫任芝蘭,嫁給一個叫羅英的國民黨軍官,可是后來離了婚,他姐姐又改嫁到鄂城去了。才有一點線索,又要斷了。
工作組決心去找這個羅英的老婆。自然,不能幻想這個老婆會說出實話來,工作組就充分運用已經(jīng)掌握到的當時特務活動情況的資料,假冒陸勝英的當時同事去找她,談了許多當時有關陸勝英的活動情況,果然她信以為真了。她暗示陸勝英已改名羅英,逃到嘉縣一個山上隱藏去了。但是由于工作組同志談話時過于著急,引起這個女人的某些懷疑,她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工作組估計,這個女人一定會去通風報信,便一面發(fā)電報到嘉縣公安局查找這個叫羅英的人,一面連夜趕到嘉縣去。到了嘉縣,公安局果然已經(jīng)在一個人民公社里查到一個叫羅英的飼養(yǎng)員。據(jù)公安局了解,這個羅英是在解放前夕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司務長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里的,那時兵荒馬亂,潰兵很多,羅英和一個本縣籍的國民黨軍隊士兵一塊兒回來。他住在一個廟子里,賣狗皮膏藥混日子。后來他參加了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的斗爭,表現(xiàn)十分積極,分了田地。再后來他又積極參加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一直到參加人民公社,當一名飼養(yǎng)員。一九五八年冬天,交他養(yǎng)的牛凍死了兩頭,據(jù)分析是有意破壞,就把他送到縣里管訓隊去管訓。這家伙很狡猾,在管訓隊里他坦白得最好。當時也曾派人到他的家鄉(xiāng)去查對,的確有一個叫羅英的人,二十幾年前就出去當兵去了,未見回來。果然是一個老當兵的,因此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流氓成性的老兵痞子,仍舊把他放回去當飼養(yǎng)員,誰也不知道他是有名的特務頭子。
說到這里,燕俠的眼光離開了卷宗,抬起頭來對任遠說:
“你看,一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在解放前就散布種種空氣,為自己掩護,又偷偷到國民黨部隊去當司務長,然后到農(nóng)村潛伏下來,達十一年之久。要不是這次找尋烈士遺女,他就會漏網(wǎng)了。這也算我們這次工作的一件有價值的副產(chǎn)品。”
任遠聽到這里,非常高興。哦,原來是他!二十年前柳一清立的誓言終于實現(xiàn)了:“從天涯海角把他們追回來,送他們到斷頭臺上去,一個也不要留情?!比芜h說:
“不能說這是副產(chǎn)品,這正是一種非常有價值的正產(chǎn)品。這分明告訴我們:還有潛伏的反革命,還有埋得很深的特務沒有挖出來,我們不能麻痹……哦,對不起,我打岔了,你說下去吧?!?
“這個特務很狡猾,他根本不承認他叫陸勝英,一口咬定叫羅英,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司務長,并且舉出一個和他一塊兒當兵的本地農(nóng)民來作證。我們?nèi)ゲ樽C,那個農(nóng)民證明羅英是一個老兵,在他們連里當過一陣司務長。我們正在懷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老婆任芝蘭偷偷通風報信來了,我們采取外松內(nèi)緊的辦法,暗地監(jiān)視,果然這家伙趁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逃走了?!?
“???”任遠吃驚了。
“你不用著急,我們早已為他張開了網(wǎng)子,他自己落進這網(wǎng)子里來了?!?
“這就好極了?!比芜h這才感到放心了。
“我們也以為這就好極了,其實不然!我們再三追問他賀國威和柳一清被殺害的事,并且問他把柳一清的小孩弄到哪里去了,他卻老是一句話:‘我記不得,反正我沒有殺。’我們不追問他小孩的事,他也老說:‘反正我沒有殺。’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沒有把他看管好,他畏罪自殺了。你看,好容易找到的線索,一下又斷了。正以為有了希望,忽然又一次陷入‘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困境。”
“哎呀,糟糕!”任遠也叫起來了。
“更糟糕的是我們犯了一個錯誤,我們以為新的線索完全沒有了,就進行分析推斷:陸勝英越是反復說他沒有殺死小孩,這就越更證明小孩的確是他殺死的,因此,我們以為案子走到這步田地算是到了頭了,可以結(jié)案了。所以我們給你寫了一封信,并且報告了廳長。但是我們受到了廳長的嚴厲批評,他說:‘你們這種結(jié)論,是純粹的主觀主義,違反了公安工作人員的根本準則。去認真檢查一下吧。’這時我們也收到你的來信,表示不同意……”
“我對于這個結(jié)論表示不同意,倒不是出之于理性的判斷,卻是由于個人在感情上無法接受。”任遠說,“我總認為,這個孩子不應該死,因此一定活著。”
“我們把工作認真總結(jié)了幾天,決定重整旗鼓,認真發(fā)動群眾,調(diào)查研究,果然,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燕俠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任遠以為他是講得口干舌燥了,趕忙給他又倒了一杯水,但是燕俠沒有喝,他看了一下表,吃驚地說:
“嘿!只顧說話,差一點誤了時間。我們已經(jīng)給你女兒的養(yǎng)父母說過了,等你一到就去看他們。他們非常希望看到女兒的親爸爸。這樣吧,下面的查找過程,可以看看這個報告上的大概敘述,你留下看一下吧??傊?,不管怎么復雜和困難,只要依靠群眾,就能夠取得勝利。但是,對你說這些干什么,我們還是馬上到你女兒的養(yǎng)父母家里去吧。”
“他們的情況怎么樣?”任遠很關切地問。
“很好的人,養(yǎng)父的名字叫伍忠良……”
“什么,什么?伍忠良?”任遠問。
“伍忠良,一個工人。”燕俠說。
“真是叫伍忠良嗎?真是一個工人,不是一個農(nóng)民嗎?”任遠繼續(xù)追問。
“真是叫伍忠良,真是一個工人?!毖鄠b說。
可是工作組另一個同志補充說:“我好像聽他說,原來他是農(nóng)民,就是收養(yǎng)了柳一清同志的小孩后,敵人追查得緊,他才帶著小孩跑進城里找地方躲起來,后來找到一個看電線桿子的小事。”
“哦,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伍大哥?!比芜h感動地說。
“你認識他嗎?”
“認識,認識。”任遠說。
“他怎么說不知道你呢?”
“那時候我們今天姓張,明天姓李,我的真名他當然不知道,可是一見面,他就認識了?!?
燕俠說:“原來是這樣,伍忠良真是一個好同志,他現(xiàn)在是黨員,模范工作者,并且已經(jīng)提拔成為技師了。這自然是現(xiàn)在的情況。那個時候,收養(yǎng)柳一清女兒的工夫,日子卻難過得很。聽說那時他兩口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后來又生了一個,加上養(yǎng)女,一家五口人,收入微薄,的確是困難。但是聽說伍忠良同志寧肯自己不吃,自己親生的孩子少吃,也要叫柳一清烈士的女兒吃飽。聽這個孩子的養(yǎng)母說,剛把孩子抱回來的時候,臉上白卡卡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她又沒有奶,只好煮面糊糊給她吃??薜脙戳?,只好把自己沒奶的奶頭塞在她的嘴里讓她吸,以致生出奶瘡來。最焦心的是這個孩子的身體很弱,三天兩頭病,出麻疹的那一回燒得昏死過去了。他們夫妻倆日夜守著,生怕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對得起柳一清烈士呢?他們說,哪怕把他們身上的血抽出來一滴一滴喂她都行,只要她能活出來。還好,總算把這個孩子拉扯長大到六歲了,是該上學的時候了??墒俏橹伊纪灸睦镉绣X來供幾個孩子上學呢?伍忠良同志毅然把大兒子停了學,跟自己看電線桿子去,騰出錢來叫這個女孩子去上學。他一心一意要把這個孩子教養(yǎng)成為第二個柳一清,繼續(xù)為她媽媽的事業(yè)去奮斗。這個孩子果然不錯,在學校里一直品學兼優(yōu),現(xiàn)在是一名共青團員,在北京工業(yè)學院學習。”
任遠聽著,早已感動得用手絹偷偷揩眼淚。他感慨地說:
“啊,這是多么好的同志,真是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光呢,這就是工人階級。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感激他們才好。讓我快點去看望他們吧?!?
任遠站了起來,準備要走,忽然想起,說道:“現(xiàn)在怎么辦呢?難道我就是這樣兩手空空地去看他們嗎?”
“恐怕他們是不肯接受你的禮物的,但是他們曾經(jīng)提出,他們沒有柳一清同志的照片,他們很想有一張,你就給他們帶一張去吧,這是最好的禮物了?!毖鄠b說罷,就帶著任遠坐車到伍忠良家里去了。
3
任遠才跨進伍忠良的家門,抬頭一看,暗地叫道:“果然是他們?!彼疆斪鲀刹娇邕M屋里,就叫起來:
“伍大哥,伍大嫂,你們好。”
伍忠良和他的妻子汪貞聽到這個聲音,也覺得在哪里聽過,抬頭看去,也似乎在哪里見過。伍忠良把眼睛眨巴兩下,忽然想起來了。他走向前去,緊緊握住任遠的手,叫道:“啊,原來你就是伍先生呀?!?
“是的,那個時候是伍先生,現(xiàn)在我叫任遠?!比芜h也緊緊握住伍忠良的手,歡喜地叫道。
“哦,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汪貞也高興地叫了起來。
任遠走過去又握住汪貞的手,說:“好嫂子!”又回頭抓住伍忠良的手,不住地搖動。原來他在路上準備好了的、熱情而得體的感謝話,忽然全都從他的腦子里跑掉了,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只老是說一句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
似乎除開這一句話以外,他再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伍忠良和汪貞也是一樣激動,不知道要說什么話才好。
還是燕俠來打破這個僵局,笑著說:“好了,大家都坐下吧,坐下來你們兩家親人談敘談敘吧?!?
“哦,好,好,請坐,請坐?!蔽橹伊妓坪醪耪业搅嗽掝^。
“你看我,連茶沏好了也忘了倒。”汪貞也自己責備,在小桌邊倒茶給任遠。
任遠現(xiàn)在心情才平靜了一些,對伍忠良和汪貞說:“大哥,大嫂,幸喜得你們救了這個孩子。二十年來,我總在想,這個孩子在哪里呢?沒有想到是你們收養(yǎng)了。這二十年也多虧了你們了?!?
伍忠良聽到任遠這樣說,反倒抱歉起來,說道:“真是對不起,那個時候,柳大姐犧牲了,后來聽說你也犧牲了,春蘭……哦,就是……這孩子成了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兒,烈士后代,我就……卻不知道你還健在,害得你找了這二十年。我在解放后入黨的時候,曾經(jīng)向黨交代過這個孩子的來歷,當時黨組織告訴我說:既然她的父母都已經(jīng)犧牲了,你就代替黨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吧。我就把她當作我的親生女兒養(yǎng)起來了。我一想起柳一清在監(jiān)獄里領導我們進行斗爭,我一想起柳一清最后和賀國威、章霞三個同志那樣英勇堅決地走上刑場,我就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孩子教養(yǎng)成為一個好接班人,要對得起黨,對得起柳大姐……”
伍忠良感覺到自己的喉頭里塞上了一件什么東西似的,說不下去了。任遠急忙勸住:“伍大哥,不要難過了,你很對得起黨,對得起柳一清同志?!?
“是呀,”伍忠良用手無意識地揩一下眼睛,說道,“現(xiàn)在好了,這個孩子算是無病無痛地長大了,也還算有出息?,F(xiàn)在我的責任算是完成了,你們父女也該團圓了,我祝賀你們。你就把孩子帶回去吧。名字……”
“不,不,不!……”任遠急得不知道一連串說了多少個不字,又不停地搖手:“不!親愛的伍忠良同志,汪貞同志,我的好大哥好大嫂,我雖然生了她,你們卻養(yǎng)了她,你們費了多少心血,冒了多少風險,吃了多少苦頭,擔了多少驚怕,才把她養(yǎng)大,并且把她教養(yǎng)成人呀!你們是她的重生父母。我已經(jīng)再三考慮過,今天就是來向你們鄭重聲明的,你們原來的關系一概不變,名字也不要改,還是叫伍春蘭,她仍然是你們的孩子,永遠是你們的孩子?!?
“那怎么行呢?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嘛?!?
“不,伍大哥,你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你一定明白,我現(xiàn)在知道她還活著,并且很好地成長起來,不愧為柳一清同志的后代,能做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接班人,我就心滿意足了。她是黨的女兒,人民的女兒。我的確很希望到北京去看看她。但是我是想去告訴她,她有一個怎樣的媽媽,她的媽媽和無數(shù)先烈曾經(jīng)為了這個新社會流血犧牲,她應該怎樣熱愛我們這個新社會,應該怎樣保住我們的人民江山,應該怎樣去為建設共產(chǎn)主義而獻身?!?
“是呀,這也是她的親生媽媽的愿望?!蔽橹伊颊f著,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皮夾子,打開了皮夾子,抽出一個小紙卷,那紙卷用油紙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起來,捆上麻繩。伍忠良一面打開這個紙卷,一面說道:“我把小女兒抱回來的時候,還在她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紙卷,沒有落款,但是我想一定是柳一清烈士寫的?!?
“什么?什么?”任遠吃驚地說,站了起來,“什么小紙卷,讓我看看。”
任遠從伍忠良手里接過那個小紙卷。紙卷揉得很皺,紙色已經(jīng)變得很黃了,任遠一看就認出是柳一清的筆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很潦草,看來是在匆忙中寫的。任遠的手有些發(fā)顫,他費力拿穩(wěn)紙卷,讀了起來:
霞嫂子,我去了,你要好好看顧我的孩子。
在這張紙的下半截,還有一段話,他又念起來:
我的寶貝,你的媽媽去了,去接受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最后考驗去了。你的命運到底怎樣,我無法知道了。但是我多么希望你能夠活出去呀!活出去為我們的理想,為媽媽……
“這張條子沒有寫完,大概……”任遠再也說不下去了。
燕俠在旁邊看著,也很激動,他說:“這是柳一清烈士留給她的女兒的遺書,大概是走上刑場以前,匆匆忙忙寫的幾句?!?
伍忠良說:“是柳大姐的遺書,我們保存好了,準備等春蘭大學畢業(yè)了才給她看的?!?
“這前面一張條子是給誰的?誰叫霞嫂子?”燕俠問。
“就是章霞,也在這個監(jiān)獄里,也被殺害了,就是你們找到的那個張元青的親媽媽。”任遠說。
“我認識,”伍忠良說,“她就住在我住的牢房樓下,和柳大姐住在一起,后來她被判了刑,挪到別的牢房去了。最后還是被特務拉出去,和柳大姐一塊兒殺害了。”
“看來柳一清烈士寫這張條子的時候,還不知道章霞也要犧牲,她以為可以把孩子托給章霞,誰知道……”任遠說。
“章霞恐怕也沒有看到這一張條子?!毖鄠b分析。
“沒有看到?!蔽橹伊蓟貞浾f,“那時我已被放出來了,我頭一天晚上,聽到沙田壩那邊到處在打槍,第二天一大早就聽說外邊的同志打了監(jiān)獄,我挑個擔子去打聽消息,一到了那里,啊,就看到賀國威、柳一清和章霞同志被先后押出來了。我看到柳大姐抱著她的孩子?!?
“你怎么救出孩子的呢?”燕俠總不忘了要了解一個案子的每一個細節(jié)?!翱磥砹蠼愦嫘谋Ш⒆右粔K兒去犧牲,可是被特務奪了下來,丟在路邊。特務押柳大姐上山的工夫,許多老鄉(xiāng)擁過去,把小孩遮住,我就抱起孩子,裝在我的菜擔子里,用菜蓋上,偷偷挑走了?!?
“特務沒有追查嗎?”
“怎么沒有,追得好緊,我就是這樣才不種田了,搬到城里躲起來,后來當了工人的?!?
“啊。”任遠陷入了回憶,自言自語,“我相信小柳是看到她的孩子被救走了的。”
“我想她會看到的?!蔽橹伊键c一下頭。
“算了吧,不要談這些過去的事了,孩子是活出來了,長得很好?!蓖糌懴氚汛蠹覐倪@種回憶中喚回來,她想把空氣弄得活潑一些,本來這應該是一個歡樂的日子嘛。但是她一時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只有把開水壺提來給任遠上開水,但是任遠還沉溺于過去生活的回憶中。
她忽然想起一個話題來了。她從抽屜里一個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來,送給任遠看,她說:“好,你來看看這張照片吧,這就是你的女兒在天安門前照的照片,剛才寄回來的?!?
“不,你應該說:‘這是我的女兒的照片’才對。”任遠糾正說,把“我的”兩個字說得很重。他接過女兒的照片來看,還是柳一清那么一個樣子,站在天安門前照的,在她后面高處,有毛主席的像,那樣慈和地望著這個孩子。
“好了,我看你們不要再爭論‘所有制’的問題吧。就說‘這是我們的女兒的照片’吧。她是革命的女兒,我們大家的女兒,連我也有一份?!毖鄠b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對,”任遠接著說,“她是我們大家的女兒,現(xiàn)在她被黨培養(yǎng)著,將來去為黨工作。”
“是呀,春蘭這孩子從小就很乖,將來一定能好好為黨工作?!蓖糌懞芨吲d,終于把大家引到新的話題上來了?!敖夥拍悄?,她才九歲;她很有志氣,才建立少年兒童隊,她就參加了,不久還做了隊長。說起來也是真巧,有一天中午,春蘭回來遲了,我們問她到哪里去了,她說:‘今天去參加革命烈士遷葬紀念會去了。’我們問她哪個革命烈士?她說:‘男烈士姓賀,女烈士姓柳和姓章,聽說他們都是老共產(chǎn)黨員,過去就在這一帶活動,被反革命捉去殺掉了,現(xiàn)在才找到了埋葬他們的地方,政府把他們的墳搬過來埋在五峰山上,還立了紀念碑,今天開了紀念會。’我們一聽,她說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親媽媽。春蘭她爸……哦,就是忠良問她……”
“不,你就說‘春蘭她爸問她’吧?!比芜h又糾正養(yǎng)母的話。
“好吧,就是春蘭她爸問她吧。春蘭她爸問她:‘春蘭,你說這三位烈士好不好?’‘當然好,好極啦,我還代表少先隊講了話哩?!?,你還講了話了,你講什么了?’‘我講賀叔叔,柳姨姨、章姨姨為了我們兒童的幸福犧牲了,我們一定要學習他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替他們報仇。’她爸爸說,‘是呀,是呀,要向他們學習,要替他們報仇。特別是那位柳姨姨……’我生怕她爸爸再說下去,說漏了話,一面給她爸爸遞眼色,一面用別的話岔開了?!?
“最有意思的是她特別愛到五峰山烈士墓園里去玩。”伍忠良也接著說,“她常常帶著他們少先隊到那里去過隊日。還在墓前把柳一清烈士的革命斗爭故事講給隊員們聽。這是她小的時候我講給她聽的。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我們搬到漢口來以前,我們一塊兒到五峰山烈士墓園向賀、柳、章三位烈士告別。我最后站在柳一清烈士的墓前,默默地說:‘我們算是把你的親生女兒帶大了,現(xiàn)在她就站在你的面前。我們馬上就要把她帶走了,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把她教養(yǎng)成人,繼承你的事業(yè)?!菚r,春蘭在一心一意用野花編織一個花圈,她編好后,放在墓前,還作古正經(jīng)地舉手行了隊禮,說:‘賀叔叔、柳姨姨、章姨姨,再見?!憧?,她就是這樣乖?!?
任遠聽到這些描述,激動得很,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北京去看一看這個有志氣的女兒,并且告訴她:
“柳一清烈士就是你的親媽媽……”
4
任遠回到招待所,就對燕俠說:
“我想看一看我的女兒?!?
燕俠說:“我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發(fā)了電報給北京工業(yè)學院黨委會,說你馬上就去北京團圓?!?
任遠說:“不,我不是說北京的女兒,我是要看看武漢的女兒。”
“武漢的女兒?……”燕俠起初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是馬上想起來了,說:“哦,你是要看我們找錯了的、你冒認了的那個女兒吧?”
“不能說找錯了,也不是冒認。章霞和童云的女兒應該是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任遠說。
“那好呀,明天上午我們?nèi)ス0阉觼砜茨憔褪?。”燕俠說。
“不,今天,就是現(xiàn)在,我就想看到她?!比芜h固執(zhí)地要求。
“可以,我們現(xiàn)在就叫車去接她來吧?!毖鄠b現(xiàn)在才理解到任遠的心情了,決定馬上去接張元青。
燕俠下樓的時候,任遠特別向燕俠打招呼:“千萬注意,不要說漏了嘴?!?
過了不到一個半鐘頭,任遠聽到樓梯在響,有燕俠說話的聲音,任遠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很緊張,他努力把自己鎮(zhèn)定下來,看著房門。
房門突然開了,還沒有經(jīng)過燕俠介紹,任遠就看到一個瘦高個兒的女學生從門外邊撲了進來,撲向任遠的懷抱,叫起來:
“爸爸,爸爸!”
“啊,女兒。”任遠摟著女孩子,高興地笑了。
這女孩子盡力在任遠的懷里鉆,想貼得更緊一些,想叫自己的親人好好地摟一摟自己,二十一年來,她從來沒有得到這樣一種親人的溫暖。她喃喃地叫:
“爸爸,我的爸爸,你到底來了……”女孩子忍不住哭起來了。
“好了,女兒,讓爸爸看一看你吧?!比芜h把女孩子的頭扳了起來,用雙手捧著,仔細地看。這個孩子在二十年前,從章霞屋里抱回來的時候,曾經(jīng)和任遠住過一段時候,小不丁點的,現(xiàn)在卻完全長成一個大人了。除開身材有點像童云外,這眉毛,這臉蛋,這神情,特別是這一雙眼睛,和章霞的一模一樣,那樣誠懇,樸實。這的確是章霞的孩子。
任遠用手拍一拍女孩子的臉蛋,說:“不錯,一點也不錯,就是你。”
“好了?!毖鄠b也感動得很,他湊過去說,“現(xiàn)在你父女倆該好好談一談了,不要再難過了?!毖鄠b說罷,出門去了。
任遠拉女孩子在長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女孩子特別乖,緊緊地偎著爸爸,希冀著愛撫。任遠用手臂把她摟著,對她說:“真的,你說說看,你這二十年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女孩子說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過來的。我一到懂事的時候,就被一個老奶奶養(yǎng)著,我就叫她奶奶。后來才知道不是我的親奶奶。我小時候看到別人都有爸爸媽媽,又有兄弟姊妹,羨慕死了。我問奶奶:‘我的爸爸媽媽呢?’奶奶不說話,只是嘆一口氣。我問急了,她才說:‘他們出門去了,沒有回來?!倚睦锖懿桓吲d,這個爸爸媽媽不好,出門就不回來,連女兒都不要了。我有時拉著奶奶的手說:‘我要爸爸媽媽?!焕p得沒有辦法,只好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回來的,你等著吧?!浇夥诺那耙荒?,奶奶忽然病死了,我就沒有人照顧了。只有在這一家鄰居、那一家熟人家里混日子,后來日子難過,只好在這村那村里討吃了,混了又快一年,解放了,不久就有民政局的同志來了,說是清查烈士后代,要把我接到武漢去。他說:‘你的媽媽是烈士,被國民黨殺害了?!也胖牢业膵寢屗懒?,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我的爸爸呢?我問來的同志,他說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們把我送進子弟學校學習??墒俏也恢牢业陌职謰寢屖钦l,他們說我的媽媽姓張,就給我取名張元青。”
任遠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感嘆地說:“是呀,你的媽媽犧牲了,她的名字叫章霞,是一個好媽媽……”
“媽媽……”女孩子低下了頭,輕聲哭起來。
“不要哭吧,你要學你媽媽那樣,變得堅強些。你要感謝黨,是黨養(yǎng)大你的,讓你受教育。你應該高興,因為你現(xiàn)在又找到一個爸爸了……”任遠說漏了一個字,馬上改口:“是的,現(xiàn)在你找到爸爸了。”
女孩子一點也沒察覺,她完全相信摟著她的就是她的親爸爸。她繼續(xù)講她過去的生活:“我在讀書的時候,時常一個人在想:爸爸,你在哪里?為什么不回來?有時晚上睡著了,夢見爸爸回來了,提了一個大提包,笑著進來,用手摟我;我也摟上去,摟空了,卻是一個夢。但是我想,媽媽既然是烈士,爸爸一定是一個革命者,一定是忙著革命去了,沒有工夫來看我。但是我相信,爸爸總有一天要來找我,果然,公安同志來找我來了,我到底找到爸爸了?!?
女孩子那還帶著淚珠的眼睛忽然綻開出歡樂的笑影。她那樣沉醉地用臉貼在爸爸的胸前。
“啊,是呀……你找到爸爸了……”任遠沉默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微笑著。過了好一陣,他又重復說:
“你找到爸爸了?!?
5
“各位旅客注意,本次列車終點站——北京就要到了。”列車的廣播員用清脆的聲音報告。
任遠從沉思中醒了過來。這時,火車已過豐臺,燈火輝煌的北京遙遙在望。他越走近北京,心里越是有說不出來的激動。
從火車上可以隱約地看到由明亮的電燈泡綴成的北京新火車站的輪廓,真是漂亮極了。北京正以盛裝迎接明天的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
火車慢慢地進站了。任遠從車上走下來,穿過漂亮的地下道,走出堂皇的車站大門,有一位穿黑呢制服的同志迎上來問他:“請問,您是不是任遠同志?”
“我是任遠。請問你是……”
“好極了!我是北京工業(yè)學院黨委派來迎接你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很像你的女兒——不,應該說,你的女兒很像你,只是沒有戴眼鏡。”
“真的嗎?”任遠聽了這幾句話,心里已經(jīng)是波濤洶涌了。
他夢想近二十年之久的團圓,真的就要在眼前實現(xiàn)了嗎?
他跟著這位院黨委派來的同志坐進汽車,從東長安街開向天安門。啊,好一派歡樂景象!通街站著十分明亮的燈柱,有如絢爛的千樹繁花,耀人眼睛。從燈柱上的喇叭里傳來動人的音樂,特別是《東方紅》,聽起來十分悠揚。歡樂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走向天安門。
任遠的眼睛潤濕了。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任遠才在北京工業(yè)學院的黨委辦公室里坐下,就感覺很緊張。他在火車上曾經(jīng)想到,和他的親生女兒團圓時應該說些什么話,現(xiàn)在似乎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努力鎮(zhèn)定自己,并且暗暗約束自己。自己已是近五十之年的人了,也曾經(jīng)受過許多革命風波,在黨委會這樣多同志的面前應該保持應有的鎮(zhèn)靜。
一個同志去叫女兒去了。其余的同志和任遠談了起來。
黨委辦公室主任向他介紹說:“你的女兒現(xiàn)在名叫伍春蘭,是一個很不錯的共青團員。去年考進我們學院,學習機械?!?
“啊,學習機械?”任遠驚嘆一聲,“她的媽媽也是學的機械,也是在北京。她媽媽想學機械來報效祖國,那時候根本不可能。這個未完成的志愿,不期而然現(xiàn)在由她來完成了?!?
黨委辦公室主任繼續(xù)介紹:“幾天以前,我們接到電話,說伍春蘭是烈士的女兒。并且說她的身上有一塊黑斑,叫查對一下。我們叫她到校醫(yī)室去查對了,根本沒有。我們和她都以為是弄錯了。今天下午我們又接到電話,說伍春蘭的確是柳一清烈士的女兒,已在她的養(yǎng)父母那里查對清楚。而且她的親爸爸今天晚上就要到北京來團圓。我們把這個情況詳細告訴了伍春蘭。她說她知道柳一清烈士,但是不知道就是她的親媽媽。更不知道還有一個找了她近二十年的爸爸,而且就要來看她。她哭了一場?!?
在這樣一個時刻,雖然黨委辦公室主任的介紹是很生動的,任遠也沒有心思來聽。他老是盯著房門,他想象當門一打開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呢?
門打開了。在門口站著一個身段不高的年輕女孩子,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屋里的人。任遠暗地一驚,這簡直是她的媽媽復活了?。耗前C健的身段,晶亮的眼睛,烏黑發(fā)光的頭發(fā),隨時準備發(fā)笑的嘴角……
“是她,就是她!一點也不錯,她就是我的女兒!”任遠猛然站起來,奔到門口,把她拉了進來,抱在自己懷里,用嘴不斷地吻她的頭發(fā)?!芭畠?!我的女兒!快二十年了,我到底把你找到了……”任遠說不下去了,他的眼淚一點也不聽他的約束,像泉水一樣涌出來,滴落在女兒的頭發(fā)上,衣襟上,他喃喃地說:
“女兒,我的女兒!”
女兒受不住爸爸的感情激流的沖擊,伏在爸爸的懷里也哭了起來:“爸爸!……”
在屋里的幾個同志,誰也不想說一句話,誰也不愿意來勸慰。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時刻,難道不應該讓他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嗎?這是歡樂的眼淚呀。
過了幾分鐘,任遠用手絹輕輕揩了女兒的眼淚,笑了起來,把女兒的臉捧在雙手中,仔細地看。“好了,女兒,不哭了,這是我們應該快樂的時候。讓我來看看你,讓我來好好看看你。”他把女兒的臉擺過來擺過去地細看,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頭發(fā)。他忽然在她的額上頭發(fā)邊的絨毛里發(fā)現(xiàn)一個不很明顯的發(fā)漩,他驚喜地說:“不錯,一點也不錯,你的媽媽也有這樣一個發(fā)漩。你知道你有一個親媽媽嗎?”
“今天下午黨委會的同志才告訴我的,說柳一清烈士是我的親媽媽。柳一清烈士我從小就知道,但是不知道是我的親媽媽。”女兒說了。
“是呀,柳一清烈士正是你的親媽媽,你有一個多么好的親媽媽呀!”爸爸不勝感慨地說。
黨委的同志覺得應該讓他們父女倆好好談談。辦公室主任說:“任遠同志,我們向你祝賀。我們在招待所里給你預備了一間房間,你們父女到那兒去痛痛快快地敘一敘吧。”
這樣的安排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于是任遠提起自己的簡單行李,準備隨他們到招待所去。女兒馬上從爸爸的手里搶過手提包來:“爸爸,讓我來提?!?
“真是我的好女兒?!比芜h感覺很幸福,他用手撫著女兒的肩頭,一塊兒到招待所去。
黨委的同志告別后,父女倆坐下來,起初,一句話也不說,任遠只是凝然不動地呆望著女兒,把女兒也望得不好意思起來了。還是女兒先開了口:
“直到今天下午黨委找我談話,我也還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黨委的同志告訴我,說我的爸爸要從武漢來看我,我還以為是因為我許久沒有給家里寫信了,我的爸爸媽媽……”
女兒忽然停住了,感覺為難起來,她現(xiàn)在有兩個爸爸和媽媽了,她現(xiàn)在正坐在她的親爸爸面前,該怎樣稱呼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呢?她的親爸爸給她解圍說:“你說吧,你說吧,他們是你的爸爸媽媽,你就叫他們爸爸媽媽吧?!迸畠翰庞掷^續(xù)說起來:
“我以為是我的爸爸媽媽想念我,要到北京來看我。他們是很愛我的,如果我十天半月不寫信,他們就著急地寫信來問。黨委同志說,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說我是烈士的女兒,親爸爸還在,今天晚上就到北京來看我。我過去是完全不知道您的。”
“女兒,你過去不知道最好,我過去知道你卻找不到,那才真叫不好受呢!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感謝黨,感謝人民的公安部門吧。沒有黨的親切關懷和公安部門堅持不懈的努力,我們是不可能團圓的。”
任遠把一個小皮夾子打開,取出一張半身照片給了女兒,對女兒說:“這就是你的親媽媽,你看和你有多像。你要永遠記住她,她不但是一個勇敢的革命戰(zhàn)士,并且是一個很好的母親。你不知道她是多么愛你呀。就是在監(jiān)獄里,在那死亡的深淵里,她一面和兇惡的敵人進行斗爭,一面用她的全副心力來養(yǎng)你,希望你能夠活出來。她巴不得把她的最后一滴血都擠出來喂你,要你長大,為她,為革命復仇。你知道嗎?她在百般的刑罰拷打中昏死過去了,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掙扎著爬上床,抱起你來,把她那早已干癟的奶頭塞到你的嘴里。你知道嗎?當她走向刑場以前,也堅持著給你喂一陣奶,把她最后的一口奶喂給你,希望你……”
爸爸的喉頭哽塞了,他又從小皮夾里拿出一張紙條,交給女兒,對她說:“這就是你媽媽留給你的遺書,這是她走上刑場以前,匆匆忙忙寫給你的,沒有寫完?!?
女兒接過紙條一看,臉色陡然變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默默念著媽媽留給她的遺書,忽然伏在爸爸的膝上喃喃地說:
“我的好媽媽……”
女兒想要哭,可是她忽然抬起頭來,忍住了,大張開淚眼說:“不!”
爸爸高興地摩著女兒的頭發(fā)說:“對,對,你真是你媽媽的好女兒,應該這樣堅強,像你的媽媽那樣,像她的許多革命戰(zhàn)友那樣。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們,以他們?yōu)榘駱樱鲆粋€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的戰(zhàn)士。你的媽媽和其他許多烈士,前仆后繼,為我們創(chuàng)立了這樣一個美好的社會,你們努力學習,努力去建設它,努力去保衛(wèi)它吧。”
女兒聽了爸爸這樣說,她非常想從自己媽媽的身上吸取力量,她說:“我媽媽的革命斗爭事跡,我從小就聽到過一些,我一直對她懷著極其崇高的敬意,把她當作自己學習的榜樣,但是關于她的詳細情況,我還不十分清楚。”
爸爸說:“你的英雄的媽媽,還有跟她在一起斗爭的許多同志,特別是賀國威和章霞同志,有許多可歌可泣的革命斗爭事跡?,F(xiàn)在讓我來告訴你一些吧?!?
女兒興奮地抬起頭來,凝然不動,望著爸爸的臉,眼睫毛上掛的一兩顆淚花還在電燈光下閃亮。爸爸用平靜的聲調(diào)開始了:
“那是在一九四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