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曹先生家忽然熱鬧起來了。他家門口停了兩部馬車,進來了兩個人,說是來接我們的,曹先生也陪著。等我上了馬車,曹先生才神秘而且有趣地輕輕告訴我:“現在我們去輪船碼頭,令堂老太太乘坐的輪船快到了。”
我真沒有想到她來得這樣快,雖然我曾經寫過一紙短簡,但事情的確來得太快,我思想上還沒有一點準備。母親真的來了,我將對她說些什么呢?她總該有點精神準備吧,她將對我說些什么呢?我真有點昏頭昏腦,我坐在馬車里胡思亂想,又像什么都沒想。我什么時候到的碼頭,我怎樣走上了一只擁擠的船,我幾乎是毫無知覺的。終于我被引進一間船艙,我看見了一個老婦人,一個十分蒼老憔悴的老婦人。呵!這就是我的母親,這是我母親嗎?
老婦人一下撲在我懷里,兩手緊緊把我抱著,眼淚像泉水,像瀑布似的掛滿一臉。但我怎么也感覺不到這便是我那慈祥、嚴肅、可親的母親。但這絕對不是旁人。細看她的容貌,不管怎樣蒼老也還是她。而且倚在她身旁的男孩,不管怎么長大了些,有了很大的變化,我一眼還認得出那就是麟兒,是我的兒子。他依舊帶著那么一副總是用一對小眼睛審慎地看著周圍一切的神情。這不是他們,還能是誰呢?我迷茫地癡癡地跟著曹先生,跟在一群陌生人的后邊,在人流中涌著,擠出了碼頭,擠進了馬車。蹄聲得得,微風吹著車輪輾過后揚起的塵土。我失神地盯著坐在我對面的那個老婦人和那個小男孩,另外還有一個陪著我母親來的中年婦女。我沒有流淚,沒有悲傷,我也沒有歡喜。我不知該怎么說,說些什么。我應該安慰他們,可是我能用什么來慰藉他們?我遍身都是傷痕,我心頭積滿著憤怒,我能讓孱弱的老母和孤兒來分擔我如此深重的愁苦嗎?
這一夜,我們一家擠在曹先生的那間倒廳的側屋里,母親拉著我的手,我懷里擁著我的兒子。我聽老人家述說這一路來的情景。原來半個月前就有人冒稱是我的朋友去看過她。她一看見信,認出是我的筆跡,就毫不猶豫地決定走,不管是天涯海角,要跟著接她的人一道走,而且帶著麟兒,還設法帶了一個老傭人。為了要見惟一的女兒一面,她準備承擔一切風險。她反復申說,要把孩子交給我。因為她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加上戰爭風云,鄉下也不太平。她過去能勉強撫養我,現在她再也無力撫養這個十分可愛的伶仃孤兒了!
我心里透明了,也涼透了。母親的確已經衰老了。我不應該再加重她的負擔,現在她只得依靠惟一的我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現在我應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處理目前的這一切呢?
關于我自己這些年的遭遇,我決定什么也不告訴她。也頻慘死的惡訊,過去我瞞著她,一直沒有對她講。現在我也不清楚她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只得仍然瞞著她。我不讓她知道我的處境、我的艱難、我的思想、我的打算、我的預謀。就讓她暫時把曹先生當成我的好朋友,把馮達當成我的好丈夫吧,讓她以為我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切傳說謠言都過去了,一切艱難危險也過去了。我實在不忍心再讓她擔驚受怕,至少是在現在這樣的時候。我撫摸著她枯干的手,冷靜地說:“先住下來,等以后慢慢再說。你為我和也頻把麟兒帶得這么大,你在困難中替我盡了當母親的責任,我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才好。曹先生說已經給我們收拾了幾間屋子,明天我們就搬過去。我們先暫時住幾天,其余的事以后再說吧。”
第二天,曹先生親自把我們送到新居,他的太太,他的母親送我到大門邊。那個平日不愛說話的娘姨遠遠站在堂屋里望著。我們就這樣離開了曹公館,離開了這個家。曹家的房子坐落在南京城的什么地方,他們一家是干什么的,我至今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