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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該讓母親來南京嗎?

  • 丁玲全集(10)
  • 丁玲
  • 2956字
  • 2019-10-31 10:54:18

山上下雪,山下也下雪;而且還下雨。漫天雨雪霏霏,滿地潮濕泥濘。我又冷又倦,縮在轎子里,踡在車子里,任它顛顛簸簸,任它天昏地暗;我以為我生病了,以為我快死了。過了一天一夜,我被送回到南京城里的一戶人家,一戶普通的住宅。介紹我認識房主人時,說是姓曹,稱曹先生,高高個兒,像一個買賣人,很穩重的樣子。他客氣地對我說:“委屈你暫時在我這里住幾天,房淺屋窄,照顧不周,有什么需要,告訴我們一聲,我太太會替你辦。”我這才看見在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微微有點發胖的中年女人。他接下去又說道:“這院子里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坐坐玩玩,只是不好出大門。嘿嘿,這我們有責任,我們擔不起。這條巷子很小,巷口日夜有人,要出去是很難的。”我心里明白了,這里仍舊是監禁,只不過稍稍換了一點形式。這時,押送我們回來的那伙人好像已經把物件都移交給屋主人似的就走了。這一對曹姓夫婦便把我們引進一間房子,一間新的牢房。

這間睡房是這家院宅倒廳的側屋,通廳子的門從外邊鎖上了,進進出出得走廂房。廂房沒有住人,就成了過道。廂房有一個門通正房。正房大概是主人夫婦住的。門上掛著門簾,我從來沒有窺探過。也許這個門從那邊鎖著的,根本也走不過去。廂房外是天井,上邊一小塊天。天井前邊是倒廳,走過倒廳是屏門,再走過屏門就該是大門了。在平常這是多么使人自得的地方。天井后邊是堂屋,堂屋后邊的后院,大約都是南方老式屋子的式樣,后房啰、廚房啰、下房啰、后天井啰,這都在我的視線以外,我也無心去走訪。

那個曹太太好像很能干,她自己到我房中來端飯送水、掃地、抹灰,也不支使她家的娘姨。我每常看見她家娘姨把飯菜送到堂屋,再由她親自給我送來。她家還有一個老太太,不知是姓曹的母親還是岳母,她整天不說話,只坐在堂屋里守望著。還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好像很安于寂寞,放學回來就獨自一人在堂屋里或天井里玩耍,偶爾站在廂房通到我房間來的那門邊,好奇地看看我們,像看動物園里的老虎似的。一招呼他,他回頭就跑。

我終日坐在屋子里,從一扇小玻璃窗中望望天,或者從窗簾后看著堂屋里。這一家人,兩夫婦、一老、一小、一仆,都像很有禮貌的人。他們不來盤查我的來歷,我也無須了解他們的底細。每天碰幾次面,點點頭,疏疏落落,客客氣氣,倒也安靜。陽歷年過去了,我們是年前到的他們家。陰歷年又過去了。大約因為家里住了我這樣的客人,他們家過年過得真冷清,小孩放了一掛小鞭炮,年卅他們只吃四盤菜,也給我們分了一些。他們自己不出門,也不見一個親戚客人來賀年。我心里明白,要從這里出走是困難的。他們還閃閃爍爍告訴我,巷子口上安得有人,這絕不是假話,不是為著嚇唬我才說的。這時,半年多來,受種種折磨刺激,我的確病倒了,天天晚上發燒、失眠,像感冒,也像瘧疾。馮達也成天咳嗽,整天都有低燒。這年三月間,在被捕之前,他已經發現患有肺結核,原打算請假休息一個時期,從良友圖書出版公司要來的二百元稿費,就是為他治療肺病準備的,可是現在我們誰也不愿說。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看到對方的身體在一天天垮下去,可是說又有什么用?我只能默默地承受著、熬著、等著。

靜中也仍然不能不思動,我不免總還要做著沒有成功希望的幻想。因為國民黨曾幾次改變監禁我的地點和一些形式,我便幻想是否可能還會有所變動。如果我能走出大門,如果我能夠發一封信出去,如果我能爭取到這位曹太太的一星半點的同情,對我生點惻隱之心,或者我能爭取他家雇傭的娘姨替我跑一兩次腿,不是很好嗎?

我耐心設法主動地同他們接近一點。當曹太太到我房中來時,我留她坐一坐;當她的孩子站到我房門口時,我也逗逗他,問問他的學業成績;我有時也跑到堂屋去和那位老太太搭訕幾句。但不行,一切嘗試、努力都落了空。我不得不承認,國民黨的這些雇傭人員都是經過選擇,是愚頑可靠的人。他們對我守口如瓶,不露一點口風。那個曹先生整天不在家,晚上回來也只關在他們自己屋子里。我知道同他談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他無非是國民黨調查科下的一個小走狗,一個忠實的奴仆爪牙。他既無權、又無能,也沒有膽量為我做一點小事,那怕是給我通一點風、報一個信。他現在不糾纏我,不在我面前裝腔演戲,就算夠好的了,在這里比在王公館時安靜多了。我依然是一名未經判決的無期徒刑的囚犯而已。

三月的一天,曹先生忽然喜氣洋洋地走到我們房里,笑瞇瞇地說:“徐科長吩咐我們替你們收拾房子,說要給你們自由,你們自己過日子。他們還說派人去湖南老家,把你們老太太接來。要是老太太能來,那就最好了。”他還問了一些關于我母親的年齡、生活現狀等等,語氣中都表示他個人對我和我母親的同情。這是兩個多月來從他那里得來的惟一的一點消息。

這是好消息呢?還是壞消息呢?說是好消息,是我可以見到久別的母親,我可以從母親那里知道一點外界朋友的情況,我還可以借助母親,設法同外邊的朋友、同志聯系,把我的真實情況透露出去。但也可能這是壞消息,就是國民黨把我母親也抓來南京陪我坐牢,至少是想把我母親當成人質。我一個人如果要跑離南京是比較容易的,但我怎么能背負著老母親一同逃跑呢?何況還有四歲的麟兒。麟兒生下來兩個多月爸爸便被國民黨逮捕,不滿一百天,爸爸便被慘殺。我忍痛把他送回湖南,交給我母親撫養。現在我母親如果只身來南京看我,那麟兒將寄養在哪里?我們在家鄉,早已沒有一個親人了。母親如果把麟兒也帶來身邊,我怎能忍心把也頻的親骨肉留在屠殺也頻的國民黨劊子手們的魔掌里!母親無論怎樣是不能來的!他們可以餓死在湖南,流落在湖南。只要他們不死,或者會有那么一天,我的同志們會有人去幫助他們、救濟他們。我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最后,我認為我母親不是一個普通的母親,不是一個平凡的女性,她既有能耐來,就一定也有能耐離開。她在家鄉多少能了解外邊的一些情形,我相信她能夠理智地權衡得失、利弊。我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是經受過大災大難的,她受過生活的嚴峻考驗,她是堅韌不拔的。我應該相信她,我應該以有這樣在患難中可以依賴的母親而自豪。我應該相信她。

過了幾天曹先生又來打問我的意見了。他像很有把握地、輕松地說道:“你們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了吧。老太太總會十分思念你的。她會很希望來南京看看你,要有你的一封信就更好了。”我又開始了各種揣測。到底要不要母親來一趟呢?若說國民黨想就此把我母親拘留起來,那是沒有絲毫理由的。但是,母親真若來了,國民黨是要把她做為“人質”的。我同意讓母親來作為我取得某種自由的“人質”,那未免太自私、太殘酷了。何況國民黨至今沒有肯定地說放我,完全恢復我的自由,只含混地說是可以自由居住,仍只限定在南京。我何時才能達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完全自由的境地呢?母親啊!你在苦難中的女兒是多么想念你呵!我到底應該何所適從呢?

過了兩天,在極度矛盾中,我寫了一封短信,給我的母親。信中大約是這樣說:“我失去自由已一年,你一定很想念我。現在有一個機會,你如能來南京一趟,我們或可相見。但這里能否適應,請你仔細定奪。”命運究竟如何,小船將怎樣航行,將遇到什么風浪,我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只是輕率地把選擇留給我母親。但我實在無從考慮,這有多大風險,這群魔鬼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盤。但我抱著一個堅定的信念:“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得爭取自由,爭取脫離南京。時間可能會長一點,路途也會迂回曲折,但我的決心決不改變,我的愿望一定要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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