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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禍從何來

  • 滄桑十年
  • 馬識途
  • 18790字
  • 2019-10-31 17:02:28

1 事出有因

自從在省里的大小報紙對我點名批判后,我們機關領導,派人帶了三條漢子,來到我的家里,對我宣布,即日起對我實行隔離審查。并對我宣布了紀律,反正是一不準什么,二不準什么等等大概有十條八條。總之不準我自由活動,不要說外出活動,看望親友不行,連吃飯拉屎,一切都置于監管人的嚴密監視下。同來的三條漢子,便合法地住進我的家里了。

他們當然是奉命行事,各人對我的態度也有不同,即使有的對我態度惡劣,擺出對我專政的架子,我也并不計較。他們一進門,就把我單獨搬到一間我原來用的辦公室。我的床擺在最里邊,他們的三個床擺到門口,叫我插翅也難飛走。他們接著就把我的辦公桌文件柜里我的所有的文件、筆記本、信件和寫的片紙只字,都收繳交上去了,我的書柜也都貼上了封條,我能看的就只剩下馬列全集和毛澤東選集以及報紙,我能聽的只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了。供寫檢查的公文紙倒是充分供應的。我寫的詩他們當然沒有抄去,因為我都存蓄在我的腦子里了。即使我寫在紙上,夾在那一大摞檢查稿子里,他們也不耐煩檢查去。

我總算得到第一把手的格外恩準,讓我每天有機會去醫院看望一下我那重病在身的妻子。我說格外恩準,并非夸大其詞。我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癥已經幾年了,三年前,我得常務書記批準,把她送到北京中醫研究院去治療,有些好轉。我回來后,第一把手卻把我下放南充搞“四清”。我提出:愛人病重,需要照顧,家里只有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沒人管。并且常務書記排機關干部下去搞“四清”的名次,是把我排在下一年的。可是第一把手,哪管這些,就是要把我下放。我在南充時,北京來了三次病危通知,我得縣委書記批準,趕往北京看望。可是第一把手聽說了,帶信來批評我,說我不安心。我承認是有些不安心,自己的愛人,多年的戰友,病得快死,我到北京去看望,人之常情嘛,而這也受到批評。我在北京和病情好轉的妻子商量,她決定搬回成都住院,我仍回南充工作。就是這樣,我還是只有回成都來開會時,才能去看望她,情何以堪?現在我被隔離審查了,居然讓我每天去看妻子,應該說是格外恩準了。

過去第一把手明知我的妻子病重,孩子需要照顧,卻硬要把我下放南充,我真覺得他不近人情。北京來了病危通知,我到北京去看視,倒受到他的批評,我簡直覺得他不通人性了。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大謬不然。

“文化大革命”之后,我的政策落實了,我才知道,他這么做,是由于有更重大的政治原因的,原來是他們早已懷疑我有重大政治歷史問題。他的動機是為了保證黨的純潔性,不能說不純正。但是對于一個在白區出生入死干了許多年的老同志如此不信任,動輒懷疑,是沒有道理的。而那對待同志的手法,也不免太惡劣了。黨內正常的政治生活,受到嚴重的破壞,一個人可以憑自己的主觀想象和愿望,便做出關系億萬人生死命運的決定,而且誰也不能反對,誰反對誰就倒霉,有的弄到死無葬身之地。流風所蔽,上上下下,都是書記說了算,一個人可以掌握許多干部的生死命運,可以決定許多人的吉兇禍福。可以一句道聽途說,便叫一個干部大禍臨頭。我就正是這樣。我糊里糊涂地就成為里通外國的嫌疑犯了。

2 國際間諜

說我里通外國,根據何在呢?

其實不過就是我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上學時,曾經和幾個美國派來援華抗戰的大兵有過來往,這是為了進行國際統戰工作,并且經過當時的云南省工委批準的。我們幾個黨員的確和那幾個美國兵交了朋友,對他們進行了思想工作,把中國抗戰的真實情況,特別是把敵后抗日根據地的情況,介紹給他們,并且通過他們,介紹到美國去。后來1945年秋,這幾個美國兵還被介紹到重慶去,到紅巖村和剛到重慶進行重慶談判的毛主席見過面。他們后來回到美國也曾受到麥卡錫主義的迫害。他們現在還在美國從事中美友好的工作。然而就因為我和幾個美國的普通老百姓有過來往,而且在昆明分手后,再也沒有往來過,連他們的情況我也毫無所知,我竟然有了里通外國的嫌疑!后來我成了紅衛兵俘虜,他們三拷四問,想從我的身上挖出一個一鳴驚人的大案,從而為“文化大革命”立下大功,結果只是枉費心機。不過這些紅衛兵娃娃是受誰之命,他們的材料從何而來,我是一直不明白的。

我再一個里通外國的嫌疑,說起來更是可笑。可能就是50年代我擔任省建設委員會主任時,曾經和一個蘇聯建設專家有過多次業務上的來往,有了一點私交。這樣的事,在那提倡“一面倒”的年代里,本來是很正常的事。后來中蘇關系惡化了,這個蘇聯專家撤退回國。他并不忘記中蘇人民友誼,還一直和我保持通信聯系。就是后來中蘇關系更惡化了,他也一直每年給我寄一張賀年卡來。我不好意思不給他回寄賀年卡,因此我向常務書記請示,經過他批準,我也每年給他寄賀年卡。他寄來的信件和賀年卡,我都保留下來了。我成為批判“重點”后,這些東西都被搜去了。就為這么一點事,我就成為里通外國的嫌疑犯了。怪不得紅衛兵把我抓去后,在這個問題上也糾纏不休。

然而更嚴重的是,我還被人密告,說我是國際間諜,這當然就更嚴重了。這件事情,我糊里糊涂地一點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之后,才有當時參與其事的同志告訴了我當時的內情。

據說有人密報我,有國際間諜嫌疑。這當然是重大政治問題,我們的第一把手居然就聽進去了。因此為我立了一個九人組成的專案小組或委員會,對我進行審查。并且決定把我從高級機密機關西南局調出去。但是在沒有查清楚以前,又不便把我從這個高級機關清除出去,所以就采取把我下放南充去搞“四清”的辦法,暫時調出機關。當時我很不理解,為什么不講道理地一定要把我下放南充去,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其實當時他們可以對我明說,要對我進行政治審查,說明緣由,我會欣然接受的。我自己心里有數,我沒有什么問題,不害怕任何審查。但是對我如此不信任,把我當作國際間諜來進行秘密審查,這未免太過分了。不能不使人想起蘇聯肅反殺人如麻的可怕。我要是在蘇聯,我的頭大概早已被糊里糊涂地取消了。

這個密報當然是可笑的,然而我們的第一把手居然信以為真,這就不僅可笑,而且可怕了。據說我原來領導過的科技情報研究所里的支部書記密報,他們那里有一個高級工程師的一個筆記本,被她用什么辦法悄悄看過了。那上面記得有三線建設成昆鐵路的路線走向和沿路設站的地名以及可能的工廠區。出于她的高度政治警惕性,她斷定這是這個高級工程師盜竊國家機密,而且可以設想,那自然是準備出賣給外國人的。這自然可以順理成章地把這個工程師推斷為國際間諜了。這個工程師從何而來呢?一查是我介紹去的,是我的同鄉同學。這一下當然就可以設想是我有意把他安插到這個科技情報所,為我盜竊情報的。照這個思路發展下來,我當然就有國際間諜的嫌疑了。

這真是活見鬼。我要是國際間諜,我當時身居西南局的宣傳部和科委的領導崗位,天天看到的機密文件難道還少了嗎?就是三線建設的各種材料,我的抽屜里有的是,何必要派一個工程師到那種毫無機密可言的地方,科技情報研究所里去盜竊呢?

“文化大革命”之后,我遇到這個工程師,我問他那筆記本是怎么一回事。他說,那個筆記本上記的材料,是他奉所長之命代表所去參加成昆鐵路建設座談會時所記下的。他說他回去后也向所領導匯報了的。然而這位支部書記卻不知用什么辦法把他的筆記本弄去了,于是便出現了這件竊密案。這件案子雖然后來查無實據,不了了之,然而我卻為此而被下放南充兩年,而且又成為機關搞“文化大革命”的祭旗犧牲品。

3 冰凍三尺

我們的第一把手,雖然大家說他過去在老區就以“左”出名,而且個人作風上喜歡獨斷專行,但是他是很有政治經驗的老領導,為什么竟然輕信這樣令人可笑的密報呢?后來我發現,他之所以這么做,是他自有的一貫思路的繼續,也就是他對于四川地下黨,有他自己的特別看法。

從解放初老區黨和地下黨會師起,我發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貫對于地下黨采取不太重視和不夠信任的態度。地下黨也是共產黨的一個構成部分,地下黨和老區黨理應一視同仁。雖然由于地下黨員所處的環境不同,學習的機會少一些,沒有老區黨的同志水平高,地下黨有它活動的規律,為了生存下去,它不能不和舊社會的各種人物交往,它不能不有比較復雜的社會關系。地下黨員有相當多的知識分子,有些出身不那么好。但是這都是由于不同的工作環境造成的,怎么能怪他們呢?但是,從地下黨的同志在解放后所遭受到的各種對待看來,不能說是很公平的。

且不要說解放后地下黨是不是受到重用了,我們從來也沒有計較過擔負什么職務。許多地下黨同志解放前就擔任著縣委、地委以致省委的職務,他們也是由當時領導白區工作的中央南方局所任命的。然而解放后新任命的職務,一般都低一二級。我從1940年開始任由南方局直接領導的鄂西特委副書記,1947年任川康特委(當時定的省級機構,南方局黨史資料上也是這么說的)的副書記,然而解放后只叫我到成都市委擔任委員兼組織部長。我從來沒有表示過任何意見。老實說,地下黨的同志在出生入死的斗爭中,隨時準備犧牲,誰還有什么等級觀念?能有一個革命崗位做工作就是了。他們希望的只是要受到黨的信任。信任,這是我們做地下黨工作時最緊要的事。在那種十分復雜的情況下,斗爭犬牙交錯,可以引起懷疑之處很多,而敵人也千方百計搞陰謀,制造混亂。作為地下黨的領導,自然是要隨時提高警惕,因為那是可以亡黨亡頭的事。但是同志間必須有長期斗爭中所形成的共識和信任,以致建立起生死之交的友情。沒有這一條,地下黨不知要亂成什么樣子。互相信任,才可能有團結。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把手總對我們地下黨有自己特別的看法,對我不信任。50年代初,中央要調我出國到英國去搞外事工作,就被他否決,后來改調了別的人去。我想他大概以為把我派出國去工作,是不可靠吧。我在白區做那么多年危險的工作,南方局從來沒有認為我不可靠,總是委我以重任,為什么我出國去搞外事工作就不可靠,難道我會叛逃嗎?后來我任省城市建設廳長時,國家城市建設部要派我出國到捷克參加城市建設國際學術會議,又被他擋住了,不讓我去。城建部的萬部長來電話問:“為什么城市建設部要派它的下級城市建設廳長出國公干,地方竟然不允許?”但是部長說話還是無濟于事,官大壓死人,后來改派了別人。前面我提到過的那位好書記見我在科技問題上和第一把手抬杠子時,警告我說:“恃才傲上,危險呀”,那一次就對我透露過,第一把手對他曾說,“此人可用不可信”。可見對我不愿服帖地做他的“聽用”,甚至有時候還不給他面子,對我早就耿耿于懷了。在這樣一種心態下,有人向他告密,說我有間諜嫌疑,自然是一告就準,立案偵查。

對我一個人不信任,倒也罷了,可是“文化大革命”前,聽說西南局管組織的人奉第一把手之命,要把地下黨的檔案集中起來,準備進行全面清查。只是還沒有來得及搞,“文化大革命”的火就燒到他們頭上去了,沒有搞成。然而這種工作和影響,還是遺留給后來的“新生紅色政權”,他們繼續拿上手來搞。劉結挺就在清理地下黨工作會上動員說:“解放十七年,加上文化大革命三年,共二十年都沒有清理地下黨。”他的這些話顯然不是沒有來歷的。

所以在當時的造反派小報上我看到說,四川地下黨里叛徒很多,他們已經發現有一個以馬識途為首的叛徒集團,有二百人之多。他們決心要像北京一樣,把四川這個叛徒集團挖出來,立一大功。他們大言不慚地說,北京挖出一個以薄一波為首的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獎賞聶元梓一個中央委員,四川要挖出二百人的叛徒集團,那不可以撈到兩個中央委員嗎?于是在1967年夏,經過來四川檢查工作的王力、謝富治批準,成立了一個清理地下黨的專案辦公室。各個地方也成立了。這一下地下黨就遭殃了,把地下黨圈起來整,發的文件上把地下黨和國民黨、三青團、特務并列。江青1968年3月講話,說川東地下黨沒有一個好的,叛徒很多。這就更加了碼。想不到我們過去在白區被國民黨誣為“共匪特務”,現在又被共產黨的革命委員會誣成“國民黨特務”。許多地下黨人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始作俑者正是對地下黨有成見的我們的第一把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省委給地下黨平了反,結果證明,地下黨里除開我們原已揭出的叛徒外,再也沒有查出一個叛徒。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第一把手回到四川,在南充小范圍內和他的老部下談話時,故態復萌,肆意詆毀地下黨。他說:“解放后,在地下黨使用問題上有問題。……那時馬識途領導的一些人,許多人有問題。《紅巖》是羅廣斌吹起來的。……如果用地下黨掌握政權,他有一股勢力,讓地下黨這股勢力掌握政權就危險。廣安重用地下黨,地下黨里面,有的是反革命,有的搞投機,有的是搖擺不定的人,國民黨一得勢,他們就要出來。當時搞四清,對這些人做了處理。”他以為在他的部下面前可以信口雌黃,哪知在座的正有一個地下黨員,當時把他說的記錄下來。后來在南充黨代會上被他揭發出來,代表大嘩,上了簡報,報到省委。我和地下黨的領導都看到了。

我們認為這是嚴重事件,因此向省委和中央紀委寫了報告,要求第一把手說明問題。中央紀委收到我們的報告后,派人去問這位老同志,為什么現在還說這樣的話。他想賴賬,別人把當時的記錄拿給他看,他沒有想到他說的私房話被記下來了。聽說他只得說,假如他說過,那當然不對嘛。后來我們反映到總書記那里,總書記勸我們算了,以后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們相信,因為省委為四川地下黨早已發了平反正式通知。

地下黨的同志為此十分氣憤,時到今日,還有這樣看待地下黨的人。正因為有這樣的人當權,所以四川地下黨解放后一直受他的歧視,一來運動就整。對于我這個對他不言聽計從且有時敢披逆鱗的地下黨頭頭,當然更有看法,“文化大革命”以前就暗地清查我,把我調出西南局,下放南充。“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把我拿出來祭旗,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了。

4 要問個明白

他們突然調我到南充去,卻又不敢說是對我有懷疑,只得說是調我下去搞“四清”。但是這更叫我莫名其妙。因為當時西南局的部委領導同志下去搞“四清”,書記處是找各單位領導去開過辦公會議,排過次序,定過名單的,我參加了那次辦公會議。我們部門已經有一位領導同志第一批下去了,我是排在第二年的第二批里。現在突然通知我下去,我當然感到有點不明白。

于是我去找了管組織的書記問個明白。我說明我所在的科學部門已經下去一位領導同志了,另外一位領導同志有病,我的肩上擔著宣傳部、西南局科委和西南科學分院三副領導擔子,實在放不下。同時我也說明我的愛人重病在北京就醫,有時要去北京探視病人,也怕耽誤下面的“四清”工作。這位書記一聽,很不高興,拿起架子就想壓我,說:“政委叫你下去,你就下去,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說:“我沒有看見書記處改變下鄉參加四清干部名單的通知呀。”

他說:“現在不就是通知了你嗎?”

我說:“不是我不想下去搞四清,實在是工作丟不開呀。”

他想不到我竟然敢在他面前講價錢,更生氣了,他說:“政委說了,你管的三個部門的工作,以后你都不要管了。”

我聽這么一句話,也來了氣。怎么,你們就這么厲害,要誰管,不要誰管,一句話說了就算數?我也不想客氣了,講道理說:“你這意思是把我從這三個部門的領導崗位上撤下來嗎?我是中央管的干部,我是得到中央書記處的通知,我才到任的。我現在沒有收到中央書記處的撤任通知,不能你叫我不干,我就不干呀。”

他沒有想到我對他這么硬上了。他大概也明白,這么隨便通知我,把我的工作撤了,是不合組織原則的,和他這個老組織部長和管組織的書記的身份很不相稱。于是他馬上改口,態度也變成和顏悅色的了,他說:“老馬,你誤會了,政委叫你下去,不是撤了你的職,是帶職下去幫助政委總結四清經驗。”

他這樣說,我當然就沒有可說的了,只得同意下去。但是直到那時,我并不知道他們是懷疑我政治上不可靠,才把我調下去搞“四清”的。而我一下到南充后,在招待所里一見到政委,在飯桌上他當著大家就對我宣布,把我下放南充任縣委副書記。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我當時只想到,由于過去在工作中和他頂過幾次牛,掃過他的面子,這對他來說,是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遲早他是要對我采取措施的。許多人都知道,他喜歡獨斷專行,自己老正確,他的話是從來說一不二的,而我竟然敢去倒捋虎須,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了。我卻沒有想到,他是在政治上對我不信任了。而這,我毫不懷疑他是出于保護黨的純潔的動機。而我,問心無愧,不害怕對我的任何政治審查,可惜他不理解我,而和我捉起迷藏來。

說起過去在工作中和他發生矛盾的事,就不愉快。都是在科學技術政策上和他的意見不一致引起的。這兩件事,是當時許多人都知道的,看一看當時的報紙,也還可以看到有關的資料。

頭一件就是關于種棉花的事。

5 種棉花事件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思想傳統,我們有些領導同志,總是在經濟工作中,喜歡搞“大而全”“小而全”,總想把自己的管轄范圍搞成一個獨立王國,什么都要成龍配套,一應俱全。而不懂得經濟是宜于分工合作,揚長避短,互通有無,在各地區、各省市互相協作,以致于在世界范圍內實行大流通的。在一個地方可以發展的產品,不一定在每一個地方都大肆發展,雖然這種產品對于那里的國計民生是非常必要的。

四川是一個大省,人口眾多,穿衣的問題是個重要問題,那時只能用種棉花來解決。在可以種棉花的地區多種棉花是應該的。我們的第一把手在四川提倡大種棉花,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無可厚非。但是提倡大種棉花到什么地方都要大種棉花地做法,以致于像搞“大躍進”一樣,搞成種棉花的運動,卻未必得當。四川有些地方,夏秋陰濕多雨,是不宜于種棉花的。在這樣的地方種棉花,花費很大,棉花質量很差,不能作紡織原料,這種地方不如揚長避短,多種糧食,和棉區交換。在四川比如川西壩子和盆周高寒地區,就不適宜種棉花。這是我和中國科學院的許多農業專家共同的看法。

但是我們的第一把手,卻堅持要在四川普遍提倡種棉花,說要自力更生解決穿衣問題。沒有人懷疑他這是出于關心國計民生的動機,那時我國的穿衣問題還沒有解決,每個人一年只能憑票購買一丈五尺布。那時化纖還處于試驗階段,因此增種棉花就全國來說,的確是一個重要任務,就四川來說,當然也是重要任務。在能夠種棉花的地區提倡種棉花,我,包括我所在的中國科學院西南分院的農業專家,對此都是有共識的。但是在四川所有的地方都要提倡種棉花,我們抱保留的態度。而且用搞運動的辦法來種棉花,我們以為不是合于科學精神的。然而據說“辦什么事情都要搞運動”,是本于《工作方法六十條》的,那自然是合于馬列主義的,馬列主義難道不是最科學的嗎?

第一把手想出的主意,做出的決定,是不可更改的,都要雷厲風行。加上他的下面有一批習慣聞風而動的領導同志,大力支持,報紙上大肆鼓吹,宣傳部門自然是竭力從理論上和歷史上去找出根據來,證明第一把手這個決策的英明,說這是貫徹了老解放區時代那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南泥灣精神。第一把手真是興高采烈,于是造成在全省大種棉花的浩大聲勢。

西南局、省委、市委、各級政府部門,都要帶頭種棉花,而干部帶頭,種試驗田,也是工作方法規定的。首先第一把手就在他辦公樓外的花壇上,毀棄花草,親自帶頭種起棉花來。于是各機關、各部門、各單位,都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綠化地上,花壇上,把草坪花木取消,都種上棉花。而且在各種簡報、通報、特別是報紙的鼓動下,大家都搶著勁要培植“棉花王”,爭奪高產冠軍,準備得獎狀獎旗,上報紙,掛大紅花上臺,風光風光。這當然都是搞運動必不可少的節目。這也是在“大躍進”中習以為常的老套路。那時“大躍進”還并沒有被否定,三面紅旗還正高高飄揚呢。

據說要奪棉花高產,就要深翻地,重施肥,而這也是在大躍進中搞過,大家都理解的。我也學著在我們機關的試驗田里深翻過一尺五。只有我們院里的農業專家不以為然,給我說:“深翻一尺五,熟地變生土”。哼,科學家,老保守,誰理會?大家都搞深翻,有的超過一尺五。有的為了要重施底肥,索性把地里面上的土都搬開,把農家肥厚厚得鋪一層,然后把表土再搬回去。那松軟的肥土種棉花,自然是可以高產了,雖然成本高一些。據估計,種出一斤棉花,成本要五元,還不算工錢,因為是吃“皇糧”的人種的,不要工錢。

“五塊錢一斤算什么?要算政治賬,不要老算經濟賬。把種棉花的運動搞起來,推開了,就是政治上的大勝利。”這是一位領導的高見。但是盡管在機關種棉花搞得熱火朝天,好不熱鬧,可在成都郊區的社員,好像并不怎么聞風而動,大種棉花。我們科委派人下去調查,意在推動。他們回來反映說,推而不動,理由很簡單:“你們在機關,肚子吃得飽飽的,有的是錢,你們想種什么,愛怎么種,由你們搞。要我們種,我們要吃飽肚子,就不能不打算盤,國家收購棉花,一斤才一元錢,照你們的搞法,五元錢一斤,哪個種得起?除非國家提高收購價到每斤六元七元。”農民都是首先要吃飽肚子的現實主義者,毫無一點革命浪漫主義,光算經濟賬,不管政治賬,你把他們有什么辦法?我們還想說服社員,不必像機關那樣深翻土,施重肥,照你們的老辦法種嘛。還是不行,他們說:“這川西壩子的天氣,棉花結桃,正是陰雨天,少見太陽,棉花濕桃爆不開,收下濕桃用火烤,烤出來的棉花死板,收購站不收呀。”這些社員好像對于第一把手的英明決定全然不顧,說是“懶得淘神種石棉”。

這卻為難了我們這些職能部門的干部。我們不敢把這種情況向第一把手匯報。我知道常務書記對于這種一意孤行的做法,早有看法,只是不說,他也不帶頭種試驗田。我和科委副主任老李一塊,借要開農業科學會議的事,去向常務書記匯報的機會,說起郊區社員不愿種棉花的事,常務書記他冷冷地說:“種嘛,你們去種嘛,種石棉嘛。”我們猜得出他的意思是,在陰雨連天的川西壩種棉花,沒有太陽,棉花桃子爆不開,有如“石棉”,遇到雨淋,那就是“濕棉”了。他顯然對于在秋雨連綿的地方種棉花,持否定的態度。我們告辭要走時,他對我們說:“開農業科學會議的事,你們要去向他匯報,不然他又說不知道。”他最后對我說一句:“種石棉的事,你們就不要匯報了。”

我們心領神會,告辭出來,對他懷著感激的心情。

到了第二年,第一把手還是堅持提倡種棉花,聽說他在他的花壇上種的棉花,在一個技術員的指導和花兒匠的幫助,加上他自己的精心照料下,獲得高產,推算起來,每畝可收獲一百大幾十斤。而那時大田一般只能收獲三四十斤,這自然是特大豐收。這當然更可以證明他的決策的英明性,誰說川西壩不能種棉花?所以第二年他還堅持提倡普遍種棉花。

這年夏天,中國科學院的綜合考察委員會組織西南地區科學綜合考察,來到四川,由我全程陪同。我和來的十幾二十位專家,幾乎走遍四川。對于四川的許多科學技術發展方向和科技政策問題,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見。其中有一位有國際聲望的植物地理學家侯學煜和一批農學家、土壤學家、區域經濟學家,對于四川的植棉技術政策,提出了不同于第一把手的看法。認為有些秋雨連綿的地區如川西和雅安等地區及盆周山區,不宜于種棉花,而應該多種糧食和發展山區經濟。他們從技術的可行性和經濟的合理性上,提出了有數字分析的科學報告。

這本來是顯而易見的事,農民社員也已從感性上表明看法,科學家們在成都作綜合科學報告時,也曾經提到過。但是我不敢把這些看法向第一把手匯報。常務書記和秘書長是聽過匯報的,我知道秘書長是第一把手認為最得力的,他不會不向第一把手通氣。而這個匯報會是由我組織的,第一把手當然也知道。他不能不回想起上年在他的棉花示范田邊,也就是他住所外的花壇邊開的現場會。

他在他的花壇上種棉花,獲得高產,早已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報上大加報道,于是他決定開一個現場會,來進一步推廣種棉花。西南局和省市黨政領導部門的許多領導同志都來了,真是一個盛會。那花壇種的棉花,雖然還有一些沒有爆開,或者說得好聽點,還沒有來得及爆開的棉桃,但是爆開的也不少,真是蔚為壯觀。大家看了,都不禁嘆為觀止,爭先恐后地點頭稱好。我們的第一把手自然是眉飛色舞,正在得意地向身邊的同志解說,介紹經驗。我也在其中。不過我除開聽,而且看。這個花壇地勢高亢,而且向陽,地不卑濕。看來肥料下的不少,營養充足。一周圍是水泥地面,陽光反射溫度較高。這些都是得天獨厚的能獲高產的優良條件,一般大田是不可能具有的。因此我沒有不住點頭和跟著贊不絕口。第一把手自然是看到了的。

我正在看,現場會宣布開始了。首先由他講了幾句話,當然講了種棉花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更講了事實證明,說這里不能種棉花,至少不能高產,是錯誤的。然后由他的那個技術員把他早已總結好的經驗,拿出來給大家介紹一下,盛贊領導的重視和親自動手,是高產的關鍵。接著就是大家表態,盛贊這花壇上獲得豐收的棉花,紛紛表示要向先進經驗學習,回去好好抓種棉花的事。

講得最好的要算我們的一位同事了。我果然期待到他的精彩的發言。而這,恐怕是大家早就料到的。過去開什么會,只要是第一把手主持的會,他大半都做過精彩的發言。他講得非常生動有趣,有時甚至不惜出點不傷大雅的小洋相,以致逗得第一把手笑出眼淚來。這一套官場洋相,雖然難免招來有些同志的非議,但對于仕途之道,卻是一種有用的創造。怪不得人家封他為第一把手的心腹人、“救火隊長”。今天他講的贊揚話,的確有他的獨到之處,不卑不亢,恰到好處,比那些爭著表演,亂捧一氣,太直太露的發言,要高明得多。他很有分寸地講道:“對于提倡種棉花表示異議的人,應該從現場會得到啟發了。”這顯然是有所指的,大家心照不宣。

第一把手把眼光掃到我的臉上來,有所期待的樣子。他不能點我的名,但是顯然希望我發言。因為我是西南局管科學的,管科學的人說的話,當然更具有科學的權威性。我要發言對于第一把手提倡種棉花表示支持,這當然比其他行政領導干部表示擁護,更有力量些。但是正因為我是科學部門的人,說話更要具有科學的可靠性,人家會說,科學部門的人都說對頭,那一定是科學的了。第一把手開這個現場會,無疑是要我以科學頭頭的態度,發言對他表示支持的。但是他又不能硬指定我發言,他只能以期待的眼光看著我。

但是說實在的,我對于第一把手提倡普遍種棉花的科學性,一直感到懷疑,從農民群眾那里聽到的看法,增加了我的懷疑,從中國科學院科學家們的論斷,我更堅信第一把手以權力強制推行他的主張,是不科學的。我不能表示支持,在這種場合我更不能這么辦。我要取得領導好感,順桿爬,特別是在這種大庭廣眾中,熱烈表示支持,那將對我的升遷一定有利。但是農民群眾知道了,特別是我認識的那些來四川考察的科學家們知道了,會怎么想呢?不會罵我是一個躋身于科學部門的無恥的官僚嗎?豈不破壞了我在科技界的形象?

我認為我在科技界的形象,還不算惡劣,大家認為我還算是比較有知識和文化的人,在科學上還可以算是懂得一點“目錄學”的人。在他們面前沒有開“黃腔”胡說八道。和他們也還處得來(當然我不得不為此而讓人家給我戴上一貫“右傾”的帽子)。至少不像我們第一把手“欽定”的西南局科委兼主任和科學分院兼院長那樣外行得出奇。第一把手總不放心我主管科學部門,但是又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只得讓我干。于是找他最可靠的人,也就是我們宣傳部的第一把手,來兼任科委主任和兼任科學分院院長,大家戲說是派來了一個“監軍”。但是這位“監軍”大概感到有些為難,總推說工作忙,沒有時間,從來沒有到我們這邊來上班,連辦公會議也沒有來參加過一次,和科學家們見面,討論科學問題,他更是推托不來。有人說,他的那點文化和科學知識,來討論科學,恐怕是一開口就會滿嘴“黃”。一個中國科學院分院的院長開了黃腔,豈不成為笑話嗎?所以他有自知之明,從不在我們這邊露面,只是叫我們隔些日子去向他匯報工作,他作一點不著邊際的指示,無外乎是政治要掛帥、思想要先行那樣一些流行口語。

今天這樣的現場會,他雖然作了熱情洋溢的發言,可是大家并不認為他是代表科技界發言。而我這個科技界的人又遲遲不發言。不特不發言,還借口到那一頭看棉花長勢,而從第一把手的身邊溜到一群人背后去了。現場會圓滿結束了,大家都陸續散去。我也正要走,第一把手卻不知怎么走到我的身邊,冷冷地對我說:“馬識途,你這個管科學的人,不科學呀。”

這一句話是很平和地輕言細語說的,但是我聽來有如晴天炸雷。我這個管科學的人不科學,那當然是沒有資格再管科學的了。我明白我的處境不妙,他既然出了這么個“起講”,下面就有許多文章要做,而會做文章的人,他手下多的是。

就像“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不久我就戳了一個紕漏。那個時候,第一把手正在重慶召開省委的棉花會議,西南局的辦公廳李主任去列席。我和科學家們到四川各地跑了一圈后,有些見聞,我記了一些資料,寫了一些雜記。《光明日報》副刊編輯部來信約稿,我便根據我出行寫的資料和雜記,寫了一組短文叫《走馬行》寄去。他們分期刊出。其中有一篇就說到,科學家們認為四川有些地方,不適宜于種棉花。這一下捅了馬蜂窠了。不知道是哪一位隨時在觀察階級斗爭動向的人,讀到了這篇文章。好家伙,馬識途竟敢在省委開棉花會議之際,公然在全國大報上寫文章,反對政委提倡種棉花,這還了得!于是向政委報告了。政委的看法如何,我不知道,只聽說會議上如開了鍋,大家嚷嚷:“把馬識途拉到重慶會上來批判!”聽說領導也有這個傾向,把我弄到重慶去,要我在會上說清楚。但是后來聽說又有謀士說,這是省委開會,不是西南局開會,下一級黨委的會,把上一級黨委的部委級頭頭弄來批判,恐怕不妥。又有人說,這是一個學術性爭論的問題,進行大會批判,恐怕難以服人。第一把手果然英明,說不要把我叫去了,學術問題,我們就來展開學術爭論吧。

西南局辦公廳的李主任連忙回來,在辦公會議上向常務書記報告。當時我也在場。李主任對我說:“老馬,這回你這篇文章寫出大問題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在這個當口闖了大禍。我辯解說:“我并沒有反對種棉花,我只是說有的科學家認為四川有的地方不適宜于種棉花呀!”

常務書記沉默,沒有說話。只是聽到說要把上一級的人拉到下一級的會上去批判,冷冷地說了一句:“他也是西南局的書記嘛。”看得出來,他說這個話,好像是解釋第一把手把我弄到省委會上去批判的合法性,實際上是說,反正西南局和省委的書記都是他,他愛怎么辦就怎么辦,誰也莫奈何,知道我的日子會不好過的了。

我惶惶然回到機關,我不知道什么禍事將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來。

過不多久,“學術爭論”展開了。在報紙上出現了討論四川能不能種棉花的所謂學術文章。而且據說作者也是一位農學家。那立論有理有據,如從空間上說,四川各地歷來就種棉花,如從時間上說,四川古代就種棉花,說那時叫木棉花,張籍的詩里就提到。如此等等,道貌岸然。這一下就充分證明,我這個搞科學的人說四川不能種棉花是多么得不科學,多么得荒謬。把我完全駁倒了。接著又發表了幾篇看來是論辯其實是批判的文章,以這個單位,那個機關種棉花都獲得高產的實例,來證明我反對種棉花的錯誤。還有群眾的義憤填膺的抗議。緊鑼密鼓,唱得煞有介事。最厲害的是《光明日報》上也發表了一篇批判文章,竟然點我的名。在全國的大報上點名批判一個作者,實屬罕見。這就是說,在四川把我批臭還不夠,還要在全國叫我丟丑。不過在《光明日報》刊出那篇批判文章以前,副刊部給我來了一封信,向我作解釋,說因為我的那篇《走馬行》是在他們報上刊出的,他們受到了領導的追究,不登四川權威方面送來的這篇批判文章不行。他們說,事非得已,這并不代表他們的態度,希望得到我的諒解。既然事先他們給我打了招呼,我還有什么可說呢?

既然是學術討論,那就應該有不同學術觀點的文章,同時發表才是,可是學術討論在我們這里卻是一面倒,而且氣勢洶洶,真是伊歟盛哉。我固然已經為好心人勸告不要再發表意見,只得噤若寒蟬。連群眾中有不同意見送到報社,也不予刊出,以致有的寄信給我,表示同情。為什么?因為既然是討論,卻見不到對方的辯論文章。而最根本的是,批判文章說得文不對題。我在《走馬行》一文中說的是有科學家說四川有些地方不宜于種棉花,而批判文章卻說是我說的四川不能種棉花。“有的科學家說的”和我“說的”,以及“四川不能種棉花”和“四川有的地方不宜于種棉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從來沒有說過四川不能種棉花,科學家也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而硬給我先加上一個罪名,然后進行審判,而且是缺席審判,這成什么王法?給人的臉上抹上屎,卻說人家多么不講衛生,這種荒謬的事,竟然公然而行!打屁股的人沒有錯,挨打屁股的人卻錯到家了。而且不能出聲叫一聲痛。而且最好是挨了屁股,還要高興地叫:“打得好,該挨。這鞭子打在屁股上是多么的清涼舒服呀。”

不要說這是荒唐事,我就真的做了這樣的荒唐事,當然不是我志愿做的。

不久,西南局開委員會,我也列席了。第一把手在會上談工作的時候,就在種棉花的問題上,點了我的名,指出我的錯誤。這回不是省委開會,是西南局的會了,西南局的書記要批判下屬部委領導同志,自然是合法的了。是不是合理,當然也合理的,不然我為什么要檢討呢?是的,在那個會上,當著西南局和各省的領導同志,我起來作了一個檢討發言。我不這樣做,是不行的,我從常務書記和那位好心書記的期待的眼神中就看得出來。我只作了幾分鐘的發言,無非是說我聽信了資產階級專家的話,反對在川西壩子種棉花,我喪失了無產階級的立場這樣一些話。這個檢討似乎沒有引起大家注意。

休會以后,我回到錦江賓館我的房間里。還不到吃飯時候,我到對面房間去坐,有我們宣傳部的部長在,還有辦公廳李主任在。我們的部長見我還是滿不在乎,毫無一點心情沉重的表現,很不滿意。在他看來,既然我犯了冒犯第一把手這樣大的錯誤,就應該如喪考妣,寢食不安,惶惶然如丟了魂的樣子,并且懾如也,恭如也,隨時準備接受無論什么樣的懲罰才是。我們的部長馬起個臉,厲聲地對我說:“哦,你以為你今天這樣輕描淡寫地檢討幾句,就算完了嗎?”

我正想反說兩句,對于他在報紙上組織的這一場批判,文不對題,實在不算高明時,辦公廳的李主任,顯然是同情我的,他也為我的不在乎著急。他勸我說:“老馬,這件事情是不好輕易了結的,你可不能滿不在乎喲。”接著他又說:“老馬,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寫個申請,下去親自種一年棉花,力爭高產,然后你再寫一篇文章發表,說你經過實踐證明,四川種棉花可以高產。這件事情或者就可以了結了。”

那晚上我回到家里,想了一夜,看來我是走投無路了,只有照李主任的辦法辦,或者可以得到從輕發落。于是我回到會上,寫了一份申請下去親自種一年棉花的報告,送了上去,馬上得到了批準,要我用實踐來檢驗真理。于是我在開春后,卷起被卷,下到我們科學分院的華西壩基地,這樣我還可以種試驗田和照顧工作兩不誤。我在基地要了一畝地,認真地種起棉花來。

為了要奪高產,我也學有的機關那樣,不惜血本,下大功夫,把面上的表土完全搬開,重施一層混合肥作底肥,把松土再搬回來,在泡酥酥的沙土上種棉花。我每天親自侍弄,像繡花一樣,真下了功夫了。棉花長勢的確不錯,只是有點瘋長,我在技術員的指導下,減肥打尖,到了時候,開花結桃,一切正常。叫第一把手滿意的文章,看來是寫得出來的了。

但是有一天,一個附近的老農民又來到我的試驗田邊。他過去常常從這里過路,和我成為點頭之交,我種棉花的過程,他幾乎都看到了。看來他是一個老把式,我就問他:“你看,我這一畝地能收多少斤棉花?”

他笑而不答,只是邊走邊說:“像你們這樣種棉花,只該穿紙。”

這一句掃興的話,完全敗壞了我的興致,也使我慚愧。我這是在干什么呢?是在搞科學嗎?是在搞經濟生產嗎?在老農看來,純然是胡鬧。農民群眾對我們的批評,不該引我們思考一下,回想一下,“大躍進”以來,我們干過多少既不經濟也不科學的蠢事嗎?

然而我現在想到的是如何從厄運里逃出來,顧不了那么多了,一切為了那篇讓第一把手滿意的文章出臺而奮斗。我這個倒霉蛋!

到了秋天,討厭的連天陰雨,使我的滿有希望高產的棉花,大受挫折,棉桃老是爆不開,不斷地掉在地上,真叫痛心。我把掉地的棉桃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在火床上烤,希望棉桃爆開來,給我提供哪怕是死疙瘩的石棉。我憂心忡忡,害怕達不到機關過去報出的畝產超過一百斤的紀錄。當然更沒有希望達到第一把手所創造的高產紀錄了。

但是這已經是1964年的深秋,一個更為偉大的“四清”運動展開了,第一把手為了更其嚴重的政治原因,強制把我下放到南充去了。我的那篇皇皇大文,終于沒有寫成,因而第一把手要我用實踐來檢驗他的真理,結果也沒有檢驗成。

6 水利方針爭論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種棉花的麻煩還沒有完,我又碰上了四川水利方針的爭論。我又受了夾磨,在第一把手的腦子里留下最惡劣的印象。

四川的農業生產一直不穩定,最根本的就是每年都要程度不同地受到旱澇之災,特別是旱災,比如川東川中一帶的伏旱,幾乎年年都有。因此興修水利,是農業的頭等大事,而采取一個什么水利方針,就成為我們科學技術部門最關切的事。我們曾經找專家作過一些調查,特別是中國科學院派了許多科學家到四川來進行綜合考察時,我請他們特別關注這個問題。我陪他們在各地作了考察,開過許多專家和農民群眾的座談會。

這時我們的第一把手也在他親自的考察下,提出一個“以機電提灌為主,提蓄結合”的水利方針,在全省雷厲風行地執行。于是把每年從中央要來的錢幾乎都投入到購買機械提水設備上。錢花得十分可觀了,許多地方都見到溝邊田角安得有小水泵,許多地方都出現幾級提水站。這當然也產生了許多效益,解決了部分問題。

但是中國科學院來的一些水利專家,在四川各地考察后,特別是我陪他們在容易鬧旱災的川北川中一帶考察,并舉行過許多次農民座談會后,他們認為,要根本解決四川的水利問題,首先要大搞綠化,涵養水源。他們在考察中發現,四川的自然植被,破壞得相當厲害。這自然是歷史造成的,大辦鋼鐵,四川不落人后,森林破壞得不少,這且不說。他們認為,為今之計,要留得住水,必須大搞綠化,川中一帶丘陵地區,要叫那些一座座小饅頭山頭,戴上“綠帽子”。

這時,他們發現四川正在學大寨的名義下,大搞改土,炸山頭,造小平原,科學家們以為不可取。這把山頭的綠帽子全炸掉了,水土流失更嚴重,炸出來的赤裸的石谷子地,沒有多年的風化,也無法種植。所以他們提出給小山戴綠帽子的問題。他們不知道,這是我們的第一把手的創造,學大寨在四川的具體實踐,在報上大肆吹噓過的。當時我們有些農學家向我們科委反映,不以為然。但是學大寨那時在全國雷厲風行,是農村頭等大事,而大寨那樣流大汗,促大干,戰天斗地,移山倒海,造小平原,豐衣足食的精神,我們正可以炸山頭,造小平原來體現。我們哪敢去表示異議,這是學不學大寨的事,也就是革命不革命的事。這是當時普遍的說法。

陳永貴后來到四川來視察,我陪他坐車去視察學大寨的標兵重慶堡堂大隊,在路上他也這么對我說過。在路上他指一指兩邊的小饅頭山說:“你們喜歡吃饅頭,我們喜歡吃燒餅。”我一時沒有領會過來,他用兩個手掌壓一壓的手勢說:“你們把那些饅頭壓成燒餅嘛。”

哦,我明白了,他希望我們戰天斗地,把那些饅頭山都改造成小平原。我也不知天高地厚,當時竟然對這位北京來的大人物說了一句頂牛的話:“大寨那些地方是土山,好壓,我們這里是石頭山,這饅頭要壓成燒餅,難呀。”他馬上立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說:“要革命,還怕難嗎?”我再也不敢吱聲,我知道這是革命不革命的問題呢。

現在中國科學院的專家對于四川學大寨,揭綠帽子,炸小山頭,造小平原表示異議,認為有問題。我們也知道有問題,但這是學不學大寨的問題,我們只好存而不論,還是說眼前水利怎么搞的問題吧。

這些專家就眼前四川的水利方針,提出與省委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在一般的情況下,四川的水利方針應該是“以蓄為主,提蓄結合”。有的地方要安提水站,是永遠必要的。不過就是水抽上去了,也要用水庫塘埝把水蓄起來備用才好。因此他們認為搞水利的錢,不應該大量投入在機電提水設備上,而應該投在蓄水工程上。

我知道所謂四川的水利方針,其實就是第一把手首先提出來的方針。科學家提出與省委不同的水利方針,其實就是和第一把手不同的水利方針。這使我很為難。兩邊無疑都具權威性,雖然權威的性質不同。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勿寧尊重科學家的權威性。因為水利問題是一個和自然打交道的技術問題,自然規律并不因為誰在政治上有權威性而屈從于誰,相反地,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你要不服從自然規律,你就要受到無情的懲罰,你想怎么發揮政治掛帥的威力,也是無濟于事的。這一點,在“大躍進”中,已經得到充分的證明,這種懲罰(經濟的嚴重衰退,普遍餓肚子招來人的大量死亡)是夠慘重的了。我是搞科學的,不想再看到違反科學而受到自然懲罰的事。

而且我陪科學家在川中舉行農民座談的時候,我親自聽到農民對于“以機電提灌為主”的水利方針不滿意的說法。有的農民說:“你安一個抽水機在田坎上,天旱來了,田里沒有水,溝里也沒有水,你抽個球!”他們的意思,有沒有抽水機不要緊,要緊的是叫溝里留得住水。有了水,用桶挑也可以挑到田里去。那個時候有抽水機當然更好。農民的一席話,簡直就是給科學家們提出的“以蓄為主,提蓄結合”的水利方針,作了最形象的說明。群眾觀點不是我們的基本觀點嗎?就群眾觀點來說,我也應該贊成科學家們的水利方針。

但是在我處的環境里,不承認政治上的權威性,就可能有現實的懲罰落到我的頭上來。在種棉花的問題上,我已經嘗到了苦頭,不想再落入這樣的怪圈里去。因此,——現在說來自己還臉紅,也可以說我真是卑鄙!——我建議他們在報告中可以如實寫,但是不要在口頭匯報中說這個問題。他們考慮到我的難處,也這么辦了。可是我的如意算盤并沒有打通,結果還是讓第一把手知道了。因為科學家們在學術界做學術報告時,還是說出他們認為正確的四川水利方針。通風報信的人總是有的,甚至我懷疑有以這為職業的人,很快就反映上去。而且立刻就反饋回來:這又是馬識途在搗鬼,是我在頂著干。當然是分析和估計,因為在哪里也找不著我反對水利方針的話。

怎么辦?有前例可緣,進行“學術爭鳴”嘛。于是在黨報上又大爭大鳴起來。不過一仍舊貫,一面倒。一切爭論文章都是說“以機電提灌為主”的水利方針,是多么正確,多么合于實際。因為提出這樣的水利方針,是領導親自做了大量調查才做出來,自然是多么正確和英明了。這種文章的諂媚,我現在是記不清楚了,但我當時讀了感到的肉麻,卻還有殘余的記憶。這回爭鳴中沒有再點我的名,不勝感激。但是那字里行間有所指,還是看得出來。而且可以觸發人的聯想,指的是誰。我沒有再理會,也無從理會,聽之而已。

但是我怎么想息事寧人,想茍且免災,也沒有逃脫。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有一天,我們的部長忽然打電話給我,要我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聽那口氣,我就心里發虛,不知道是“哪一河水又發”了。

我到了他的辦公室,才坐下,他就指著攤在辦公桌上的一張報紙上的一篇長文,問我:“你看到這篇報道了嗎?”

我一看,是一張最近的《人民日報》,題目是《南方水利方針座談紀要》(大概是這樣的,記不很準確了,查當時的《人民日報》一定可以查到)。這篇大文登了半版,已經被部長在那上面用紅筆劃了許多紅道道,有的大概認為很精彩,加畫了圈圈,我一看,是說到四川的有關部分。我的確還沒有看到,便率直地說:“我沒有看到。”

“你看看。”他用命令的口吻。

我奉命讀了。原來是一些農業和水利專家座談南方農業和水利方針的一個《紀要》,我認為記得很好。其中談到四川水利方針時,明確地提出“以蓄為主,提蓄結合”。大概這就是部長認為的文章的要害了。然而更關鍵的是文章的作者。作者不只一人,其中有一個是署的“張先婉”,名后注的是“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他指著名字問:“這個人是你們分院的吧,你認得嗎?”

張先婉,我當然認得,是我們下面生物研究所的一個女研究員,工作很不錯,經常在農村跑,吃得苦。我下去看,她打起光腳板,在田間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就回答:“認得,生物所的骨干研究人員,很不錯。女的,是一個共產黨員。”

他問:“她在這篇《紀要》中寫到四川的水利方針,是經過你同意的吧?”

他一下就把矛頭指到我的胸前了。他想一定是我在玩陰謀,指使專家故意這么寫,來和第一把手頂著干的。其實是以他之心度我之腹,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情。我說:“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開的這個學術座談會,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如實回答。

他不大相信的樣子,但是沒有確實證據,不好硬說是我指使干的。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他們在背后已經研究過,一定以為是我在搗鬼,要理抹我。他一時沒有辦法,便說:“她是你們下面的人,還是一個共產黨員,敢于公開反對省委的水利方針,你不應該負責嗎?”

我真不想負這個責,我說:“過去中國科學院沒有這樣的規定,研究專家參加學術會議,發什么言,要經過領導審查。這個會議,這篇文章,我事先一點也不知道。”我真想補充說“要說負責,你是正院長,不是你首先要負責嗎?”但是我不敢這么說,咽了回去。

他沒轍了。過一會兒,他終于說了:“專家,她首先是共產黨員,敢于公開反對省委(他絕不敢說是反對第一把手,其實明明是這個意思,不然他為什么這么著急地來清查這件事?)的方針政策,這是政治錯誤,應該進行批判。你回去就組織這個批判。”

領導的指示,我不能表示反對,但是我要明確責任。我說:“好,我回去就說是奉你院長的命令,對她進行批判。”

他想不負責任,說:“怎么這么說?就是你們分院黨委決定的嘛。”

我說:“那我回去還要開一次黨委會才行,能不能通得過,我不能保證。”我的確沒有把握說在院黨委會上能通得過,因為黨委的人都是多少具有科學知識的人。

“你是黨委書記,為什么不能保證?”他好像以為在我們那里也當然應該是“書記說了算”。

我說:“我盡力而為。”

臨走時,我回過頭去,對他冷冷地說了一句:“這篇文章是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我們追究一個在中央黨報上發表文章的作者,如果反映上去,那是什么問題,請你考慮。”我轉身就走了。

我回去還沒有召開黨委會研究,第二天下午,他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來,沒有找到我,晚上打電話到我的家里,找到了我。他問我:“昨天說的批判會,還沒有開吧?”

我說:“黨委會還沒有研究呢。”

他說:“不要開了,這是學術問題。學術問題嘛,還是百家爭鳴吧。”

“哦。”我哦了一聲,他把電話掛斷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又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里來,對我說:“昨天說的那個批判會,不要開了,你聽清楚了嗎?”

我說:“聽清楚了。”

我在琢磨,他為什么這么著急打兩次電話來,叫我不要開批判會呢?他一定是把我昨天對他最后說的那一句有分量的話,匯報上去了,上面的領導不會不想到,一個地方竟然批起《人民日報》的作者來,那不是在鬧獨立王國嗎?風聞北京早有四川鬧獨立王國之說,這不是提供新的證據嗎?所以打電話叫我不要批判了。大概還不放心,所以第二天又打一次電話來。

這真是有趣的事。

種棉花和水利方針的爭論這兩件事情,在領導的記憶里,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采取把我下放的動作后,大概還覺得不夠過癮,于是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把我拿回來祭旗,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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