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前。
黑風裹挾著凍雨,將坐落在荒山腳下的三層白色小洋樓捏在掌心,發出陣陣瘆人的怪嘯。
略顯破舊的建筑像孤單無助又可憐的小動物,無力地蜷縮于命運的角落。
瑟瑟發抖。
春末夏初,天色忽傾。
這是一所孤兒院。
而在更早以前,它是一些國外傳教士的棲身之所,后來傳教士陸續回國,這小洋樓就幾經易手,最終成了現在的善堂。
而今夜,這風雨中的小樓卻似乎又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樣。
暗,如墨般的暗,如地獄般的暗。
是的,太暗了。平時正是孩子們圍坐唱歌或講故事的時間,此刻卻沒有一個窗口透出些許光亮,只有那白色的建筑外殼,仿佛雨夜里冰冷的幽魂。
泥濘的山路上,仿佛有什么動物正在倉皇奔逃。
然而近看,卻是一個奇異的孩童,只見他身材瘦小如同柴棒,卻頂著一顆不相稱的大腦袋。山路濕滑,雨助陰森,這種天氣,大人尚且難行,孩子自然更是一步三滑,狼狽不堪,驚險百出。
然而,他卻仿佛毫不在意般,兇狠起來,干脆手腳并用,在地上瘋狂爬動。
向前!向前!
他只有一個念頭,要活著到達山外燈火通明的那個世界!
他要活下去,他還沒有嘗過好吃的食物,穿過舒適的衣服,住過漂亮的屋子,他不甘心!
只要不甘心,他就不會死去!
誰也看不見,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射出的是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瘋狂和熾熱。
他更奮力地向前爬去,那身影在山路上移動,竟像極了一只巨型的大黑螞蟻。
這時,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道細細的帶著哭腔的叫聲。
“二哥!二哥!”
像大黑螞蟻一樣的孩子聽到了聲音,但他并沒有停下,反而露出了厭惡的表情。這表情出現在一個孩子滿是泥水的臉上,竟有著幾分猙獰。
不遠處,隱隱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看起來也是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看上去和正常孩子無異,甚至可以說是健壯,只是明顯他的狀態更加張皇失措。
看到前面像大黑螞蟻一樣爬動的孩子,后面出現的孩子仿佛見到了親人般,哭喊得更響亮了,連滾帶爬追了上來,一把抱住了對方的腿。
“二哥!別丟下我,我怕!”
兩人抱在一起,更顯得后來的孩子高大健壯,而被叫作“二哥”的孩子瘦弱畸形。然而兩個人的心理狀態卻似乎剛好相反,有些令人駭然。
被喚作“二哥”的孩子轉過臉來,看著哭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的大個子,表情木然。
“你不是說你走不動了嗎?”他一開口,嗓子竟然也不像正常孩童般清亮尖細,反而有些成人般的喑啞。
“我走!我走!”大個子好不容易追上來,哪里還敢再使性子。
“我說過,隨便你走不走,我是不會等你的。”二哥冷冷地說。
大個子連連點頭。
“那好。”二哥似乎滿意了,伸手隨便拍了一下大個子的肩,“你來背我。”
大個子怔了一下,但再也不敢多言,趕快蹲下,背對著二哥。大個子只覺得在這荒山野路上,能和這個唯一的親人在一起,就算吃再多的苦也比天地間只剩下自己要強,而且二哥手腳畸形,不能正常發育,他一定是真的走不動了。
兩個孩子跌跌撞撞地朝著新的世界奔去。
他們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然而無論是怎樣的命運,都好過他們逃出來的那個修羅地獄。
“二哥,大哥怎么辦?”
“他會想辦法逃出來的。”
“可是,胡野叔叔……”
“不要再叫胡野叔叔!他是魔鬼!”
“可是,可是……嗚嗚……小花朵、小蝴蝶、豆豆……她們都死了嗎?”
“都死了,只剩我們兩個了。”
“還有大哥!大哥會逃出來的!”
“……”
“二哥……”
“小三子,閉嘴!”
濃黑的夜色吞噬了孩子零星的語聲、哭聲。
冰冷的雨線洗刷著焦土與血腥。
幢幢黑影,躲在眼睛看不見的角落里,向著人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