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爺爺把那條跟隨他在風頭浪尖上闖蕩了幾十年的“蓮花灣1號”交給了爸爸。爺爺這個當年名聲赫赫的船老大、威風八面的“漁眼”，從此淡出了蓮花灣人的視線。

當爸爸跟著爺爺登上舵樓子的時候，爺爺擲地有聲地對爸爸說：“如果我發現你偷偷使用了絕戶網，我就一把火燒掉這條船！”爸爸知道爺爺的脾氣，知道爺爺不是在嚇唬他。爸爸拍著胸脯對爺爺說：“爹你放心，你現在是咱蓮花灣的守護神，我不會打你的臉，在我的船上永遠也不會出現絕戶網！”

就在爸爸從爺爺手里接過機帆船的當天晚上，我卻聽到爸爸向媽媽抱怨說：“爹真是老糊涂了。他和當年那幾個船老大就像餓瘋了的海貓子，整天盯著碼頭上的漁船，看哪條船上藏了絕戶網。結果怎么樣，十幾年過去了，也沒能阻止人們偷偷使用絕戶網，更沒有讓絕戶網在咱蓮花灣絕跡……如今海里的魚越來越少了，只有傻瓜才會守著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不放！不使用絕戶網，咱們這些靠海吃飯的漁民，只能餓肚子、喝西北風！”媽媽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說：“現在人們都像防賊一樣防著爹，防著當年那幾個船老大。他們還給爹起了個外號‘老烏賊’……等有時間了，咱勸勸爹，別再去管這種閑事了。”爸爸搖了搖頭：“爹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爸爸本來雄心勃勃，一心想成為第二個像爺爺龍谷川那樣出色的船老大，最好也能練就出一雙爺爺那樣的“漁眼”。可是讓爸爸沒料到的是，當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在他十九歲的心靈里竟然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陰影，他只要獨自站在舵樓子里，他的心跳就會陡然加快，手腳就會瞬間變得僵硬冰冷，而且眼前總是飄浮著一只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的黑魚精，攪得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覺。不到一年，爸爸就挺不住了，當初的美好愿望很快被黑魚精徹底吞噬了。爸爸瞞著爺爺偷偷把“蓮花灣1號”賣給了我的同學朱鵬的爸爸朱海順，當然也包括藏在船上的絕戶網。朱鵬的爺爺和一個堂叔，就是在當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中葬身海底的，他們的空墳至今仍留在望夫崖下面的松林里，只有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在瑟瑟的海風中默默述說著曾經的悲劇。不過朱海順在朱鵬的爺爺出事之后就不再出海了，如今他的名下已經有了三條機帆船，他坐在家里做起了船主。

離開了舵樓子，離開了老洋洶涌肆虐的風浪，黑魚精再也沒有出來糾纏過爸爸，到了夜里，爸爸睡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嚕聲。

紙包不住火，爺爺很快就知道爸爸已經將船賣給了朱海順，但爺爺并沒有沖爸爸暴跳如雷，爺爺只對爸爸說了一句話，讓爸爸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下來。爺爺用布滿青筋的老手指著爸爸說：“我就料到你會這么做的，你天生不是一個做船老大的料！”那天中午，爺爺喝了好多酒，直到奶奶奪下他手里的酒杯，他才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

天落黑時，我在碼頭上找到了爺爺。爺爺端坐在壩基上，眼睛望著拴在纜樁上的一條船頭高高昂起的機帆船。如今這條船的船身新刷了桐油，看上去煥然一新，船頭兩側的紅色“蓮花灣1號”幾個大字也更加醒目，但是這條船已經不再屬于我們龍家。爺爺默默地吸著煙斗，煙斗的猩紅映照著爺爺皺褶縱橫的臉龐。我悄悄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爺爺。”爺爺回頭看了我一眼，向我招了一下手，讓我坐到他的身邊。沒有一絲風，海面上波平浪靜，點點星光一路灑向不遠處的蓮花島。沒有海貓子擾人的鳴叫，整個碼頭上顯得靜謐而安詳。

就在這個異常寧靜的夜晚，爺爺突然向我道出了一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秘密。

爺爺撫摸著我的頭說：“龍寶，爺爺知道，為了絕戶網的事，蓮花灣的人都記恨爺爺，像防賊一樣防著爺爺……可是你知道嗎？爺爺當年是怎么帶領著九條船闖出那場大霧的？”

我怔怔地看著爺爺，這是爺爺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許多年前的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對蓮花灣的人來說，那場可怕的大霧已經變得十分遙遠，聽上去更像一個傳說。我一臉懵懂地搖搖頭：“不知道。”

這時，一條小棒魚倏地鉆出綴滿星光的海面，用尾鰭拍打出一串晶瑩的水花，然后又一頭潛入海底不見了蹤影，在海面留下一圈圈迅速蕩開的漣漪。

爺爺吸了一口煙斗，微瞇起眼睛眺望著星光下的蓮花島，嘴里喃喃地說：“其實并不是爺爺……是一條大魚救了我們……是它帶領著我們的船闖出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

我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半信半疑地看著爺爺：“一條大魚……”

那是一條什么樣的大魚？它是從哪里來的？它為什么要幫助被困在大霧中的爺爺？……我的腦子里一下子塞進了太多的疑問。

爺爺長長舒了一口氣：“如果當年沒有那條大魚，爺爺和那些船老大們早就喂鯊魚了，連骨頭也剩不下，如今只能在望夫崖的松林里多留下幾座空墳。”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在我們蓮花灣流傳已久的傳說，我問爺爺：“是那條傳說中呼喚自己孩子的大魚嗎？”

爺爺再次把目光投向蓮花島，嘴里喃喃地說：“是不是傳說中的那條大魚，我說不準……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里，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不過……當年我跟那條大魚是有一個約定的……可是我沒有做到，我心里一直感到愧疚，感到對不起那條大魚……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回報，不懂得感恩，就不配做一個人！我這張老臉算是丟盡了，我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爺爺充滿自責和愧疚地長嘆了一聲，然后深吸了一口煙斗，不再說下去了。

我抓住爺爺的胳膊焦急地問：“爺爺，你跟那條大魚有一個什么樣的約定？”

爺爺搖了一下頭：“爺爺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現在你要答應爺爺一件事。”

我說：“什么事？”

爺爺說：“你要替爺爺守住這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記住了嗎？”

我有些失望地看了爺爺一眼，一臉無奈地點了一下頭：“記住了！”

爺爺拍了拍我的肩頭，笑了：“這才是爺爺的好孫子呢！”

這時，我突然看見爺爺的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我吃驚地問：“爺爺，你怎么哭了？”

爺爺說：“爺爺沒哭，到了爺爺這個年齡，已經沒有眼淚了。”爺爺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爺爺和那條大魚之間到底有一個什么樣的約定？爺爺又會在什么時候告訴我？對我來說，這同樣是一個解不開的謎。直到我上六年級的時候，爺爺才揭開這個謎底，把他當年跟大魚之間的約定說了出來，可是爺爺卻離開了蓮花灣，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我跟著爺爺默默地離開了碼頭，一回到家，爸爸就圍著我轉來轉去，他一遍又一遍地追問我：“爺爺都對你說了些什么？有沒有提到賣船的事？”

我說：“爺爺除了吸煙斗，什么也沒說。”

爸爸當然不肯相信，最后他有些惱怒地瞪著我：“你跟爺爺在碼頭上坐了那么久，難道一句話也沒說？”

我也不甘示弱：“沒說就是沒說，如果你不信，我去把爺爺叫來……”

爸爸一聽我要去叫爺爺，急忙阻止了我，并賠著笑臉對我說：“爸爸怎么會不相信你呢……以后爺爺要是對你說了什么，尤其是提到咱們家那條船的事，你要及時告訴我。”

我說：“咱們家現在已經沒有船了。”

爸爸頓了一下，他眨巴著眼睛，匆匆結束了對我的追問。

其實爸爸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此后，爺爺對爸爸賣船的事只字不提，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們家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條機帆船。

從這天夜里開始，那條傳說中的大魚開始頻繁走進我的夢里。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每次出現在我夢里的大魚都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當我走近它時，它卻突然變成了一個表情憂郁的男孩。男孩的年齡跟我差不多大，有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我問他為什么不開心，他欲言又止地張了一下嘴，然后猛一轉身，踏上一朵浪花，很快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這一年夏天，爸爸承包了望夫崖下面的一片叫“鯊魚嘴”的海灣。

望夫崖是我們蓮花灣最高的一座山，聽爺爺說，望夫崖以前不叫“望夫崖”，叫“龍首山”。在爺爺很小的時候，蓮花灣有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深秋的一天，丈夫跟著一條雙桅帆船出海捕魚時遇上了大風浪，結果船觸了礁，導致船毀人亡。可是年輕的妻子卻始終不肯相信丈夫已經葬身海底。她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獨自爬上龍首山，站在高高的山頂上，一邊向著東方的老洋眺望，一邊呼喊著丈夫的名字，她相信丈夫一定會回來的。不管刮風下雨，從不間斷。一年后，妻子終于絕望了，她知道丈夫再也不會回到她的身邊了，一天夜里，她從山頂上跳了下去。從此以后，龍首山就被蓮花灣的人叫成了“望夫崖”。高高的崖頂猶如巨龍高高昂起的龍頭，一直伸向海灣深處的山腳如同巨龍伸出的一條彎曲的龍爪，形成一道天然擋浪壩，不僅攔住了從老洋洶涌而來的海浪，也隔出了一片終年波平浪靜的海灣。可是這片海灣卻有一個令人恐怖的名字：鯊魚嘴。因為山腳下有一個鯊魚洞。平時洞口一直被淹沒在海水中，只有在退大潮的時候，洞口才會顯露出來。人們都說這個鯊魚洞一直通往東海龍宮，為了阻止凡人隨意進入，東海龍王就派出一條兇惡的鯊魚日夜守護在洞口。不過蓮花灣的人卻從來沒有在鯊魚嘴見過什么鯊魚。由于當年從崖頂投海殉情的妻子，再加上半山腰松林里的九座空墳和鯊魚洞的傳說，人們一直把這片海灣視為不祥之地，所以很少有人來這里。岸邊瘋長著齊腰深的蒿草，看上去陰氣森森，一片荒蕪。

我爸爸不信邪，硬是在鯊魚嘴搞起了網箱養魚，底播養海參，養鮑魚和蛤蜊。為了防止饑腸轆轆的海貓子們傷到網箱里的魚，防止有人偷盜海參和鮑魚，爸爸在一排排網箱上面加蓋了一層漁網，還在山腳下搭建了一排鐵皮房，買了兩條純種的德國狼犬，同時又花錢從外島雇來一胖一瘦兩個長相跟狼犬一樣兇猛的年輕人，日夜為他看護著鯊魚嘴。兩年后，爸爸建起了我們蓮花灣的第一棟二層小樓。爸爸給小樓起了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望海樓。

就在望海樓竣工那天，爸爸站在頂樓寬大的陽臺上，充滿自豪和幸福地遙望著鎖在蒙蒙霧靄中的東方老洋。恰巧有一條機帆船吐著黑煙緩緩駛向了壩口，爸爸一眼就認出了那條曾經屬于我們龍家的“蓮花灣1號”，爸爸有些傷感地搖了搖頭，轉身對媽媽說：“我爹說得對，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個做船老大的料！”

爸爸本來希望爺爺奶奶和我們一起搬進樓里，可是爺爺說什么也不同意，爺爺說他和奶奶都老了，不習慣住樓房。勸過幾次，爺爺堅決不肯，爸爸只好放棄了。爺爺和奶奶繼續守著望海樓旁邊的三間屋頂鋪著厚厚海草苫子的老房子和一個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小院子，院子的左邊種滿花草和蔬菜，右邊是爺爺舍不得丟棄的水漂子、櫓板和舊漁網。一走進小院子，總會讓人嗅到一股濃濃的大海的味道。

讓爸爸媽媽萬萬沒想到的是，還有一個人也不愿意跟他們一起住在望海樓里，那個人就是我。原因很簡單，那時候爸爸媽媽已經顧不上我了，他們的心思和精力全都放在了鯊魚嘴的海參、鮑魚身上，幾乎忘記了他們還有一個叫“龍寶”的兒子。爸爸每天駕駛著帶尾掛機的小舢板游蕩在鯊魚嘴的海面上；而媽媽整天手里拿著計算器，計算著海參、鮑魚帶來的一組組數字，這些數字有時會讓她和爸爸興奮無比、開懷大笑，有時又會讓他們激烈爭吵。但不管是大笑還是爭吵，他們都樂此不疲，時常幾天見不到他們的人影，整棟小樓里只有我一個人。每天下午放學后，一走進空蕩蕩的小樓里，我心里就會感到一陣壓抑，感到莫明其妙的恐懼。尤其到了夜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根本無法入睡，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聽到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還有呼呼的喘息聲，好像樓上樓下每個房間里都藏著一個怪物。我有幾次嚇得光著腳哭著喊著沖出門去，一頭撞開爺爺的房門，再也不肯離開。后來我干脆和爺爺奶奶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