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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無法承受的罪名

從上學那天起,我和朱鵬就是形影不離、情同手足的好朋友。用我的同桌于小嵐的話說,我們兩個人是一個礁洞里的兩條魚,一塊石板下面的兩只蟹子。

上三年級的時候,在一個周六的早晨,我和朱鵬搖著一條小舢板偷偷去了蓮花島。我們站在人魚巨石面前,仰起頭,睜大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脖子累酸了,眼睛也累出一層淚花,可是不管怎么看,我們都沒有看出巨石像傳說中的女人,更不像一條魚。后來我們又搖著舢板去了石人礁,我們攀著石人的脊背,爬上了石人碩大的腦袋,結果同樣令我們大失所望。石人礁不過是一座被潮水雕琢出溝壑的無比丑陋的礁石,白白折騰出我們一身臭汗。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頭頂,肚子也咕咕叫了,當我們準備返回碼頭時,卻發現舢板已被漲潮的海水沖得無影無蹤。沒有船,我們根本無法離開石人礁,更無法回到碼頭。我們焦急萬分、欲哭無淚地站在礁石上,眼睛盯著涌浪起伏的海面,希望能有一條過往的漁船發現我們。可是一直等到夜幕降臨,除了幾只海貓子,海面上一直空空蕩蕩。就在我們抱在一起漸漸陷入絕望的時候,爺爺搖著一條舢板出現在我們面前。

四年級開學第一天,我被一個六年級的男生堵在廁所里揍了一頓,原因是我多看了他一眼。朱鵬知道后,中午放學的路上,讓我指認了那個男生,他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拳,打得那個男生抱著頭在地上轉了三圈。從此那個男生一見到我,就像老鼠見了貓。

上了五年級之后,朱鵬的拳頭在我們蓮花灣小學已經聲名遠揚,沒有人敢惹他,而我是從不離開朱鵬身邊的另一條魚,另一只螃蟹,他的名聲就像一把為我撐開的傘,不管走到哪里,這把傘永遠罩著我。

在六年級的一次單元考試中,我的數學成績一下滑落到全班倒數第二名,最后一名是朱鵬。不過糟糕的成績并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影響,我們的屁股后照樣跟著一群“跟屁蟲”男生。可是考試后的第二天,新來的班主任田歌老師把我和朱鵬叫到了辦公室,她并沒有像以前的數學老師那樣,劈頭蓋臉地批評我們,她只對我們說了一句話:老師希望你們的學習成績能像你們的拳頭一樣出色。說完,她還沖我們笑了一下。

離開辦公室,朱鵬一頭霧水地問我:“龍寶,田歌老師的話是什么意思?”

我同樣摸不著頭腦,搖著頭說:“田歌老師是在鼓勵我們吧。”

朱鵬說:“有這樣鼓勵學生的嗎?拿我們當傻瓜耍啊!”很顯然,朱鵬對田歌老師的話非常不滿。

田歌老師是一個走出大學校門不久的年輕老師。年初的時候,她從城里的一所小學調到我們蓮花灣小學,做了我們班的班主任。她說話總是慢聲細語,也很少批評人,很有學生緣,大家都喜歡她,也包括我和朱鵬。可是那天一走出辦公室,朱鵬就對我說:“我們該教訓一下田歌老師了。”

我有些猶豫。因為我知道,朱鵬不僅拳頭硬,他肚子里還裝滿了教訓人、捉弄人的損辦法。我覺得因為一句話就讓田歌老師吃苦頭,無論如何也有點過分了。

朱鵬卻不依不饒,他看了我一眼,接著又說:“如果被老師盯上了,我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我問朱鵬:“你想怎么教訓田歌老師?”

朱鵬拍了拍肚子說:“我要讓田歌老師變成一只見了貓的老鼠。”

第二天早晨,我們把一件特殊禮物偷偷放在了教室前面的講桌上,那是一個裝著兩只海蟑螂的小紙盒。海蟑螂雖然不咬人,但是它們的樣子卻讓人心驚肉跳,就連從小在蓮花灣長大的女孩,一見到這種黑色的甲殼蟲,也會被嚇得哇哇大叫。

田歌老師踩著上課的鈴聲走進教室,她一眼就發現了講桌上的小紙盒。她放下課本,隨手拿起小紙盒,輕輕搖晃了一下,接著她把小紙盒打開一條縫隙,快速地向里面掃了一眼,然后就把小紙盒緊緊握在手里。

這一幕讓我和朱鵬感到很失望,田歌老師沒有像我們期待的那樣變成一只見了貓的老鼠,她沒有被兩只海蟑螂嚇得大聲尖叫,更沒有抱頭鼠竄,而是從容淡定地指著小紙盒對大家說:“老師很喜歡里面的兩個小生物,但老師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下課后,請知道的同學告訴老師……”

我和朱鵬當然不甘心,就在我們策劃著要為田歌老師準備第二件“禮物”的時候,我和朱鵬卻因為一件事鬧掰了,洞里的兩條魚各奔東西,石板下的兩只蟹子形同陌路。

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我相信朱鵬也同樣沒想到。

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爸爸賣給朱鵬爸爸朱海順的那條“蓮花灣1號”機帆船,確切地說,是爸爸藏在船上的絕戶網。

在我們家,除了媽媽,只有我知道爸爸從爺爺手上接過機帆船的同時,也把絕戶網偷偷藏進了船艙里。

那天爸爸把我帶到船上,他站在舵樓子里,一臉自豪地拍打著舵輪子對我說:“龍寶,爸爸這個船老大肯定會比你爺爺更出色,會讓蓮花灣的人刮目相看!”后來爸爸又帶我鉆進了船艙,在船艙的角落里,我發現了一盤嶄新的漁網。開始我以為這不過是一盤普通的漁網,是爸爸自己心虛,他不打自招地急忙用身子擋住我的視線,還壓低聲音對我說:“不許把絕戶網的事告訴你爺爺!”直到這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了一直讓爺爺深惡痛絕的絕戶網。可是面對爸爸咄咄逼人的目光,我只好點了點頭。爸爸似乎還不放心,他又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在我面前揮舞著巴掌說:“你要是敢把絕戶網的事告訴你爺爺,小心我揍扁你!”我曾不止一次地領教過爸爸的巴掌,他的巴掌就像一枚堅硬的印章,不管是落在臉上還是屁股上,留下的印痕一個星期也不會褪掉。我搖著頭說:“你放開我,我不會告訴爺爺!”

后來我真的沒有出賣爸爸,沒有把絕戶網的事告訴爺爺。一方面是因為我害怕爸爸的巴掌,另一方面是我對絕戶網并不像爺爺和當年的船老大們那樣憎惡,更不會將絕戶網同蓮花灣往年的魚群和望夫崖下面松林里的九座空墳聯系在一起。我很快就把絕戶網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當爺爺知道了爸爸的船上藏著絕戶網的時候,“蓮花灣1號”已經歸到了朱海順的名下。但是爺爺仍然不依不饒,他同當年九個死里逃生的船老大找到朱海順,讓他交出船上的絕戶網。可是朱海順卻冷冷一笑說:“這條船現在已經是我朱海順的了,我的船是不是使用了絕戶網,那是我的事,跟你和你的兒子沒關系。”

爺爺說:“不管這條船是不是歸了你朱海順,我曾經在我兒子面前說過,只要這條船上出現了絕戶網,我就一把火燒掉這條船!”爺爺說完,點燃了事先準備好的一支火把。

朱海順一看爺爺是有備而來,他不得不軟下來,一條船同一盤絕戶網的分量,他在心里一掂量,答案就出來了。他只好乖乖地交出了絕戶網。在眾目睽睽之下,朱海順一臉無奈地看著爺爺把絕戶網變成了一個燃燒的火球。后來朱海順找到爸爸,把爸爸臭罵了一頓,然后讓爸爸賠了他一筆錢,這件事才算了結。

父輩們的恩怨雖然了結了,可是我和朱鵬之間卻因此結下了恩怨。朱鵬一直懷疑是我出賣了他的爸爸,是我把他爸爸船上藏著絕戶網的事告訴了爺爺。

在學校里,朱鵬突然就不理我了,那些“跟屁蟲”男生也離我而去。剎那間,我變成了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

開始的時候我還蒙在鼓里,不知道朱鵬為什么不理我了。我想找他問個清楚,可他一直躲著我,根本不給我機會。在學校里,他一見到我,就對那些“跟屁蟲”男生們使個眼色,然后轉身迅速離去。

“跟屁蟲”們上前圍住我,先是沖我擠眉弄眼,接著齊聲高喊:“告密者!告密者!”

誰是告密者?我莫明其妙地左顧右盼,發現身后和左右并沒有其他同學,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在喊我“告密者”。

我怎么變成了令人不恥、令人痛恨的告密者?我告了誰的密?我望著面前一張張充滿鄙夷的臉百思不解。

不過有一點我是清楚的,“跟屁蟲”們是在朱鵬授意下才這樣喊我的。不然的話,他們絕對不敢把“告密者”的罪名隨便扣在我的頭上。可是我實在想不明白,朱鵬為什么要讓“跟屁蟲”們喊我“告密者”?從一年級到現在,我的秘密就是朱鵬的秘密,朱鵬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互相隱瞞過什么。我搜腸刮肚地想,絞盡腦汁地想,始終也沒有想出答案。

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變成了朱鵬和大家眼里的“告密者”,被朱鵬一把推進了封凍的冰窟窿里,我渾身感到了砭骨的寒冷。我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對我來說,“告密者”的罪名實在太沉重,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在那幾天里,我常常獨自一個人偷偷跑到遠離人們視線的金蟾坨子海灣,在岸邊久久地徘徊著。這片海灣的左面是蓮花灣碼頭,右面由于毗鄰鯊魚嘴,所以平時也很少有人到這里來。岸邊瘋長著半人高的蒿草,淺灘上零星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礁石,其中有一座表面光滑凸起的礁石,遠遠望去很像一只蹲著的大蛤蟆。我們蓮花灣的人叫它“金蟾坨子”,也叫它“老蛤蟆”。

關于金蟾坨子的來歷同樣有一個傳說。那是在很久以前,有一只修煉多年的老蛤蟆精見我們蓮花灣景色秀美,人也質樸善良,于是就留了下來。有一天,人們正在海上捕魚,天氣驟變,狂風暴雨從老洋席卷而來,剎那間,海面上掀起了幾丈高的滔天巨浪,人們駕駛著漁船在波峰浪谷中苦苦掙扎著。正在修煉的老蛤蟆發現了狂濤中的漁船,它急忙跳進滾滾的波濤中,向那些漁船拼命游去,可是等它趕到時,所有的漁船已經被大浪卷入海底,不見了蹤影。

老蛤蟆為自己沒能救出那些漁船而懊悔不已。為了這樣的悲劇不再發生,從此以后,老蛤蟆整天靜臥在岸邊,瞪大雙眼觀察天象,一旦發現天邊涌起暴雨云,它就會發出一陣高亢洪亮的呱呱的鳴叫聲,告訴正在海面上捕魚的漁船:風浪來啦!風浪來啦!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老蛤蟆始終堅守在岸邊,蓮花灣的漁船只要一聽到岸邊傳來呱呱的叫聲,就知道風浪要來了,紛紛回到碼頭。可是老蛤蟆最后卻變成了一座礁石。蓮花灣的人為了感恩這只老蛤蟆,就把這座礁石稱作“金蟾坨子”。據說直到今天,在壞的天氣到來時,人們仍然能聽見老蛤蟆發出的一陣陣叫聲……

每次來到這片荒涼的海灣,我都會爬上老蛤蟆光滑的背上,用手撫摸著老蛤蟆的腦袋。如今的老蛤蟆雖然什么也幫不到我,可我還是忍不住向老蛤蟆傾訴我的苦惱,我的委屈。我已經把老蛤蟆當成了我的一個新朋友。老蛤蟆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是它從來不拒絕我的傾訴。對我來說,這已經很滿足了。

那天下午上學時,同桌于小嵐發現我的眼睛紅紅的,她小聲問我:“龍寶,你怎么哭了?”

我急忙掩飾說:“誰說我哭了?我沒哭!”

于小嵐說:“眼淚還掛在眼角上呢,還說你沒哭。”

我使勁擦了一下眼睛,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女生面前承認自己哭過,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我裝出生氣的樣子說:“哭鼻子是你們女生的事……”

于小嵐撲哧一笑:“別嘴硬了,我知道你為什么哭……因為大家都在喊你是告密者。”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怔怔地盯住于小嵐:“他們為什么喊我是告密者?”

于小嵐回頭掃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朱鵬,然后附在我的耳邊說:“你爺爺是不是燒掉了朱鵬爸爸船上的絕戶網?”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于小嵐:“我爺爺燒掉了朱鵬爸爸的絕戶網,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怎么成了告密者?”

那天爺爺和九個當年的船老大在碼頭上燒掉朱鵬爸爸船上絕戶網的事,整個蓮花灣的人都知道,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于小嵐接著又說:“朱鵬說是你把他爸爸船上藏著絕戶網的事告訴了你爺爺,你出賣了他的爸爸。”

我一下愣住了。我早已把絕戶網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怎么可能去出賣朱鵬的爸爸?再說,朱鵬是我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做出賣朋友爸爸的事?這完全是望風撲影、憑空捏造,是天大的冤枉!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說:“不是我,我沒有告訴我爺爺,我敢對天發誓——”

于小嵐打斷了我:“你發誓也沒用了,現在大家都認為是你出賣了朱鵬的爸爸!”

我一時委屈得眼淚又差點流下來。這時,我發現班里所有的同學都用驚異的眼光看著我,接著教室里響起了海浪一樣此起彼伏的高喊聲:“告密者!告密者!”

謎底已被揭開,大家的呼喊聲反倒讓我平靜下來,同時也讓我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容易說清楚的事,爺爺燒掉了朱鵬爸爸的絕戶網,跟我沒關系,只要我把這件事跟朱鵬說清楚,他一定會相信我。我們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他沒有理由不信我。我站了起來,胸有成竹地走到朱鵬面前,像往常一樣,沖他嘿了一聲:“朱鵬,不是我,我沒有把你爸爸船上藏著絕戶網的事告訴我爺爺!”

沒想到,朱鵬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也沒有看我一眼。我的解釋仿佛一滴水珠落入了沙灘,沒有回音,也沒有留下半點痕跡。朱鵬慢慢站起身,眼睛望著前面的黑板,嘴里蹦出兩個字:“讓開!”

我沒有讓開,橫在朱鵬面前,繼續信誓旦旦地辯白著:“朱鵬,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

朱鵬仍然無動于衷,眼睛望著前面的黑板。很顯然,我的解釋和辯白并沒有得到他的信任,更沒有得到他的原諒,他已經認定我就是那個出賣了他爸爸的告密者。他微微揚起頭:“你讓開!”

朱鵬的樣子突然讓我感到陌生,甚至感到害怕,我的嗓子里像被塞了一團棉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最后我不得不側了一下身子,乖乖地給朱鵬讓出了一條路。

朱鵬一臉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朱鵬的背影就像老洋里高高涌起的海浪,向我猛地砸過來,砸得我一個踉蹌。我知道,我們之間持續了近六年的手足情已經被這洶涌的海浪無情地吞噬,很難再找回來了,往日的朱鵬已經離我遠去。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不相信我的解釋?……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傷心和失望,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被掏空的蛤蜊,只剩下一個空殼。我使勁咬住嘴唇,不想讓大家看見我的眼淚,尤其是女生。

那些“跟屁蟲”們一邊幸災樂禍地沖我高喊著“告密者”,一邊追著朱鵬的腳步涌出教室。

告密者,一個讓我無法承受的罪名。我哽咽了一下,壓抑了許久的淚水,最終還是不爭氣地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我握緊了拳頭,突然像發瘋一樣大吼了一聲:“我不是告密者!”

我的吼聲并沒有讓“跟屁蟲”們停下腳步,更沒有讓他們閉上嘴巴,他們把高喊聲一直帶到了操場上。

留在教室里的女生們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她們惶恐不安地望著我,大概以為我會沖出去,會找那些男生們打一架。可是我什么也沒做,我已經變成了一條落入絕戶網里的孤獨小魚,再也無法逃脫,我只能在網底苦苦掙扎,讓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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