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去了，蓮花灣的人們至今提起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仍然記憶猶新，心存恐懼，尤其是那些在大霧中失去丈夫、父親或兄弟的人，他們的眼睛里會立刻溢滿悲傷的淚水，并淚眼婆娑地遠眺灰蒙蒙的老洋，他們的親人永遠沉睡在了那片寧靜空闊的大海深處。

那是解凍開海的初春，由于近海早已沒有了往日的魚群，在碼頭上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漁船，只能奔赴遙遠的老洋，在那里撒下開春的第一網(wǎng)。雖然老洋的暗流湍急兇險，風(fēng)浪莫測多變，但蓮花灣的人們還是對初春開海的第一網(wǎng)看得很重，因為第一網(wǎng)的收獲，往往關(guān)系著一年的運氣。

蓮花灣的十二條機帆船，在爺爺龍谷川駕駛的“蓮花灣1號”船的帶領(lǐng)下，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浩浩蕩蕩地駛離了碼頭，駛向了遙遠的東方老洋。

當(dāng)年，我爺爺不僅是受人敬重的船老大，還是三灘五灣赫赫有名的“漁眼”。不管什么樣的天氣，爺爺只要往船頭上一站，迎著呼呼作響的海風(fēng)，雙手遮住額頭，微瞇雙眼，掃視著海面上蕩起的浪花，很快就能準確地判斷出浪花下面的魚群是鲅魚，是梭魚，還是黃魚。

在老洋有驚無險的風(fēng)浪中輾轉(zhuǎn)了一個月之后，盡管第一網(wǎng)的收獲顯得有些寒酸，有些不盡如人意，但是漁民們看著艙里的大魚小魚，臉上還是掛滿喜悅的笑容。可是讓漁民們?nèi)f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們回港的途中，在老洋里潛伏已久的大霧就像一只陰險的怪獸，在凌晨時分，終于耐不住寂寞，心懷叵測地露出猙獰的面目，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當(dāng)漁民們被一陣陣來自海底深處的嗚嗚聲驚醒后，發(fā)現(xiàn)茫茫無際的大霧已經(jīng)吞噬了天邊剛剛躍起的一片橘紅色的霞光，天海之間瞬間跌回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子夜。老一輩漁民把這種大霧稱作“魔瘴”，就是傳說中的那條早已修煉成精的老黑魚在作祟，每隔一百年，它就會鉆出海面噴吐云霧，把過往的漁船困在彌漫的大霧中，然后把船上的人一個個拖入海底吃掉。如今的漁民們雖然不再相信這個傳說，但是豐富的闖海經(jīng)驗卻告訴他們，這種昏天黑地的大霧看上去如棉絮般柔軟，可是柔軟中卻隱藏著極大的險惡和災(zāi)難，遠比老洋里的狂風(fēng)惡浪還要可怕，還要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起風(fēng)，這種大霧會連續(xù)數(shù)日不散，一旦有漁船被大霧困住，就像魚鉆進了絕戶網(wǎng)，再也無法脫身，最后不是被活活困死在大霧里，就是船觸了礁，造成船毀人亡的慘劇。

面對四周涌起的濃稠大霧，漁民們一時慌了手腳，隨之而來的恐懼更是讓他們猶如驚弓之鳥，他們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隱藏在大霧中的災(zāi)難正在向他們一步步逼近……就在這時，爺爺站了出來。在這樣的大霧中，最忌諱的就是慌亂，駕船漫無目的地亂闖，慘劇往往就是在亂闖中發(fā)生的。爺爺讓十二條漁船和自己的船攏在一起，接著又把十二個船老大召集到自己的船上。他叮囑船老大們：“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要沉住氣，關(guān)掉柴油機，在船頭船尾各掛上一盞罩子燈，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讓罩子燈熄滅。各條船還要用纜繩互相拴住，我的船動了，大家就跟著一起動；我的船不動，大家千萬不要擅自亂動！”爺爺?shù)脑挘尨洗髠兓炭植话驳男臅簳r穩(wěn)定下來。他們相信爺爺憑借著多年闖海經(jīng)驗，憑借著一雙神奇銳利的“漁眼”，一定會帶著他們闖出這場百年不遇的魔瘴。他們對爺爺說：“谷川，我們聽你的，我們把船、把性命全都交到你手上了！”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早晨，大家滿懷希望地鉆出船艙，發(fā)現(xiàn)整個海面上仍然一片混沌，只有船頭船尾的罩子燈鬼火一樣在大霧中忽明忽暗地閃爍。大霧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在海天之間翻滾，絲毫看不出散去的跡象。

我爸爸龍海秋首先沉不住氣了，他幾次催促爺爺重新開船，他對爺爺說：“困在這里，不如闖一闖，興許就能從大霧里闖出去呢！”

那一年，我爸爸剛滿十九歲。十九歲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

爺爺對爸爸的話充耳不聞，他一邊緊盯著周圍的大霧，一邊不時地回頭望著身后一盞盞閃爍的罩子燈，始終保持著沉默。爺爺對這個老洋實在太熟悉了，他知道這片海水下面隱藏著多少湍急的暗流和縱橫交錯的暗礁，漁船一旦被暗流沖向暗礁，鋒利的礁叢剎那間就會將漁船的龍骨咬斷，將整條船撕成碎片……

接近中午時，爸爸用拳頭咚咚擂響了船板，他再一次提醒爺爺說：“咱帶的干糧不多了，淡水也沒剩下多少……我們不能困死在這里，如果再不開船，我就從船上跳下去，自己游回蓮花灣！”

面對爸爸的威脅和逼迫，爺爺不為所動，依舊沉默不語。

爸爸真的站了起來，他走到船邊，低頭望著隱藏在濃霧中的海水，可是他沒有跳下去——他沒有勇氣。最后他不得不沮喪地轉(zhuǎn)身回到潮濕黑暗的船艙，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里面，傳說中的黑魚精一直在他眼前縈繞。他還年輕，不想把自己十九歲的生命就這樣白白葬送在老洋。可是爺爺?shù)某聊尠职旨壬鷼庥譄o奈，他知道爺爺?shù)钠猓植贿^爺爺，他只能在絕望和恐懼的煎熬中等待著，等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

海面上始終沒有一絲風(fēng)，整個老洋寂靜得像一座千年古墓，大霧更加肆無忌憚地在寂靜中涌動著，翻滾著。

爸爸企盼的奇跡遲遲沒有降臨到船隊的頭上，睜開眼睛看見的依然是茫茫無際的大霧。

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欲睡的爸爸突然聽到船板上傳來一陣怪怪的聲音。他倏地坐起來，支棱起耳朵仔細傾聽，那是唰啦唰啦的腳步聲，還有輕輕的說話聲，聽上去像一個女人。在這條船上，除了爸爸和爺爺，沒有第三個人，更沒有女人。爸爸悄悄向艙口摸去，他想看看船上是不是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當(dāng)爸爸把腦袋探出艙口時，卻發(fā)現(xiàn)船板上空蕩蕩的，只有爺爺一個人獨自站在船尾的舵樓子里。這是怎么回事？爸爸感到奇怪極了，他剛才分明聽到的是人的腳步聲和女人的說話聲，甲板上怎么會沒有人？難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爸爸疑惑不解地爬上舵樓子，試探著問爺爺：“剛才有人到船上來了？”爺爺說：“你在說夢話呢？”爸爸搖了一下頭，瞪大眼睛開始左右環(huán)顧，小小的舵樓子里似乎也容不下第三個人。爸爸盯著爺爺：“我沒有說夢話，我剛才明明聽到了腳步聲和一個女人的說話聲。”爺爺?shù)哪樕溉灰怀粒鸵慌亩孑啠骸按夏睦飦淼呐耍旎嘏摾锎ィ　?

爸爸只好半信半疑地離開了舵樓子。當(dāng)他回到船艙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船身搖晃了一下，接著從船底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聲，這轟鳴聲頓時讓爸爸的眼睛一亮，也讓爸爸看到了生的希望。因為這轟鳴聲來自船上的柴油機，也就是說，他們的船在大霧中被困了三天三夜之后，現(xiàn)在終于開動了！

爸爸頓時忘記了剛才的腳步聲和女人的說話聲，他再次爬出艙口，快速沖上了舵樓子，他對著爺爺大喊了一聲：“爹……”然后就哽咽住了。

爺爺目不斜視，雙手穩(wěn)穩(wěn)扶著舵輪，讓船頭緊緊咬住前面大霧中的一團神秘而詭異的白光。

起初，爸爸以為那團白光是掛在船頭上的罩子燈，他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那白光并不是罩子燈，而是像一只躲藏在大霧中的眼睛。難道是傳說中黑魚精的眼睛？它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爸爸害怕起來，指著白光顫聲問爺爺：“那……那是什么？我們的船為什么要跟著它——”

爺爺打斷了爸爸：“我是船老大，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爸爸看著爺爺，不得不閉上了嘴巴。

爺爺頭也不回地又說：“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快去船尾看看后面的船是不是都跟上來了！”

爺爺?shù)脑捥嵝蚜税职郑谒麄冞@條船的身后還跟著十二條船呢。不管那團白光是不是黑魚精的眼睛，爺爺手里握著幾十個人的性命，爺爺絕不會把幾十條性命拱手送給黑魚精。只要船在動，就有希望活著回到蓮花灣。爸爸跌跌撞撞地來到船尾，他看到一盞盞飄忽不定的罩子燈正首尾相連地互相咬住。他轉(zhuǎn)身重新回到舵樓子，對爺爺說：“那些船都跟著呢。”

爺爺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第五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昏睡中的爸爸被開足馬力的柴油機的轟鳴聲吵醒了，他一睜開眼睛，就迫不及待鉆出船艙，沖向船頭。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團神秘的白光已經(jīng)不見了，海面上的大霧正在變得稀薄，淡淡的晨光從東方的天際悄然鋪展過來，有幾只銀灰色的海貓子在船的四周盤旋，不時丟下一串清脆的鳴叫。海貓子就是海鷗，因為它們的叫聲聽上去就像喵嗚喵嗚的貓叫，所以蓮花灣的人叫它們“海貓子”。有海貓子出現(xiàn)，就說明離岸已經(jīng)不遠了。爸爸急忙抬起頭，果然看到遠處的海面上漸漸顯現(xiàn)出了一條模糊的黑線，那無疑是蓮花灣碼頭的擋浪壩。死里逃生的興奮和激動，讓爸爸抱著頭嗚嗚地大哭起來，他淚流滿面地沖進舵樓子，一把抓住爺爺?shù)母觳舱f：“爹，我看見碼頭的擋浪壩啦！”

可是爸爸在爺爺?shù)哪樕峡吹降膮s不是興奮，更不是激動，而是像礁石般的沉默和冷峻。爺爺似乎并不關(guān)心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的擋浪壩。爺爺瞇起雙眼，久久地望著離船頭不遠的海面上涌起的一朵浪花。

爸爸不知道爺爺那雙“漁眼”為什么要盯住那朵浪花，更不知道爺爺在那朵浪花里看到了什么，但是爸爸卻突然發(fā)現(xiàn)爺爺?shù)难劢菕熘坏伍W爍的淚珠，這讓爸爸感到十分意外和吃驚。在爸爸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見過爺爺?shù)难蹨I，他忐忑不安地問爺爺：“爹，你……你怎么了？”

爺爺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朵不斷涌動翻滾的浪花。

當(dāng)爸爸再一次追著爺爺?shù)哪抗馔^去的時候，他一下怔住了，他看到潔白的浪花里原來有一條大魚，那是一條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魚。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想問爺爺那是一條什么魚，可是他張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看見那滴掛在爺爺眼角上的淚珠已經(jīng)滾落下來，接著他仿佛聽見爺爺?shù)臏I珠在船板上砸出的一聲轟響。

對爸爸來說，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霧不僅讓他經(jīng)歷了一次生與死的大喜大悲，同時也給他留下了太多解不開的謎。首先是船上莫明其妙響起的腳步聲和女人的說話聲，其次是大霧中出現(xiàn)的那團像眼睛一樣神秘的白光，還有眼下這條居然能讓爺爺流淚的大魚……

許多年過去了，爸爸曾多次試著讓爺爺為他解開心中的謎團，可是每次只要爸爸一提起這些往事，爺爺就會臉色一沉，用別的話搪塞過去。

回到碼頭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有三條船并沒有跟著爺爺一起從大霧中闖出來。至于那三條船為什么沒有跟上船隊，只有一種猜測，那就是熬過兩天或許三天之后，三條船上的人漸漸被絕望和恐懼擊垮，他們放棄了對爺爺?shù)男湃危麄冊诖箪F的遮掩下悄悄砍斷了纜繩，駕船獨自離開了。沒人知道這三條船最后去了哪里，不過這三條船從此再也沒有回到蓮花灣，他們的家人最后只好眼含傷心欲絕的淚水，在望夫崖下面的松林里為他們堆起了九座空墳。

那天從墓地回來之后，爺爺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早晨，爺爺做了一件讓蓮花灣的人瞠目結(jié)舌、百思不解的事，他在碼頭上架起一堆干柴，燒掉了自己船上的絕戶網(wǎng)。隨后，爺爺又把僥幸活下來的九個船老大召集到碼頭上。爺爺含著眼淚對船老大們說：“如果我們心里牢牢記著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對海里的魚不再進行趕盡殺絕、斷子絕孫式的捕撈，給魚們留下一個繁衍生息的機會，往年的魚群就一定還會重新出現(xiàn)在蓮花灣……這個道理就像天上有云就會下雨，海面上有風(fēng)就會起浪一樣簡單。到那時，我們的漁船就不用再遠赴風(fēng)浪險惡的老洋去捕魚，船毀人亡的慘劇就不會再繼續(xù)發(fā)生……為了讓我們的兒孫們將來有一口飯吃，為了讓望夫崖下面的松林里不再增添新的空墳，我們再也不能使用絕戶網(wǎng)啦……”

爺爺?shù)囊幌捵尵艂€船老大面面相覷，他們抬起頭，表情凝重地望著爺爺。呼嘯的海風(fēng)裹挾著起伏的涌浪沖向壩基，掀起了高高的浪花。幾只海貓子也從遠處飛來，它們圍在船老大們的頭頂，不停地盤旋，不停地發(fā)出一串串貓一樣的鳴叫。

爺爺那充滿真誠、充滿期待的目光，終于讓九個船老大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他們紛紛登上自己的船，毫不猶豫地把船上的絕戶網(wǎng)抬下來，堆到碼頭上，他們對爺爺說：“谷川，如果沒有你，我們早就葬身大海了，我們的命是你給的……”爺爺急忙沖船老大們擺了一下手：“你們不要這樣說，把你們從大霧中帶出來的其實并不是我……”爺爺沒有再說下去，他瞇起眼睛眺望著東方的老洋，那團出現(xiàn)在大霧中的神秘白光被爺爺深深埋藏在心底。船老大們堅持說：“谷川，你不要再推辭了，沒有你，我們就不會活到今天。我們聽你的，從此永不再使用絕戶網(wǎng)，讓絕戶網(wǎng)在我們蓮花灣永遠消失！”接著船老大們像爺爺一樣，將絕戶網(wǎng)付之一炬。

那天早晨，一條條瘋狂扭動的紅色火蛇，在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中騰空而起，將碼頭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紅，將聚攏過來的海貓子們嚇得驚慌逃散……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九座空墳上的青草鏟了一茬又一茬，可是絕戶網(wǎng)一天也沒有在蓮花灣真正消失過，往年的魚群更沒有重新回到蓮花灣。爺爺和當(dāng)年的九個船老大已經(jīng)老了，他們沒能阻止使用絕戶網(wǎng)，更沒能讓絕戶網(wǎng)在蓮花灣消失，他們當(dāng)年的誓言和美好的愿望以及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霧同歲月一起老去，一起被人們遺忘了。如果有人偶爾提起當(dāng)年的往事，年輕人就會好奇地瞪大眼睛，似乎覺得這是另一個傳說。在我們蓮花灣，不缺的就是傳說。盡管這些傳說已經(jīng)流傳了千百年，就像蓮花島上的人魚巨石和跪拜在浪花中的石人礁……

如今誰還會去相信一個遙遠的傳說？尤其是那些年輕的船老大，他們不會讓一個已經(jīng)遠去的傳說絆住自己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