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掙脫著陌生男孩的手，可他握得太牢了，怎么也不肯松開。

我對他說：“對不起，我們認識嗎？”

男孩顯然想說些什么，聽了我的話后卻呆愣住了，手松開了一些。

“難道你失憶了？”他喃喃地問道，更像是在詢問自己。

就在這時候，人群里又鉆出一個男孩來。這回輪到我吃驚了，他們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先出現的那一個頭發是深棕色的，比我的卷得更厲害些，現在前面的那一撮因為汗水全貼在了額頭上。眼睛是非常純粹的黑色，鼻梁很挺，臉頰上有幾顆雀斑，到現在仍是吃驚地張著嘴。他身上穿著綠色的T恤。

后來的那一個頭發是墨黑色的，黑得就像沒有星辰點綴的夜空。他的眼睛很黑，但同樣非常明亮，像是一眼井，溫柔而深邃，臉很白凈，其余特征和另一個毫無二致。他穿著藍色T恤，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

“怎么樣，羅森，找到了嗎？”藍色T恤一出現就大聲地問道。隨即，他注意到了我，稍微愣了一下，就面帶笑容地說：“嘿，夏洛特，羅森一直在找你——”

“對不起，我不是夏洛特。”我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掙脫了羅森的手，“你們一定認錯人了。”

羅森驚訝地瞪著我。

“看來我們是認錯人了。”藍色T恤接著說，“夏洛特會穿這樣的衣服嗎？”他盯著我的白色T恤和腳上的拖鞋，讓我渾身不自在。

“怎么會這么像？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羅森收回手，咬了咬嘴唇，耷拉著腦袋，臉上寫滿了失望。

短暫的沉默，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羅森沉著臉轉過身去。

最后，還是藍色T恤先開了口。他對我說：“不好意思，夏洛特是羅森的情人——”

“喂，在說什么呢，羅淼……”羅森不滿地嘟囔了一句，臉上的紅暈卻透露了真相。

我忍不住笑了笑。

“開玩笑的。”羅淼也笑了起來，“總之，不久前她突然失蹤了……嗯，什么消息也沒留下……我們一直在找她。你和她太像了。剛剛在街頭看到你時，羅森想都沒想就沖了過來。不好意思，似乎給你添了麻煩。”

“沒關系。”我說。

“可以問問你叫什么名字嗎？”

“林衍。‘森林’的‘林’，‘繁衍’的‘衍’，林衍。”末了，我又添上一句，“有點男孩子氣的名字。”

“你不像是這里的人，從別的地方來的嗎？”羅淼繼續說，眼神仍舊不時地瞥向我的拖鞋。

我跺跺腳：“說來話長，事情有點突然。”

于是我告訴他那本本子的事和我的暑假第六天的經歷。

一直沒有說話的羅森突然問道：“這么說，你是通過一本筆記本來到了我們的世界？”

“我自己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去。”我如實地說，雖然現在我根本沒有回去的念頭。

“先別管這些了。”羅淼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來了就玩玩吧。不如我們做你的向導，帶你到附近逛逛。”

羅淼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一旁的羅森驚訝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話。

我不禁有些疑惑。

“就這樣吧。”羅淼對羅森說。

沒等到目瞪口呆的羅森做出反應，羅淼就一把拉過我的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了起來。

前邊的街道顯得更加寬闊而繁華了。我們走上一座白色的螺旋天橋，天橋是用紅磚一層層壘起的，掛著各種各樣的木板，上邊密密麻麻地涂滿了廣告，我好奇地盯著一塊奶黃色的牌子：

往南，往南

那里有最可口的茶果子，醇厚的象牙蛋糕

往南，往南

那里有最美味的煎肉冰激凌，香噴噴的紫薯蛋撻

往南，往南，往南

精靈親自掌廚

用魔法為你獻上最柔滑的絲絲口感

以及最難忘的清新自然

玫瑰坊

我聽見兩兄弟在我身邊輕輕地咳了咳，急忙收回目光，朝前走去。

街道中央仍然立著幾個雕像。一只金色的獅子做出咆哮狀的動作，露出尖利的牙齒，腦袋上的毛發夸張地豎了起來，威風凜凜。

一只人馬獸揚起前蹄，彎著手中的弓，上邊插著鮮紅羽毛的箭閃閃發亮。

“雕塑是我們這兒的標志。”羅森不無得意地說，“大概有三百個，各種生靈，童話、傳說中的人物都有，再往前走幾步大概就會看到睡美人和白雪公主了——顯然睡美人是躺著的——”我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誰讓它們立在這兒，大概有幾個世紀了吧。”

“是魔法師。”羅淼說，“是最后一批魔法師鑄造了它們。”

“這是傳說，羅淼。”羅森清了清喉嚨，“最可信的說法還是國王鑄造了它們——來守衛我們的國家。”

羅森突然流利地說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話來：“偉大的力量將為你開道，虛幻會化為真實，信任無所謂強大。相信我們，瞧啊——白雪公主在向你行禮，愛麗絲帶上了充足的蘑菇，小人兒們已經躍躍欲試啦！聽啊——馬人開始敲打它有力的蹄子，雄獅發出了一聲聲怒吼，小夜鶯將為你送上最真摯的守護。”

“這是什么？”我緊跟著問。

“這里的每個人都會唱的一首歌的歌詞，聽說就是為這些雕塑編的曲和詞。”羅森興致勃勃地繼續說，“不過只有一部分，沒有人聽到過完整的曲子。有點神秘，是吧？”

我點點頭。羅淼沒有吭聲，我還想問個問題，但不知道該怎么說起。

到了馬路對面，街道旁出現了一家家小巧玲瓏的商店，锃亮的櫥窗嵌在紅色磚墻里，擺滿了各種亮晶晶的商品。

搭成樓梯一樣的書籍一直頂到天花板上。好幾家店都賣著同樣的書：封面用艷麗的紅色寫著《你所不知道的精靈歷史——火精靈獨家披露》。

火星儀和月球儀滿目皆是，自動工作的掃把一刻不停地掃著地；某個櫥窗里擺著一個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模型（我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個逼真的蛋糕）；彩色鉛筆搭成尖尖的城堡，小小的鉛筆士兵守衛在一旁；紫羅蘭色的舞裙上綴滿了金色的樂器，景泰藍樣式的耳墜像蚌殼一樣一張一合，華美的沙發和臺燈擺在紅色的鵝絨毯上；還有一只粉紅色的貓咪，它不停地對著路人咳出一些橘子色的毛毛球來。

冷飲店前撐起了一把把巨大的綠色遮陽傘，服務員來來回回地送著冰激凌，上邊紅彤彤的櫻桃鮮艷可人。

一個櫥窗前圍了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我湊近了一看，里邊擺著許許多多顏色艷麗的小瓶子，一旁豎著一個淡紫色的牌子：

新品香精

初冬的淺海、四月的森林、黃梅時節的雨

“太像了，太像了……”一路上，羅森不斷地重復著。我知道他在說我，卻故意裝作沒有聽見。

一輛擺滿飲料的手推車乒乒乓乓地從身旁經過。羅淼扭過頭來問我：“想喝些什么嗎？可可和方形汽水？加了玫瑰粉的鈴蘭蜜也很不錯。還有甘草露和檸檬茶……”

“你們的世界真有意思。”我由衷地說。

羅淼和羅森一同問：“什么？”

“在我們的世界里，沒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飲料。只有可樂什么的。噢，這兒還有小矮人和精靈，我們那兒可沒有。”

“這樣啊。”羅森說，“很快你就會習慣了，其實也沒什么。”

“要買飲料嗎？”羅淼又問，“可樂也有。”

“我沒有錢。”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請你。”羅淼說完，三兩步追上了不遠處的手推車，換來了三杯方形汽水。

他把汽水遞給我的時候解釋說：“精靈做的飲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新鮮的。”

手中的飲料是透明的，淡淡的藍色像泉水，盛在圓柱形的容器里卻顯得一塊塊棱角分明，像冰塊一樣。我不相信地晃了晃杯子，水紋立即蕩了開來。

羅淼和羅森看著我的動作笑了起來。

我將信將疑地用吸管深深吸了一口，方形的飲料沿著吸管整齊地升起，最后落入我嘴里，化為了涼涼的水汽和清爽的口感。

“精靈們用方形草的根做的。”羅森咧著嘴，笑著對我說。

“你們……會魔法嗎？”我順便吐出了心中的疑問。

羅森搖了搖頭：“不會。在這個世界的法則里，只有少數的精靈和龍被賦予了施魔法的權力，我們人類是沒有的——”

“不，我們有。”羅淼突然反駁道，“而且是最最強大的魔法。”

“羅淼，我知道你還抱有這樣的想法——”

“只是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而已。”羅淼又一次打斷了羅森的話，“精靈們害怕我們發現了自身的能力后會完全地支配這個世界，于是采取一切手段阻止了這種魔法的傳播。但是它還是傳了下來，以一種我們無法察覺的方式。它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他加強語氣，強調了最后一句話。

“我們有其他生靈所不具備的智能和勇氣，我們不需要魔法，精靈和人類完全可以和睦相處。”

“但魔法的作用也許并不只武力方面……興許可以用來療傷，我是指內心的……”我看出羅淼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羅森不以為然地看著羅淼。

“總有一天……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它，并且可以完美地使用它。”羅淼最后補充了自己的觀點。

“好吧，如果你執意這樣認為。顯然這僅僅是個傳說……”羅森不滿地說。

這之后，他們倆便不再說話，每個人看起來都氣鼓鼓的。我想這樣的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他們身上了。

我聽見羅森小聲地嘟囔：“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固執。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已經持續好幾個世紀了，到現在，相信的人早就寥寥無幾……”

如果不是后來出現的那只精靈，我想他們倆大概都不會再開口說話了。

再往前走幾步，從拇指姑娘身邊經過時，一輛小小的馬車又落在了我面前，又一只淡藍色皮膚的小精靈探出頭來，沖我們響亮地吹了聲口哨。我看得出，這并不是我剛剛碰見的那一只，因為它的腦袋上戴著一頂棕色的牛仔帽。

“嗨，羅森，羅淼，又和夏洛特一起出來玩啦？”它揮著手對我們說。

“這不是夏洛特。”羅森用悶悶的聲音解釋說，“她叫林衍。”

小馬車駛到了我眼前，小精靈瞇起眼睛，似乎很費力地盯著我的臉，然后用尖尖的聲音喊道：“天啊，她和夏洛特真是像極了！這么說來，她也許是夏洛特的孿生姐妹什么的，和你們一樣，哈！這樣我們的小羅淼也不會總是孤零零的啦。”

我皺著眉，剛想說聲“我不認識夏洛特”，就被羅淼的聲音擋了回來。

他沉著臉，小精靈的話似乎狠狠地刺痛了他。他說：“你說什么，利奧？又要吹牛了嗎？你不是總嘮嘮叨叨自己會飛嗎，怎么還總是坐用魔法拼成的馬車？”

小精靈利奧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它漲紅了淡藍色的臉，揮舞著雙手大聲說：“我會飛！我會飛！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我雄偉而矯健的身軀，美麗而有力的翅膀，還有……還有……還有我翱翔于天際的英姿！”

“那你為什么不現在就讓我看看呢？”羅淼繼續挑釁道，“愛吹牛的風精靈。你還是賣好自己的報紙吧……”

“你……你……”利奧的腦袋幾乎像氣球一樣脹大了，變成了豬肝一樣的醬紫色，上邊的牛仔帽搖搖欲墜，“你明知道我們風精靈只有在最關鍵的時刻才可以使用這種魔法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見識到的！”

羅淼低下頭去不吭聲了。我知道，聽了利奧的話，他聯想到了剛才急急申辯著的自己。

利奧的小馬車飛遠了，羅淼還是沒有說話。

這時候，我們身邊的人群突然散開來了。大家分為兩撥，匆匆忙忙地朝道路兩邊走去。

羅森伸出手來，護著我和羅淼，隨著人流到了馬路的另一邊。

一陣喧囂的馬蹄聲從街道轉角處傳來。我站在人群里，視線越過身邊的人們，注視著一輛馬車穩穩地朝這兒駛來。

拉車的并不是普通的馬。這四匹“馬”通體潔白，閃著瑩瑩的光，在它們秀氣的腦袋上，有一個尖尖的不斷反射著柔和光芒的角。

我認得它們，那是只有在童話書里才能看見的美麗生靈。

“瘋了，真是瘋了，居然用獨角獸來拉馬車。”我聽到身旁的一位先生低低地說，“他居然敢玷污森林里最高貴的生靈。”

“噓，小聲點，要是被公爵聽見了，咱們就沒命了。”另一位飛快地回答完后趕緊閉上了嘴。四面寂寥無聲。

馬車從我跟前駛過時，車窗里的帷幕忽然被緩緩地拉開了。

我的身體頓時僵住了，動彈不得。掀開的帷幕下露出了一雙蒙著厚厚的陰影、黯然卻犀利的黑色眼睛，黑色濃得似乎隨時可以擴散開來。

那可怕的目光就要落在我身上了。“不要……”我莫名其妙地喊了起來。

像是有人用力拽住了我的頭發，我身子一歪，就這樣倒下了。地面上騰起一層細細的沙霧，模糊了視線。

似乎只有幾秒鐘的間隔，我眨眨眼睛，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小小的房間里，坐在了書桌前的椅子上。

一旁淺綠色的墻紙上，媽媽依舊親切地注視著我。我低頭看看，那本淺綠色的舊本子還在桌面上，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聽見爸爸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他拖拖沓沓地走了出來。

我急忙把本子塞進最近的一個抽屜里。

“林衍，午飯吃什么？”不出所料，爸爸徑直走進我的房間，搖著手機問，“我沒時間做飯了。叫外賣嗎？比薩還是其他的什么？”

“麥當勞吧。”我懶懶地回答道。爸爸點點頭，打電話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變回來了，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那些讓我眼花繚亂的商品，美麗優雅的街道，笨拙可愛的小矮人，賣報紙的風精靈，還有羅淼和羅森，通通都不見了。林衍還是林衍，這仍然是她百般無聊的暑假。

可我相信，它們都會再次出現的，只要打開這本本子。

我打開抽屜，取出破舊的本子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淺綠色的封面，上邊什么裝飾也沒有，卻閃著最迷人的神秘光澤。

我倏地記起離開時看到的那雙眼睛，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幸虧爸爸的聲音又在客廳里響起了：“林衍，我幫你點了份套餐，可以吧？”

“行——”我拉長聲音回答，依依不舍地把本子重新放回抽屜，心里琢磨著什么時候能再去一回。

吃飯的時候，我絞盡腦汁地尋找機會問問爸爸關于本子的事，沒想到他先提起了這個話題。

“林衍。”他咬了一大口漢堡，說，“嗯，早上你到我房間里來的時候，有看到一本淺綠色的舊本子嗎？挺大的，應該是在地板上。我找不到了，里邊有挺重要的資料……”

說這些話的時候爸爸一直盯著我的眼睛。但他同時轉了轉手表帶——這是他說謊時的一貫動作。我一下子猶豫起來，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我避開他的目光，一邊吸著可樂，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沒有啊，有這樣一本本子嗎？你的地板太亂了，我沒注意到。”我決定不告訴他。

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向爸爸談起一些關于我自己的事情了，我向他關閉了我的世界，因為我想他是不會在意的。

直覺告訴我，爸爸不想讓我看到那本舊本子。如果被他發現，也許本子就要被沒收了。我可不想這樣。我瞇起眼，腦海中交替著浮現出羅淼和羅森的臉龐來。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著他。爸爸似乎一下子安下心來，臉上舒展開了。他說：“那我再找找看吧……沒什么，就是問問……”

之后我們便不再說話，爸爸快速地吃掉他的那一份，回房間去了。

看來，我必須瞞著爸爸去那個地方玩了。不過幸好，現在是暑假，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而爸爸寫文章時幾乎不會出房間，這樣就不容易被他發現了。

至于他為什么不讓我看到那本舊本子，大概就要靠我自己去尋找原因了。可究竟是為什么呢？本子里有什么不可以讓我知道的秘密嗎？還是其他……爸爸知道那個世界的存在嗎？

我伸伸懶腰，咽下最后一口漢堡，喝下可樂，禁不住又想起了奇妙的方形汽水。

回到房間，我倚在門邊，仔細地想了想，決定明天再到那個世界去探一次險。也許爸爸還懷疑我拿了本子，等會兒到房間來檢查呢？

我百般無聊地打了一個哈欠，在書桌前坐下，攤開作業本，唰唰地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