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板上的本子
書名: 秘語森林(夢幻街記事)作者名: 王君心本章字數: 5843字更新時間: 2019-09-25 11:10:14
暑假開始的第六天,我就已經徹底厭倦了千篇一律的假期生活。
賴床似乎也不如上學時來得有意思。沒有人催促,我嘟嘟囔囔地掀開被子,慢吞吞地爬下床,換上干凈的白色T恤衫。
我拉開窗簾,把躲在窗子外的陽光抓了個正著。飛揚的塵埃被光照得大放異彩。墻上的淺綠色壁紙有些脫落了,我走過去把它們一一按回墻上,可不一會兒它們就又耷拉下腦袋。
我望著掛在墻上的畫像,不由得頓了頓腳步。
畫像上是一個溫和的女人。
直順的黑色長發,用米色的發夾綰起,看起來溫順而服帖;顴骨有些突出,但絲毫不顯突兀。她在微笑,眼睛美好地彎起來,像含著一汪湖水,閃著明媚而寧靜的光芒,籠著淡玫瑰色的臉頰上露出兩個酒窩,一深一淺。
我禁不住揚起嘴角,露出與媽媽一模一樣的酒窩來。
這幅畫是我很小的時候和爸爸一起完成的。他憑的是記憶,我卻只能看著照片想象了。顯然,我們都沒有繪畫方面的天賦,顏色和線條很不均勻,但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畫像,雖然它本身并不像,卻給人一種很真實的感覺。
我的意思是,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畫里邊媽媽對我的愛。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這幅畫在呼吸,有時還會沖我眨眨眼睛。不過,這大概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
我搖搖晃晃地走向衛生間。在我刷牙的時候,爸爸的房間里時不時地傳出啪嗒啪嗒的聲音。他在寫文章,而且很可能已經寫了一個晚上。他一向如此。
他鍵盤敲得飛快,看來此刻文思泉涌。
這可是個好兆頭,他寫書得到的稿費是我們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因此他的寫作速度也毫無疑問地決定了我們家的生活水平。
我聳著肩膀走回房間,看到爸爸倚在了門邊上。
他含糊地對我說:“醒來啦?”
一夜沒合眼讓他看起來疲憊極了,滿眼的血絲,松弛的眼袋,好久沒整理的下巴胡子拉碴的。
他的頭發卷得厲害,很不幸,這一點遺傳給了我,幸而我的短發只是微微卷曲,還有點蓬松。他的鼻子很大,下巴有點寬,看起來非常溫和,和媽媽給人的感覺非常非常相似。
我卻不一樣。我在學校里總是毛毛躁躁的,因此我的朋友并不多。畢竟不管怎么說,我都是由一個男人帶大的。
“早飯在廚房里,你自己去吃吧。我大概還要寫一章。”爸爸潦草地對我說完,轉身回到了電腦桌前,身上的淡藍色睡衣又松又垮。
廚房里,我飛快地吞下還算可口的早餐:白米粥,切成片的香腸,還有油汪汪的長油條。粥還是溫的,不知道爸爸是在什么時候抽空為我煮了早飯。
我把用過的碟子和碗泡在水里,倒了點洗潔精。我一邊做這些事情,一邊思索著今天該做些什么。
我可不想這么早就開始做作業,留到最后一星期才有意思。電腦一向都不是屬于我的,爸爸每時每刻都要靠它寫東西。沒有朋友會邀請我出去玩,一個人溜達也沒什么意思。想到這兒,我還是有點難過。
這么說,今天大概又要悶在家里發呆,用腳趾踩踩遙控器了。
接下來,我嘗試著做了一點兒作業,卻一點兒頭緒也沒有,數學題馬上就把我卡住了,電視里的節目糟糕透頂。于是我跑到陽臺上給花們澆水,可花盆在昨天就已經喝夠了水,泥土到現在還是濕潤的。
我趴在窗臺上朝下看。街道上的汽笛聲響個不停,我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目光尾隨一個小女孩直到街角——也只有這時候,我才敢大膽地注視一個人。耳朵里灌滿了隔壁的老太太拍打床單的聲音,撲起的灰塵嗆得我咳個不停。
我垂頭喪氣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經過爸爸房間的房門時,一個念頭閃過,有什么東西在敲打著我的思維,一個聲音在心底催促著:嘿,進去看看吧,去爸爸的房間里碰點運氣,沒準會發現些有意思的玩意兒。
我一下子被這個主意抓住了,悄悄推開爸爸房間的門。
房間里沒有一星點光線,充斥著一股很久沒有打掃了的灰塵的味道。爸爸在房間的另一邊飛快地打著字,顯示器泛著幽幽的白光,鍵盤啪嗒啪嗒地響著。他沒有發現我,他太投入了。
我朝前邁了幾步,差點被地上的什么東西絆倒。
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本厚厚的書。
我這才發現,房間的地板上堆滿了書和筆記本,厚的薄的,有些歪歪斜斜地摞起來,半個人那么高。書簽散落一地,還有各種寫滿蠅頭小字的便條。
就在不遠的地方,一本淺綠色封皮的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直覺告訴我,我在哪兒見過它。
它的顏色明亮得有些過分,兌足了陽光的淺綠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影影綽綽,讓我沒來由地想起了“白駒過隙”這個詞。
有點不對勁。我的第六感并不突出,但這一次,我強烈地感覺到,這本子就像有生命一樣:它故意出現在我面前,為的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忍不住蹲下身碰了碰它。
只一瞬間,腦海里忽然躍過一幅畫面:數不清的光芒從四面八方涌來,在我的鼻尖濺開斑斕的光,金色的光芒和悠遠的聲音穿透了夜空中的云潮,直落進我的心里。
那是小時候的一個夢,我記得。
夢中的我和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闖入了精靈的國度,我們舉著橘黃色的燈籠爬上層層疊疊的橫木,在十二點時等待奇跡的發生,然后光芒就如潮水那般,從四下里涌現了。
小時候做過的夢就像天晴時的蘑菇,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不知道為什么,只有這一個,卻記得分外清晰。
爸爸的椅子動了動。
我從回憶中抽回神來,直起身,盡量讓自己不出聲,躡手躡腳地跨過地上的書籍,靠近他,想看看他在寫些什么內容。
爸爸原先并不是個作家,我媽媽才是。我剛出生的時候他似乎是個公務員,安穩地坐在辦公室里。
但是就在幾年前,他莫名其妙地辭掉了自己的工作,轉行來寫作。現在整日面對電腦,邋里邋遢的,還總不能睡個好覺。
幸好他的第一本書出版后銷量不錯,那段時間里,他帶我去了游樂園,吃了螺旋形狀的巧克力冰激凌,見過了十幾年來從未見過的東西。可不久以后,當他重新開始了創作,就把我晾在一邊了。
我和他每天見面的時間加起來絕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對話也越發簡單而冷淡了。
我走近電腦桌,桌面上同樣摞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它們堆砌著,形成一道堅固的城墻,將爸爸牢牢包圍在他的世界里——文字的世界里。而我——他的女兒,看來只能在城墻外眼巴巴地望著。
我把手放在一本書的封面上,踮起腳看著電腦屏幕。誰知我還沒看清一個字,爸爸的椅子一響,他就忽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問:“林衍,你在做什么?”
“嗯……啊啊!”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腳下的一本書,重心不穩,一仰頭向后摔去。
幸虧爸爸及時拉住我:“嚇到你了?”
我站穩了,說:“喂,大作家,你的房間可真夠亂的……”
“最近寫的東西要用到不少資料,把以前的東西都給翻了出來,又沒時間塞回去。”爸爸撓撓頭,回答說,“等什么時候有空了再整理下吧。好了,你到我房間里來做什么?”
“沒……沒什么,看看你寫得怎么樣了。”我如實回答。
“噢。已經進入尾聲了……等發表了……嗯,我打算用這筆稿費裝修一下你的房間,有些墻紙都脫落了……你想把房間刷成什么顏色的?最好還是綠色吧……要不要再添一個小書架?”
“不如再裝個大書架在你自己的房間里。”我掃了眼滿地的書籍還有四壁被塞得滿滿的書架,用尖酸的口氣說。
“哈哈,我會注意的。”爸爸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樣吧,你想要寵物嗎,小倉鼠、貓或者是一只小狗?我常覺得我們家太冷清了。”
“是嗎?”我揚了揚眉毛,“你自己只顧著打電腦,居然還知道我們家太冷清了?你應該多花點時間來陪陪我,而不是買一只小狗做禮物。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不稱職的父親了!”
爸爸壓低了嗓音說:“對不起,林衍。”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聲音里落滿疲憊。
“算了,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我往回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說,“你繼續寫吧,我還等你幫我買只小狗做伴呢。”
“會的,會的。”爸爸終于輕松地笑了笑,轉過身去。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彎下腰拾起那本淺綠色的本子,退出房間,輕輕地扣上了門。
外邊的光線太亮了,我不由得瞇起眼來。
我捧著厚本子,前后反復端詳著,就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兒見過它。它有些破舊了,沾了點灰,書脊處裂了一道小縫,綠顏色依舊明亮,像是一座繁密森林的剪影。
我走向自己的書桌,坐下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瞥到了墻上的畫像,畫中的母親分明又沖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又看錯了嗎?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是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好奇地翻開了手中本子的第一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究竟記錄了些什么。
刺啦——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刺眼的光像熔化的金子源源不斷地從本子里淌出來,照得我睜不開眼。
耳畔隱隱約約傳來對話聲,一個喑啞而深沉的聲音用令人戰栗的音調說道:“她來了……”
那些光像是一道裂口,一點點撕裂,一點點擴大。風從四面八方涌來,無數的光和無數的色彩擁頂著我,來不及害怕和逃跑了,我被推進了這道巨大的裂口里。
只一瞬間,我還沒來得及發出驚恐的叫聲,身邊的景色就呼嘯著向后滑去,我伸出手極力想抓住些什么,卻是徒勞。我跌落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古銅色的鏡子里。一會兒,我的視線清晰了,四周的景色也變得鮮明而生動起來。
嘩——
我撞到了什么人。
幸好只是輕輕地碰到了她,趴在地上的,只有我一個。
“對不起。”我急忙說道,為自己尷尬的動作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身來。
眼前是一位年輕的小姐,戴著巨大的蝴蝶形眼鏡,乍一看就像假面舞會上的面具。俏皮的棕色卷發,一頂紫羅蘭色的寬檐帽子,綴著鵝黃色的星星和花,耳朵上掛著一對水母形狀的耳墜,它們透明動人的觸須似乎還在微微晃動,身上的銅黃色裙子很有些復古的味道。
“真對不起!我沒看見你。”她伸出手把我拉了起來。我喜歡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看起來既親切又可愛。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了聲“謝謝”。
“對不起,今天是《你所不知道的精靈歷史》發售的日子,晚點去可能就買不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我得先走了。”她用極為誠懇的聲音說,讓我越發覺得不好意思。
我慌忙擺擺手,說:“沒關系,您先走吧。”她這才走了。我朝四下里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了擁擠的街道上,一個我從未來到過的地方。
人流擁著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該死,我的腳上還穿著拖鞋。
我朝四周張望著:這兒應該不是我家附近的景象,看起來更像是歐洲的一個小鎮。
兩邊的房子并不高大,最多只有三層樓高,涂著非常鮮艷的顏色,但一點兒也不扎眼。木屋子前是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和奇形怪狀的信箱一起嵌在綠茵茵的草坪中。
古銅色的路牌隨處可見,上邊的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街道兩旁的樹木居然長著魚鱗形狀的葉子,一層一層地重疊在一起,像是水中的波痕一般隨著風的走向而搖晃,宛如一尾綠色的魚。郁金香一樣的花朵簇擁在路邊,花骨朵飽滿而鮮艷,橙黃色的海洋向你吹吐著迷人的香氣。
街邊的路燈完全是上個世紀的風格,黑色的框架棱角分明,奇怪的是,透明的玻璃片中是一盒小小的黃色蠟燭。
這些路燈參差不齊地立在路邊,仿佛是肆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有的三兩個挨得緊緊的,只有半米來高,有的隔了老遠才看見一個,高得如同寶塔一般,必須仰頭才看得見。
道路的中央立著幾個奇怪的雕塑,每走幾步就會看見一個。離我最近的那個遠遠看去像七個矮矮的小蘑菇,湊近了才發現,是七個姿勢迥異,戴著軟趴趴的帽子的小人兒。
我正準備離開,乒乒乓乓的音樂聲不知從哪兒響起了,小人兒們抬起手中的金礦,起身又落下,有的則舉起手中的錘子砰砰砰地敲個不停。
再往前走幾步,又一個雕像出現了,是兩個手拉著手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抿著嘴唇,表情堅定,身旁飛著幾只金色頭發的小精靈,似乎在為他們引路。
還有一位美人魚,趴在高高的巖石上,翹著碧藍色的尾巴。
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美人魚尾巴上細致的鱗片,轉身看到一排小矮人扛著鋤頭沿著街道走來。我吃驚地捂住嘴。
它們一個個都不到我身高的一半——如果沒有算上它們頭上那些又高又尖的帽子——但是身材粗壯。鼻子又大又腫,皮膚看起來如同剛從烤爐里取出的烤地瓜,皺巴巴的。身上套著小巧的衣服,腰上還各自配了一把長劍。它們精神抖擻,嘿喲嘿喲地喊著口號走過。
其中一個一不小心撞到了我,帽子掉到地上。我蹲下身撿起來遞給它。它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話,我聽不清,但它的模樣看起來既緊張又感激,然后噌噌噌跑了幾步趕上了前邊的隊伍。
路上沒有車,什么交通工具也沒有,擠擠挨挨的全是人。
我隨著人流在街道上走著,身旁的一位老太太捧著一棵看上去像是仙人掌的植物,它像拳頭一樣矮矮地趴在土里。但我可以發誓,我聽見它打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嗝。
走在我后邊的兩位西裝革履的先生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什么。
“聽說那些人弄到火龍的鱗片了!”比較高的那位說道。
“嘿,千萬別搞錯了。”矮的那位說,“沒準是龍舌魚的鱗片,它們長得像極了,價格可是天差地別啊……”
走到街道轉角處,人流分為兩撥向左右涌去。
我抬起頭來。兩只青色的鳥從前方飛過,撲啦啦地拍打著翅膀,一些晶瑩的粉末尾隨著它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瞇起眼望著清澈的天空,注視著一架架小小的馬車在空中滑過,其中一輛緩緩地落在了我面前:紅色的車身,黑色的車窗和輪子,邊上嵌著金色的紋飾,看起來華美而貴重。
“嘿,小姐,要搭車嗎?”馬車里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尖尖的耳朵和俏皮的笑容,皮膚是淡淡的藍色。
“嗯?”我不由得退后幾步。
“用不著這么緊張,騙你的。哈哈。”小家伙笑嘻嘻地說道。
這是精靈吧。我愣了愣神。
精靈繼續說:“我一看你就知道是從外地來的。怎么,要買份報紙看看嗎?可以多了解了解本地的情況哦。怪誕村的火山爆發了,你難道不想看看那壯麗的景象嗎?數百匹天馬同時飛過天空,這是德拉小鎮最美麗的奇觀。還有關于新得寵的公爵的消息,瞧瞧他又廢掉了幾道法律。噢,還記得前一陣由他的反對者舉行的游行嗎?組織者已經找到了,當然,被扔進了監牢。還有——”
我沖它搖了搖頭,小聲打斷了它的話:“對不起,我身上沒有錢。”
精靈馬上垂下了它的小腦袋,擺擺手,沖我禮貌地笑了笑,繼續尋找其他顧客去了。
我懷著歉意目送小小的馬車離去,望著晶瑩的粉末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跡,然后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
腳下的路是用圓圓的卵石鋪成的,踩上去很有質感。真不敢相信,就在幾十分鐘前我還抱怨著沒有事情可做,現在就來到了一個如此神奇的世界里。
雖然對我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我卻覺得沒有什么不對,似乎這里才是我真正居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那本子究竟是誰的?我突然冒出了這個疑問。應該不是爸爸的,如果他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不告訴我呢?還有打開本子時那一聲令人不寒而栗的耳語……
天氣非常好,陽光碎了一地,沒有熱度。風拂過我的面頰,帶著涼涼的薄荷味,很舒服。在這樣一個風暖花甜的小鎮上度過一個夏日晌午,沒有什么能比這樣的事更令人感到快活了。
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偶然,我告訴自己,暫時把這些問題拋到腦后,帶著愉悅的心情在卵石路上溜達。
這時候,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不由分說地抓住了我。緊接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陌生男孩出現在我面前。他氣喘吁吁,濕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嘴里不住地說著:“總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