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界記往
- 戴逸
- 17883字
- 2019-10-25 16:47:20
羅髫漁同志的風雨征程
羅髫漁同志(1901—1988),又名羅懋其,四川古宋縣(今敘永縣)人。家境貧寒,工讀成才。1925年在上海大學參加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翌年轉為共產黨員。曾任黃埔軍校少校政治教官,參加八一南昌起義,擔任第十一軍政治部主任(第十一軍軍長葉挺、黨代表聶榮臻)。起義失敗后,長期在上海、香港做地下工作。抗戰時期,在郭沫若領導的第三廳工作,直至抗戰勝利。后奉當時四川省委(省委書記吳玉章、副書記張友漁)之命,留守四川,成立四川省臨時工作委員會,羅髫漁任臨時工委書記,組織四川地下武裝,策反國民黨軍隊,迎接解放軍入川。
新中國成立以后,羅髫漁同志功成不居,淡于利祿。50年代初,他不愿就中央文化部副部長之職,堅辭任命,而寧肯當一名普通教師,先后在四川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擔任歷史系、文學系的教授。“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所長。羅髫漁同志學識淵博,擅長古典詩詞,書法勁秀,楷隸皆精,與郭沫若為親密的文字之交。又通曉英文、法文,曾譯《世界歷史》《經濟學》《國際工人運動》等多種作品(筆名陳子和)。他品德高尚,生活儉樸,作風平易近人,恂恂儒者之風,深受青年學者的愛戴、尊敬。誰能知道這位博學多能、著譯宏富的老教授當年叱咤風云、馳馬疆場的戰斗生涯?又有誰能知道這位性情謙和、訥于言辭、視官祿如敝屣的藹然長者,當年出生入死、橫眉冷對反動派的感人事跡?我在羅髫漁同志領導下工作十余年,多次聽他談起以往的經歷,深受教育。今又看到了他的自傳和一些遺作,把他在大革命時期的戰斗生活整理成篇,展示了一位進步青年投身革命后經歷的風雨征程,表現了一位共產黨人堅貞不屈、艱苦奮斗,一心為國家、為人民做奉獻的高尚精神。
一、參加革命
羅髫漁同志出生于四川山村的一個窮苦家庭中,父親是做掛面的工人。兄弟姊妹七人,除了羅髫漁和他的長兄羅銀舟之外,其他五人均因饑寒交迫或工作過度勞累而在青少年時死亡。羅髫漁幼年學習成績優異,受到老師、校長的喜愛,故能勉強讀到小學五年級。后來家境實在維持不下去,被迫輟學,到一家錢店去當學徒,受盡老板的白眼和捶撻。后來得到老師、同學的資助、舉薦,進初級師范傳習所學習一年,在鄉村小學當教師。他的遠房叔父羅子駿是川軍中的中級軍官,見羅髫漁聰穎好學,便資助他到南充順慶中學學習。1921年,他隨幾位同學浪跡武漢、南京、上海。當時盛行勤工儉學之風,羅髫漁一面工作,一面學習,還得到親戚、同學的不時接濟,才能夠勉強維持生計,但不管條件多么艱苦,他從不荒廢學業。1923年,羅髫漁22歲,他在上海得到南方大學校長江亢虎的允許,在學校中抄寫文件表冊,略得微薄薪水,同時注冊入學,成為一名工讀生。青少年時代的坎坷經歷,長期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貧窮生活,把羅髫漁磨煉得更加倔強自尊,更加奮發上進。
1924年,羅髫漁因學習成績優異,得到四川地方政府的獎學金,每年100元大洋。這筆錢對長期貧困而不能自給的羅髫漁來說,無疑是豐厚的金額和巨大的支持,使他能安心向學了,因此轉入上海大學學習,從此開始了他人生歷程中的一次飛躍。
上海大學是當時著名的革命學府,它本來是一所簡陋的學校,后來孫中山先生派于右任去當校長,將它改造成為培養革命干部的學校。學校聘請鄧中夏擔任教務長,實際主持學校工作,厲行改革,摒除舊學堂的規章、習氣,增設新課程。聘請了瞿秋白、蔡和森、惲代英、任弼時、蕭楚女、陳望道、張秋人、蔣光慈等任教,進行馬列主義教育,宣傳革命主張。李大釗、戴季陶、吳稚暉、張繼、汪精衛等名流也曾來校演講。上海大學的聲譽日隆,莘莘學子從四面八方慕名而至。四川籍的學生尤其多,同學中有何秉彝(五卅運動中犧牲)、劉華(工人運動領袖,被孫傳芳殺害)、李碩勛(1931年在海南島被捕犧牲)以及歐陽繼修(陽翰笙)、李民治(李一氓)、劉披云、朱義權、何成湘、程源希等人。四川的同學們組織了一個同鄉會,經常聚會活動。
羅髫漁早就認識惲代英,幾年前在四川聽過他講課,惲代英當時已是共產黨的著名理論家。他學問淵博,講課透析,解疑答問,口若懸河,深受青年們的崇敬。他講課時,課堂中擠滿了學生,靜聽講授,全場鴉雀無聲。羅髫漁從課堂上以及當時《向導》《中國青年》《民國日報》等革命報刊上,開始學習革命道理,漸漸知道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三民主義、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以及馬克思、列寧等。羅髫漁的幼年經歷使他非常容易接受革命思想,他受過地主惡霸的欺凌,遭到錢店老板的壓迫,挨過軍閥部隊的毒打,在嘉陵江上碰到過土匪殺人搶劫,全家食不飽、穿不暖,過著艱難的生活。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為什么外國人和軍閥能橫行不法?國家和個人的出路何在?這些長期縈繞在他頭腦里的問題逐漸得到了解答。他專心致志地聽講,如饑似渴地讀書,全身心撲在功課上,雖然在校的時間不算長,但思想和學業突飛猛進,是班上名列前茅的高才生。
1924年11月,孫中山先生北上召開國民會議,路過上海,仿佛吹來了一場革命的旋風。上海租界當局揚言,禁止孫中山登岸和停留。惲代英率領學生們聯合工人、市民結隊到黃浦灘十六鋪碼頭歡迎,這是羅髫漁第一次參加盛大的政治活動。惲代英囑咐羅髫漁等幾個學生負責維持學生隊伍的秩序,孫中山先生和宋慶齡上岸了,向群眾招手致意。十六鋪碼頭盛況空前,“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聲與歡呼聲、鼓掌聲響徹云霄,站在旁邊的外國巡捕、暗探們垂頭喪氣,無法阻擋。羅髫漁初次經歷這種場面,無比興奮,充滿憧憬,對孫中山無限崇敬。從前,羅髫漁在社會上闖蕩,備歷艱辛,屢遭挫折,像一株小草,無依無靠,軟弱無力。今天,他在這一宏偉的場面中看到了力量,鼓舞起對前途的信心和勇氣。
二、五卅抗暴
1925年初,上海的工人運動蓬勃發展。滬西小沙渡一帶有很多日本人開設的紗廠,上海大學校址在西摩路,離此不遠。羅髫漁跟著一些進步學生跑去尋訪工人,進行宣傳,在一所工人平民夜校任教。他從書本上學到的一些理論、原則,經過群眾工作的鍛煉,日益成為自己的信仰。5月中旬,日資紗廠的工人們不堪苛重的剝削,在工人領袖、共產黨員顧正紅的率領下,組織罷工,要求改善待遇,增加工資。在交涉時,顧正紅竟慘遭日本資本家槍殺。這一事件像在火藥桶上點了火,引爆起一場浩大的群眾運動。上海的工人、學生紛紛集會,進行抗議。從此,羅髫漁被這場革命大潮推出了書齋,放下書本,積極行動起來,做宣傳工作。租界當局一味采取高壓措施,打傷和逮捕了許多工人、學生。學生們決定5月30日在全市宣傳游行,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工人,懲治兇手,撫恤賠償。
當天上午,上海各學校學生從四面八方向繁華中心南京路集合,沿路宣傳,散發傳單。當時羅髫漁住在提籃橋,參加了南方大學的宣傳小隊,當走到虹口小菜場進行演講時,被許多巡捕、暗探所包圍。羅髫漁和同學梁棟、彭宴等六人當場被拘捕,被送到虹口捕房的候審室,正在爭辯抗議時,學校打電話來保釋。大概因為全市被捕的人太多,事情越鬧越大,巡捕房怕收不了場,就對羅髫漁等一陣拳打腳踢,攆了出去。他們急忙向南京路上跑去,在永安公司門前和上海大學的學生會合,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上海大學學生何秉彝是羅髫漁的同鄉好友,聰穎勤學,口才很好。他站在一個凳子上演講,要求市民們支援工人、學生,反對租界當局的暴政。突然“砰砰”幾聲,一個英國巡捕向何秉彝開了槍,何當即倒地。憤怒的群眾一擁而上,奪了兇手的手槍,揪住這個兇手。這時,西邊老閘捕房門口排槍陣陣,英國巡捕用手槍、步槍向群眾狂射,數十人中槍倒地。人群完全混亂了,喊罵聲、呼救聲、號哭聲亂成一片。羅髫漁等把中槍的學生何秉彝、尹景伊(同濟大學學生)、陳虞欽(南洋中學學生)抬到浙江路隱蔽處,急忙送往醫院,但三位同學都不及救治而身亡。
帝國主義血洗南京路的慘劇激起了千萬民眾的奮起,帝國主義越施高壓,群眾的反抗越猛烈。5月30日晚,各校學生代表齊集在上海大學開會,成立了上海學生聯合會,決定全體罷課,擴大宣傳,募款救濟殉難者家屬以及受傷、被捕的工人、市民、學生。5月31日,大雨滂沱,宣傳隊仍冒雨分路出發,羅髫漁被分到南京路小隊,拿著傳單、小旗,挨門挨戶向各商家宣傳,要求商店罷市,反抗帝國主義壓迫,為死難烈士報仇。下午又到天后宮上??偵虝?,與副會長方椒伯談判。方椒伯說話期期艾艾,不肯答應罷市。羅髫漁擔任聯絡工作,把談判情況隨時向等待在外面的群眾做傳達。直到夜間八點鐘,在群眾的壓力下,方椒伯不得不接受要求,下達了罷市命令。
羅髫漁對帝國主義的暴行痛恨萬分,他全身心投入到群眾運動,長駐在上海學聯,與他一起工作的還有陸定一、劉披云、朱義權等。這時,上海大學已停辦,學聯遷到南市辦公,另在法租界開辦一處夏令營,邀請名流學者演講。來這里演講的有陳獨秀、郭沫若、惲代英、蔣光慈,也有戴季陶、陳布雷等。羅髫漁在這里做演講記錄,刻印宣傳品,終日忙碌。在這里,他認識了一位年輕的女中學生譚勤先(后名譚樂華),她思想進步,端莊大方,羅髫漁對她的愛慕之心油然而起。三年之后,他們終于結成伉儷,共同戰斗和生活了60年。
三、輾轉川粵
羅髫漁在五卅運動中思想進步,工作積極,提出申請參加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CY),南方大學的同學徐瑋找他談了話。還沒有等到上級批準入團,他就接受了一項任務,護送五卅運動死難烈士何秉彝同學的靈柩回四川彭縣。1925年12月,他離開了上海。護靈完畢以后,羅髫漁回到了家鄉古宋縣。這時,他的父親、三哥均已故去,老母病臥在床,全家靠體弱的大哥做工勉強糊口。家鄉貧困如故,鄉親們衣衫襤褸,面有菜色。在外地闖蕩多年的羅髫漁更加明白:不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老百姓不會有好日子過。他的革命意志更加堅定了。
在家鄉期間,羅髫漁散發了從上海帶回來的宣傳品和圖片,向鄉親們講說五卅慘案的真相,宣傳國共合作。他把少年時的同學盧仲防、溫鶴元、劉彥承、劉真儒等組成一個學習小組,經常討論時局。不久,風聲泄露,當地軍閥土豪指稱他是赤化分子。古宋縣的教育局局長童君實愛惜人才,恐有不測,囑咐羅髫漁趕快離開,并且把1926年全年獎學金100元提前發給他。羅髫漁又出川再去上海。他在家鄉組織起來的這批青年,不久就和吳玉章同志領導的四川成都蓮花池國民黨黨部取得了聯系,也走上了進步的道路。
羅髫漁回到上海,尚無批準他入團的消息。羅髫漁要求進步的心情很迫切,擔心自己進步不快,條件不夠,從而未獲批準呢?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上海大學青年團的負責人程源希。程鼓勵他說:“不會的。也許因你離開上海,入團申請被耽誤了。你再寫個報告,我替你催問一下。”羅髫漁的報告經過程源希送上去。十天以后,批準入團的消息就下達了。羅髫漁興奮得一夜沒有合眼。有了組織的指導,有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志一起干革命,他的眼前呈現出一片光明。
羅髫漁繼續在上海大學上學。1926年,北伐戰爭開始了,廣州急需大批干部,共青團要羅髫漁去廣州工作,羅髫漁放下了尚未完成的學業,于1926年9月前往廣州。這里是革命的大本營,工農運動高漲,革命政權鞏固,比起上海、四川來,又是一番新的氣象。羅髫漁來到廣州,先是住在廣東大學(1926年改名中山大學)學生汪浩的宿舍里,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和組織部部長木青親自找羅髫漁談話,向羅介紹了廣東的形勢。廣州的革命力量固然很強大,但目前許多同志隨軍北伐,各機關留下了很多空缺,反動分子蠢蠢欲動,要奪取各單位的領導權。陳延年說:“廣東省立第一中學的群眾基礎很好,但最近右派經常搗亂,那邊的團員不少,卻只有兩名黨員。你先去那里教書吧,區委已決定將你轉為共產黨員,到那里建立一個黨小組,團結學校的教師、學生,開展工作。”隨即在陳延年的主持下,羅髫漁和另外幾位同志參加了入黨的宣誓儀式,地點就在毛澤東主辦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內。
廣東省立一中在廣州近郊,校長陳蕃是國民黨左派,頗有聲望,教務長程日新、社會科主任張鴻程是共產黨員。羅髫漁到職后,三名黨員緊密團結,努力工作,改革規章,增添課程,使工作蒸蒸日上。但國民黨右派勢力視他們為眼中釘,他們竟糾集了校外的一批地痞流氓,于某日凌晨沖進學校,捆綁毆打進步學生。廣州公安局出面干涉,公安局局長李章達是國民黨左派,他派一隊警察來?;謴椭刃颍⒕胁读艘恍┝髅ァA_髫漁等執行學校紀律,開除幾名肇事的反動學生。不料,國民黨的元老、擔任中央監察委員會主任的張靜江親自出面,下令恢復被開除學生的學籍,并且驅逐羅髫漁等共產黨員離校,鬧成一場軒然大波。這反映了革命陣營內部左派和右派激烈斗爭的一個側面。右派的氣焰很囂張。剛剛入黨的羅髫漁同志親自體會到了斗爭的復雜性、艱苦性。當時中共中央領導執行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在國民黨右派的進攻面前步步退讓,決定將共產黨員都撤出省立一中。羅髫漁、程日新、張鴻程被派往新的工作崗位,去擔任黃埔軍校的政治教官。
四、黃埔軍校
黃埔軍校當時的正式校名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已經創辦了好幾年,培養了大批軍官。雖然校長是蔣介石,但在軍校的籌建、教學、訓練上,共產黨人卻竭盡了心力。周恩來、葉劍英、惲代英、聶榮臻都擔任過教官。這時,北伐軍已攻克武漢,正在向南京、上海進軍。黃埔軍校內的大批共產黨員以及第一、二、三、四期學員,已離校參加各路軍隊,開往各個戰場。軍校急需補充一批干部。這樣,羅髫漁和張鴻程、程日新被調到黃埔軍校的政治部,羅髫漁等三人隱蔽了共產黨員的身份,加入了國民黨。羅髫漁被分配在宣傳科,擔任少校政治教官。政治教官的任務是給學員上“三民主義”“帝國主義”“社會學”“經濟學”“時事形勢分析”等課程,灌輸革命的理論,增強學員們的革命意識。早期的政治部主任是周恩來,這時已離校到上海去了。繼任的是邵力子,邵是個掛名主任,不管具體工作,也不常來校,實際工作由政治部副主任熊雄負責。熊雄精明干練,且待人寬厚。宣傳科的科長是安體誠。當時的政治教官還有惲代英(惲是政治總教官,不久即離校前往武漢)、蕭楚女、張秋人、韓麟符、毛澤覃、歐陽繼修(陽翰笙)、饒乃杰、李元杰、廖劃平、潘懷素等人,其中有好幾位是羅髫漁在上海大學的老師和同學。
蕭楚女是羅髫漁的老師,比羅髫漁年長十幾歲,當時已是名聞全國的理論家、大學者。他學問淵博、文筆犀利、性格爽朗、身材高大,是深受軍校學生愛戴的老師。他開過“帝國主義”“社會科學”等課程,內容精彩,講授生動。他也往往在廣場上發表講演,解答疑問,聲如洪鐘,極富演說天才,軍校中的國民黨左派和右派都愛聽他講課。由于黃埔軍校原來的政治干部大批北上,蕭楚女受黨的委托,長期住校,把主要精力用在軍校的政治教育上。他還在廣州擔任很多重要職務,經常來往于廣州、黃埔之間。這時,他已染上肺結核病,幾次咳血,身體十分虛弱,但仍不肯休息,拖著病軀,日夜不停地工作。羅髫漁和他住房相鄰,并且編在一個黨小組內。蕭楚女已年近四十,尚未結婚。兩個單身漢在一起,故經常見面。羅髫漁對這位老師非常尊敬,向他請教學問,并照顧他的生活,給他燉雞湯、做小菜,增加營養。為了讓蕭楚女不致太勞累,常常替他擋掉一些會議和約稿,代他謄寫一些稿件,后來和其他教官一起,苦勸蕭楚女住進醫院治療。“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后,反動派竟從醫院病床上把蕭楚女捆綁去殺害。為了此事,羅髫漁一直感到深深的疚悔。如果不勸蕭楚女去住院,如果他們仍舊生活在一起,那么,在最嚴峻的日子里,蕭楚女不會和外界隔絕而得不到消息。他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大概能逢兇化吉,脫離虎口。當時萬萬沒有想到,住院治療的決定竟葬送了這樣一位絕代才人的寶貴生命。蕭楚女非常欣賞羅髫漁的書法,羅髫漁曾經自撰一聯,書贈老師,掛在蕭楚女的房間內?!耙簧砗迫徽龤?,滿腹錦繡文章”,這副對聯表達了一個學生對老師出自肺腑的崇敬之情,也是蕭楚女烈士生平的真實寫照與確切評價。
軍校政治部的年輕教官們辦了一個《黃埔日刊》,張鴻程是主編,蕭楚女是主要撰稿人。羅髫漁常給刊物寫稿,一度協助編務。他們以這個刊物為陣地,在師生員工中開展政治教育,宣傳革命思想,頗有影響。軍校內左、右派的斗爭很激烈,經常爭論,產生摩擦。這時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已當上了北伐軍的總司令。副校長李濟深是留守廣州的軍政大員,不常來校,常住校的有教育長方鼎英、總教官孫炳文、政治部副主任熊雄。方鼎英是國民黨左派,政治態度溫和,對人寬厚,孫炳文和熊雄都是共產黨員。軍校內部雖有蔣介石的御用組織“黃埔同學會”,但是左派力量占優勢,革命氣氛很濃厚。尤其是政治部,更是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的大本營。不過大多數人都隱蔽了真實身份,外人弄不清楚誰是共產黨員。
隨著北伐戰爭的勝利發展,從前線也傳來了許多不祥的消息:帝國主義在武漢和南京公開干涉革命;身為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行為愈益乖張,更加暴露出反共面目;各處工農運動受鎮壓,江西工人領袖陳贊賢被殺害。一樁樁事件,使人觸目驚心。黃埔軍校的政治教官們紛紛聚議。在一次黨內會議上,韓麟符、毛澤覃等先后發言,話語激昂,他們分析了當前形勢,指出蔣介石正在磨刀霍霍,政變迫在眉睫,建議上海黨中央早做應變的準備,放手武裝工農,迎擊反動派的突然襲擊。政治部黨組織派人把這個建議送往廣東區委。后來的事態發展證明:這一建議完全正確??上М敃r黨的領導人思想麻痹,未做足夠的準備,遂使正在蓬勃發展的大好革命形勢橫遭摧折。
五、脫離虎口
4月中旬的一個早晨,羅髫漁等人被政治部的中共支部書記饒乃杰召集在一起。饒乃杰告訴他們:上海發生了“四一二”大屠殺,蔣介石動用軍隊并糾集青幫流氓對工人糾察隊和共產黨員大打出手,革命力量損失慘重。李濟深剛剛從上海返回廣州,方鼎英教育長、熊雄副主任夤夜趕去商議,說黃埔方面隨時可能出事,要大家早做準備。過了不久,饒乃杰又單獨找到羅髫漁,交給他幾張郵票說:組織上已決定全部共產黨員迅速撤離軍校,方鼎英教育長也答應禮送共產黨員出校。情況緊急,孫炳文已去上海,熊雄副主任和一些已暴露身份的黨員正在撤離。但是還有一些黨員外出未歸,一兩天內即將回校,他們不知道“清黨”消息,處境危險。羅髫漁并未暴露黨員身份,而且到黃埔工作未及半年,熟識的人不多,不為人們注意。饒乃杰要求羅髫漁留在軍校兩天,等待外出未歸的黨員們。饒乃杰告訴羅髫漁,大家都要撤往武漢,憑這些郵票可以與黨接上聯系,要羅髫漁把撤退的命令和憑信交給外出返校的幾位同志。饒乃杰再三叮囑說:這里已是虎穴,一定要小心謹慎,注意觀察周圍形勢,相機行事,如發現情況不妙,即迅速撤離。
羅髫漁勇敢而忠實地執行了黨交給的任務。為了等候外出未歸的同志,他幾乎是最后一個撤離黃埔軍校的共產黨員。政治部是被人注視的大目標,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羅髫漁迅速清理了蕭楚女、自己以及另外一些黨員的寢室,當晚離開政治部,住到特務連的宿舍里。連長和士兵很多是四川人,和羅髫漁熟悉而親近,羅髫漁得到他們的掩護而隱蔽了下來。
翌日早晨,軍校周圍的情況大變,交通斷絕,貼出了廣州公安局局長錢大鈞的戒嚴令。中山艦和西江艦駛到黃埔島,卸下炮衣,幾挺機關槍擺在軍校的大門口,鐵柵門已關閉,殺氣騰騰,如臨大敵。軍校內尚有第五期幾個大隊的學員一千數百人和第六期剛入學的部分學員,全部徒手列隊,站在政治部對面俱樂部的廣場上,挨次接受檢查。一些反動分子出頭指認共產黨員,當場被捕近100人,以后還有許多共產黨人陸續被捕,所謂“禮送出?!保故侵e話。聽說這些同志很快被轉移出去,未經審訊就被執行槍決,反動派對革命者大開殺戒,狠下毒手。
羅髫漁通過特務連士兵的幫助,與外出回校的黨員迅速取得聯系,傳達撤退命令,指定撤退的路線和地點,發給郵票作為聯絡的憑信。他身居虎口,臨事從容,處危而不亂,圓滿地完成了拯救同志的任務。他留在軍校內四晝夜,未被反動派察覺,最后在士兵的幫助下,化裝為平民逃出軍校,雇了一艘小船,前往廣州。在事先約定的聯絡點,找到了張鴻程、程日新,隱藏在省一中的同學、共青團員李培蓀的家中。
廣州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省港罷工工人的糾察隊和反動軍警戰斗兩天,因寡不敵眾,已告失敗。軍警便衣沿街搜索,到處捉人,熊雄、蕭楚女、熊銳、何琨等同志均已被捕犧牲,其他同志下落不明,廣州不能久留,羅髫漁等急謀脫身之計。他們人生地不熟,這時完全依靠省一中的進步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有一位家長與桂系軍閥頭子黃紹竑相識,寫了一封介紹信作為掩護,購好船票,由省一中的學生陪送,沿著珠江前往廣西。一路上盤查嚴緊,幾歷險境,因為有了那封介紹信,都應付了過去。他們來到廣西賀縣的鄉下居住幾天,隨后請當地農民領路,翻越九嶷山,到達湖南的江華,湖南省尚為武漢政府所控制,羅髫漁等總算到了安全地帶。他們走在九嶷山上,遍野奇花盛開,溪泉流注,山草拂膝,鳥聲入耳。幾個人含悲忍淚,回顧來路,痛定思痛。這場災禍多么突然,幾天前還是黃埔一家,互稱同學師長,驀地反動派拿起屠刀,從背后狠狠砍殺,眼睜睜看著大批同志倒在血泊之中。如今總算逃離虎口,走上寬闊的山脊,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但他們的心底卻是那樣沉重、辛酸,他們牢牢記著這苦難的日子,發誓要為犧牲的同志們報仇雪恨。
六、北伐軍中
羅髫漁一行進入湖南后,在長沙乘坐火車,于1927年5月初到達武漢。先到總政治部報到,交了郵票、憑信,接上組織關系。做接待工作的是章伯鈞和歐陽欽,武漢政府還專為從廣州脫險歸來的同志召開了一次歡迎會。以后,羅髫漁被分配到起義部隊高桂滋的第十六軍政治部任中校宣傳科長。羅髫漁和在第十六軍政治部的中共特派員劉明漢取得了聯系,劉命羅率領幾名政工干部乘火車前往河南漯河第十六軍軍部去工作。第十六軍是一支舊軍隊,人員混雜,剛剛編組成軍,政治工作基礎很差,隊伍都分布在前線陣地上和奉軍對峙。漯河軍部只有幾間房子,幾個軍部人員無所事事,天天打麻將、聊大天。問他們部隊在哪里,各團有無政治指導員,他們都說不清楚。幾天以后,特派員劉明漢來了,他也不抓工作,只知道要大家造名冊、領軍餉。羅髫漁建議下到團營連排去做政治工作,劉明漢搖頭說行不通。羅髫漁從武漢帶來大批宣傳品,準備分發給部隊。劉明漢詫異地說:“十六軍的士兵都不識字,發這些干啥?”羅髫漁把這些情況向前方總政治部匯報,總政治部組織處處長關向應了解到第十六軍的政治工作暫難開展,向上級請示后,把羅髫漁調到前敵軍委。
前敵軍委書記是陸沉,負責工人運動的是李振瀛,負責地方黨政工作的是黃錦輝,羅髫漁被派到黃錦輝手下工作。前敵軍委不是指揮軍事而是做地方工作的機構。河南是北伐前線,革命軍和奉軍在臨潁激戰之后,克復了許昌,正向鄭州推進,奉軍節節敗退。前敵軍委的工作十分繁忙,并正準備在收復河南全省之后即改為河南省委。羅髫漁前去報到的當天,就奉命以特派員身份前往確山,調查、視察縣政府的工作。羅來到確山,市集上倒也熙熙攘攘,還算興旺,城墻上和街道上站立著許多手執紅纓長矛的人,這是剛從紅槍會改編過來的隊伍??h政府七個委員中,有五個是共產黨員,但縣長和另一個委員則是剛剛倒戈過來的靳云鶚部下的舊官僚。五個黨員文化低,有的不識字,全縣的民政、財政和軍需供應大權都掌握在縣長的手里。羅髫漁把五個黨員帶到僻靜的山坡開會,囑咐他們要提高警惕,克服驕傲麻痹思想,監督那位縣長的工作,尤其要注意掌握武裝。羅髫漁留在確山短短幾天,工作十分忙碌,召開了農民大會,打擊當地的地主和土匪,加強治安,整頓秩序。他返回漯河向陸沉、黃錦輝匯報了情況,建議派遣幾個得力的干部前往確山工作,但當時人手緊缺,這項建議被擱置了下來。
戰爭進行得很順利,奉軍放棄了鄭州,退往黃河北岸。為適應形勢的變化,前方的工作調動很頻繁。羅髫漁回漯河幾天之后,即被調往第二方面軍張發奎部的第十一軍工作,軍長是朱暉日,軍部駐在許昌,羅髫漁立即趕到許昌報到,任第十一軍政治部的宣傳科長。北伐軍占領鄭州后,他很快隨軍部開進鄭州,鄭州城內外一片戰亂景象,到處斷垣殘壁,奉軍的大炮、車輛、軍輜丟棄滿地。羅髫漁忙于印制各種文稿,召開會議,向群眾做宣傳工作。這時,他在城內的一家舊書店里意外地買到了一批舊書,羅髫漁愛書成癖,工作之余就展卷閱讀,行軍時也帶著這些沉重的書籍。想不到這些書籍日后竟成了八一起義部隊南征途中一個小小的流動圖書館。
北伐的前途似乎仍很光明,奉軍已全線潰退,河南的工農運動正在興起。這時,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專程去潼關,迎接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前來鄭州,共商國是。武漢政府的北伐軍總指揮唐生智已在鄭州,其他政府要員汪精衛、譚延闿、孫科、顧孟余等亦聯袂來鄭,真有點“八方風雨會中州”的氣象。羅髫漁等以為:武漢政府與東出的馮玉祥會師,必能徹底打敗北洋軍閥,完成北伐大業,并堂堂正正地討伐蔣介石。但他們的想法太天真了,馮玉祥在鄭州與汪精衛等商談之后,竟開車到徐州去了,馮、汪雖然和蔣介石矛盾重重,但在對待共產黨的態度上有著共同性,他們對工農運動的發展憂心忡忡。汪精衛和馮玉祥達成協議,停止北伐,北伐軍撤回武漢,把河南地盤交給了馮玉祥。這樣,羅髫漁又隨第十一軍返回了武漢。
武漢的形勢日益緊張,夏斗寅的反動軍隊在北伐軍出征時,乘武漢空虛,竟敢進行偷襲。幸虧武漢衛戍司令葉挺率領第二十四師及武漢黃埔分校的學生軍英勇抵抗,打退了夏斗寅的進攻。北伐軍回到武漢時,武漢的工人糾察隊已被解除武裝,湖南農民軍進攻長沙的計劃亦被陳獨秀取消,各地的政客、軍官、豪紳紛紛反撲,革命同志被捕、被殺的消息日有所聞。市面上物價上漲,人心惶惶,武漢政府中反共的跡象日益明顯,汪精衛等拼命制造輿論,誣蔑工農運動過火,說什么共產國際策動中共篡奪軍權、黨權。
表面上看,武漢政府和蔣介石還是對立的,討蔣的軍事活動仍在進行,大批軍隊從武漢向九江方向調動,名義上是“東征蔣介石”,事實上寧漢正在合流,反動軍官們步蔣介石的后塵,在各地打擊共產黨員和工農群眾。當時,在武漢召開了東征誓師大會。會前,第四軍政治部主任廖乾吾集合第四軍和第十一軍的政工人員,傳達黨的指示,要擬寫一篇聲討蔣介石的宣傳大綱和標語、口號。羅髫漁被指定起草宣傳大綱,朱新繁起草標語、口號。這次誓師大會上,武漢政府的要員云集,汪精衛發表演說,說了一半,從口袋中掏出羅髫漁草擬的宣傳大綱,大肆攻擊說:“這個大綱,只強調三大政策,卻不強調總理的三民主義,是對國共合作的破壞。此類錯誤,不能不予以糾正?!睂O科演講說:“國民黨的右邊是西山會議派,這條路不能走。左邊是共產黨,這條路更不能走。我們只應遵照總理的教誨,走中間路線。”譚延闿說:“蔣介石雖有錯誤,我們不是一味用武力壓迫他,還要采用調停的方法。”身為討蔣軍總司令的唐生智,既不聲討蔣介石,也不指責共產黨,言不及義,卻說什么現在天氣炎熱了,東征軍路上辛苦,要保重身體,多備些十滴水等。這次大會根本不像討伐蔣介石的誓師大會,而聯蔣反共已露端倪,革命前途渺茫,災禍恐將來臨,大家議論紛紛,憂急無計,難以扭轉大局。
七、南昌起義
1927年7月,張發奎所轄第四方面軍的第十一軍(軍長朱暉日)、第四軍(軍長黃琪翔)以及賀龍的第二十軍相繼開往江西。第十一軍政治部主任徐名鴻調離工作,前敵軍委派羅髫漁代理政治部主任,并兼任上校秘書。軍委書記是聶榮臻,以后又是第十一軍的黨代表;第四方面軍的政治部主任是郭沫若。從此,羅髫漁就在聶榮臻、郭沫若的領導下工作,從八一南昌起義起,直到起義軍南征失敗為止。
7月15日,武漢政府發生“分共事件”,汪精衛等背叛革命,宣布同共產黨決裂。7月25日,羅髫漁隨同第十一軍政治部到達九江。當時,革命形勢千鈞一發,許多部隊都在往南昌集中,聶榮臻從九江趕到馬回嶺第四軍的駐地,籌劃起義事宜去了。臨行前聶囑咐羅髫漁,有許多革命同志已離開武漢,趕來江西,不日將到達,要羅髫漁等在九江暫候幾天,做收容接待工作,并多多制作第十一軍政治部的佩章,發給他們,將他們安全轉送到南昌。
第十一軍政治部設立在九江車站的倉庫中,接待工作十分忙碌。連日來,很多同志或零散,或結隊,紛紛從武漢來到九江。接待的條件雖然很差,但羅髫漁等竭盡全力,并得到當地黨委的協助,送出了幾批人員,其中有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隊的一批學員,羅髫漁后來的夫人譚勤先(后名譚樂華)也在其中。羅髫漁和她在五卅運動中相識于上海,后來譚勤先考入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分校開設了唯一的女生班,學員共200人,每天要上政治課和軍事課,學校的實際負責人是惲代英。當夏斗寅進攻武漢時,女生隊曾編入中央獨立師,參加保衛武漢的戰斗,和譚勤先同學的有一大批巾幗英杰,如趙一曼、游犧、鄭梅仙、危拱之、張瑞華(聶榮臻夫人)、黃杰(徐向前夫人)、曾憲植(葉劍英夫人)、王鳴皋(李平心夫人)、楊慶蘭、呂儒貞、胡毓秀、謝冰瑩等。譚勤先和羅髫漁早已認識,戎馬倥傯之中,不期而遇。此后,兩人在南征的路上共同戰斗兩個多月,兩心相印,互相傾慕。當然,在戰斗和行軍環境中是談不上解決個人問題的,直到1928年又在上海相遇,才結成了革命姻緣。
剛剛往南昌送走了幾批人,前面的道路已阻塞不通,政治部內擠滿了收容待遣人員。7月30日上午,羅髫漁接到命令,將第十一軍政治部撤離九江,速往南昌。這時政治部連同暫時收容的同志共70余人,有10多支步槍和40多支駁殼槍,還有一批文件、輜重。羅髫漁是政治部代理主任,率領全隊。前敵軍委派來傅維岳負責軍事,傅維岳是黃埔一期的畢業生,深諳軍事,勇敢善戰,原為某師政治部主任,“四一二”時,險遭不測,幸脫虎口。后來南征軍失敗,他是汕頭守衛戰的指揮員。政治部的黨支書則由王海萍擔任。三人組成領導小組。羅髫漁宣布,即時緊急行軍,趕往南昌,行動均聽傅維岳指揮。7月30日下午,這支隊伍從九江出發。這時,南潯鐵路上到處是軍隊、車輛、輜重,擁擠難行,鐵路已不通車,他們只得拋棄笨重行李,輕裝步行。羅髫漁書生習氣,把自己的衣服用具幾乎全丟掉了,卻留下一個藤箱,里面滿裝著在鄭州購買的書籍,他背著沉重的書箱,隨隊伍蹣跚前進。7月31日,到達廬山腳下,九江黨委派來的同志找了當地農民引路,并且雇到九艘船只,這對大家是意外的喜事,不但船行迅捷,而且可避炎熱天氣,可免行走疲勞之苦。這支船隊。沿著鄱陽湖邊,行至德安附近。一路上碰到不少南來北往的部隊,亂哄哄的,不知前方消息。在從德安通向贛江的小運河上,羅髫漁等碰到了幾個落伍的士兵,從他們嘴里得知8月1日南昌起義的消息,又知道在馬回嶺附近第四軍的一部分隊伍(第二十五師的第七十三團、第七十五團)也于昨天起義,撇下指揮官張發奎、黃琪翔、朱暉日等,奔往南昌而去,附近則有反動派繆培南的第十二師沿路捕捉失散的革命人員。羅髫漁等滿心高興,行動越發謹慎,小心翼翼地避開敵方的隊伍,沿著鄱陽湖繞道行駛。8月4日夜間到達南昌城外贛江的江面上,遠遠望見牛行車站燈火輝煌,人聲嘈雜,估計是張發奎的部隊已接近南昌。大隊伍進城恐有不測,便派羅稷南(當時名陳小航)喬裝進城去探聽消息。羅稷南是云南人,在駐江西的朱培德軍隊中有很多熟人,進城便于活動。船隊不敢停留,向上游駛去,停泊在南昌城南數十里的生米街。羅稷南很快從南昌回隊,探知朱德、葉挺、賀龍的起義部隊已撤離南昌,前往撫州,他未能與組織取得聯系。于是羅髫漁、傅維岳帶著這支船隊溯贛江、撫河南行,追趕大軍。
天氣酷熱,驕陽似火。老百姓怕打仗和過兵,民船商舶都躲藏在港汊僻靜之處,江面上空蕩蕩的。羅髫漁等乘坐的九艘大小船只,組成一支頗為壯觀的隊伍,向南行駛。他們警惕地注意周圍的情況,派出持槍人員,在船隊前后監護。岸上,三三兩兩的老鄉們,注視和目送著這支船隊。白天天氣太熱,大家躺在陰涼處歇息;凌晨和傍晚天氣涼爽,微風習習,才趕路趲行。幾個月以來,蔣介石、汪精衛相繼叛變革命,殘害同志,大家強忍悲痛,憋著一肚子怒火,也不知革命的前途如何。南昌起義如風暴乍起,掃盡了郁積在同志們心中的迷霧愁云,大家歡欣鼓舞,士氣為之大振。他們冒著酷暑行軍,恨不能兩肋插翅,立即飛到撫州和起義的大軍會合。
八、南征途中
8月9日,羅髫漁等到達撫州,八一起義大軍從南昌撤退,第一站就停駐在這里。羅髫漁、傅維岳率領的隊伍與大隊會合后,就分散到各軍各單位。傅維岳被調到第二十軍第六團當團長去了,羅髫漁仍任第十一軍政治部代理主任,第十一軍的新任軍長是葉挺,黨代表是聶榮臻。
部隊即日向南進發,從撫州經宜黃、廣昌到達瑞金。江西的群眾工作基礎很差,老百姓分不清革命隊伍和軍閥隊伍。故而行軍所至,群眾逃避一空,連挑夫也雇不到。羅髫漁等也努力想接近群眾,但軍行匆促,加以言語不通,宣傳工作沒有什么起色,只能在沿路唱唱歌,寫寫標語,群眾的會議也開不起來。
在瑞金,聽說錢大鈞在會昌集結重兵,有十幾個團,大舉進攻起義軍,朱德和賀龍的隊伍已和錢大鈞部在會昌交火,第十一軍奉命前往增援。周恩來與葉挺、劉伯承、聶榮臻等制訂作戰計劃,繞道洛口,從后路包抄錢大鈞部。從瑞金駐地趕到會昌,有兩天路程,這時前線已十分吃緊,正面部隊承受著很大的壓力。葉挺命令第十一軍所轄的第二十四師(新任師長古勛銘)、第二十五師(師長周士第)緊急行軍,趕到會昌以西的山地。錢大鈞部駐守在高山險隘之處,工事堅固,守御嚴密。葉挺則志在必勝,以第十一軍全部兵力投入戰斗,且出敵不意,突然出現于其側后,居高臨下,士兵們斗志旺盛,奮勇爭先,向下壓去,以一當十。政工人員和后勤人員也持槍上陣。羅髫漁也沖到了前沿陣地。一些女同志冒著槍林彈雨,勇敢地背負傷員,做救護工作。此役錢大鈞部徹底潰敗,幾乎全軍覆沒,而起義軍的傷亡也不少,陳賡將軍當時是第二十軍的一個營長,即在此役中受重傷。
8月30日晚七時,起義軍攻克會昌,俘虜很多,而且繳獲了錢大鈞的幾百艘運送給養、軍械、彈藥的船只,這是起義軍急需補充的物資。羅髫漁奉命去清點和搬運這批物資,又在城內搜集了油鹽糧茶等日用品,準備騾馬,雇覓挑夫。政治部日夜忙碌,幾乎成了副官處。在會昌停留數日,桂系黃紹竑的部隊從西南向會昌逼近。第十一軍奉命斷后,向瑞金撤退。會昌之役,戰斗激烈,是南昌起義部隊南征路上的第一次大戰,表現了起義部隊的英雄氣概。羅髫漁持槍上陣,親歷戰斗,第一次體會到戰地生活的滋味。
9月初,起義軍進入福建汀州,在此休整。宣傳工作已有起色,起義軍所到之處,已有當地黨組織接待,群眾爭相送水送飯。特別是窮人,對起義軍表示了擁護和同情,也愿受雇挑運彈藥、糧食,比在江西行軍的困難減少了。政治部也召開過一些群眾大會,宣傳革命道理。但是打土豪、分田地的事還停留在口頭上,事實上,起義軍初來乍到,在一個地方停留時間也不長,弄不清當地土豪是誰,躲在哪里,也沒有時間做沒收和平分土地的工作。
9月中旬,起義部隊在上杭,為了加強部隊的政治工作,周恩來召開了一次全軍的政治工作會議,地點在朱德副軍長(第九軍)的住所。出席會議的是各軍師的黨代表、政治部主任以及各團的指導員,其中有惲代英、聶榮臻、陳毅、郭沫若、徐特立、高語罕、賀昌、陳興霖、李陶(李碩勛)、陽翰笙(歐陽繼修)、李一氓(李民治)、羅髫漁(羅懋其)、梅龔彬、吳明、章伯鈞、陳恭、韓麟符、朱雅林等人。會上,周恩來做報告,闡明了當前的軍事形勢,下一步擬向廣東進發,攻取潮州、汕頭。他強調政治工作和發動群眾的重要性,否則軍事行動將變成流寇式的盲動。會議決定改組總政治部,郭沫若仍擔任主任,調陽翰笙為總政秘書長,賀昌為總政宣傳處長,羅髫漁為總政組織處長,高語罕為第二十軍黨代表,聶榮臻仍為第十一軍黨代表。會后,聶榮臻認為,第十一軍政治部主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要求總政治部將羅髫漁仍調回第十一軍,去掉“代理”名義,任命為政治部主任??傉M織處長由李一氓接任。
值得一提的是,羅髫漁為追趕起義大軍,在九江時舍不得扔掉的一藤箱書籍,此時仍隨著大軍而搬徙。到達撫州之前,他們是坐船走水路,帶一箱書不成問題。到了撫州,歸還建制以后,改走陸路,沉重的書籍畢竟是長途行軍時的累贅。有的同志勸羅髫漁把書丟掉,輕裝前進。但羅髫漁下不了決心,幸好第十一軍政治部有幾匹馱載器材的騾馬,這箱書也就被馱上了馬背,隨軍遷移。后來,在行軍路途或休整營地,漸漸有人來借閱了。第十一軍中有不少知識分子,由于行軍艱苦,誰也沒有攜帶書籍、報紙、雜志?!拔镆韵橘F”,羅髫漁的這箱書受到第十一軍的重視,成了行軍途中的精神食糧。藤箱中的書籍有限,可品種多樣,有《共產主義ABC》一類小冊子、《中國青年》等舊期刊以及現代散文和短篇小說,還有《莊子》《唐宋詩醇》《孫子兵法》《古文辭類纂》《曾國藩家書》等石印本古籍。以后借閱的人越來越多,行軍休息之時,一卷在握,諷誦欣賞,自得其樂。其中如《唐宋詩醇》《孫子兵法》和短篇小說,是大家爭相借閱的搶手貨。郭沫若借去了《孫子兵法》,他戲謔地宣稱:從此要棄文習武,刻苦研究兵法去了。羅髫漁的書箱受到大家的鐘愛。葉挺軍長稱贊它是小小的“馬上圖書館”,為緊張、單調的行軍生活提供了精神上的調劑品。到了汀州,大家收集了一些圖書作為補充,這些圖書成為第十一軍共同的文化財富。直到后來書箱留在潮州。起義軍被沖散后,這些圖書也隨著南征部隊的失敗而全部丟失。
九、潮、汕受挫
9月中旬,起義軍離開福建,進入廣東。兵分兩路,朱德率教導團和第十一軍第二十五師(師長周士第、黨代表李碩勛)駐守在梅縣的松口、三河壩,以監視側后之敵,其他部隊則向潮、汕進發。這里并無敵人的重兵設防,只有少數地方部隊,但他們已聞風逃竄。起義軍兵不血刃,進入汕頭、潮州。廣東的群眾基礎比江西、福建都要好,許多農村里已有農民協會和農民軍,潮、汕的工人、學生也出來熱烈歡迎起義軍。政治部也顯得熱鬧起來,忙于召開群眾大會,組織宣傳隊伍,創辦革命報刊。雖然留在潮、汕的時間不長,工作卻頗忙碌,一路上,打擊土豪也取得了一定成績。當羅髫漁在潮州時,當地黨組織拘捕了一名姓溫的惡霸地主,送到第十一軍政治部,羅髫漁當即將他解送保衛處(負責人是李立三),此人后被槍決了。半年以后,羅髫漁回到上海,看到報紙上刊載著溫姓地主的兒子為了報仇,跟蹤前來上海,將拘捕該地主的同志扭送法租界捕房,且指名尋拿羅懋其、李立三等。黨組織火速通知羅髫漁離開上海,羅髫漁不得不到天津塘沽海關一位老同學處暫避,這是后來的事情,但也是南征途中打土豪行動引起的一點余波。
這時,張太雷從上海趕到潮、汕,傳達“八七”會議精神和黨中央的指示,認為起義軍僻處潮、汕一隅,難于有所作為,應開往海陸豐,會合東江農民軍,進攻廣州,以圖發展。并命令軍中一些領導骨干和文職人員撤往上海,在別的地方開辟局面。當時急需補充兵員和槍械彈藥,指揮部在福建途中曾派人往上海,找黨中央聯系,希望大軍抵達汕頭后,能從海上得到槍彈接濟。但由于帝國主義的敵視,海面有外國軍艦游弋,這一愿望未能實現。
9月底,揭陽方面有敵軍蠢動,由于情報失誤,指揮部低估了敵方兵力,犯了臨陣輕敵的錯誤。其實,這方面的敵人有陳濟棠、薛岳、徐景唐所率1﹒5萬人之眾,實力強大,以逸待勞,而起義軍兵力分散,彈藥緊缺,長途跋涉,軍力勞頓,剩余的兵力為第二十軍和第十一軍的一部分,只有5 000人,以少擊眾,不宜于硬打硬拼。9月29日,在湯坑展開戰斗,起義軍發揚英勇作戰的作風,猛沖猛打,給敵人以狠狠打擊,但自己兵員損失幾達2 000人,銳氣受挫。在部隊返回潮、汕時,得知汕頭海面開來了敵艦,桂系黃紹竑的軍隊也追躡而至,從水陸兩路進攻。潮、汕是革命委員會各機關所在地,守軍卻很薄弱,只有第二十軍第三師的第六團和教導大隊。第六團團長傅維岳是羅髫漁的老戰友,和羅一起在九江帶隊追趕南昌起義大軍。敵軍沖入潮、汕,傅維岳率一團人協助第三師師長周逸群將起義軍領導機關安全轉移。起義軍奮勇迎擊敵軍,但終因眾寡懸殊,潮、汕失守。那時,譚勤先分配在潮州電報局內工作,與敵軍巷戰時腹部中彈負傷,被當地群眾搭救,送往紅十字會醫院治療。醫院工作人員將她和胡毓秀、王鳴皋二位女戰士藏匿在女廁所內,足足有一個星期,幸免敵人搜查。以后,三人從潮州潛往汕頭,乘船去上海。譚勤先和羅髫漁同在第十一軍政治部工作,譚為人活潑開朗,樂觀大方,既做宣傳工作,又善醫療護理。她年紀輕,身體好,能吃苦耐勞,長期的艱苦行軍鍛煉使她更加堅強,能在戰場上背負著重傷員上山下坡。起義軍中有30位女兵,都來自武漢黃埔分校的女生大隊,其中年輕健壯者有“四大金剛”之稱,譚勤先就是其中之一。南征途中,羅髫漁和譚勤先朝夕相處,情投意合,如今譚勤先身陷虎穴,生死未卜。羅髫漁隨軍轉戰,心事重重,既為南征部隊的失利而憂心如焚,又為譚勤先的安危而寢食俱廢。
十、革命退卻時的堅強后衛
湯坑失利,潮、汕不守,起義軍擬向海陸豐退卻。彭湃是當地人,早年在這里搞農民運動,非常熟悉情況,在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他認為:到海陸豐去,那里群眾基礎好,易于發動農民,擴大軍隊,建立根據地,革命會打開新局面。這時,起義隊伍受挫,士氣低落。第十一軍素有“鐵軍”的美譽,能征善戰,所向克捷,但已被分割為兩部分。朱德、周士第、李碩勛、陳毅率第二十五師留在三河壩,遠在200里外;葉挺軍長一心想把第二十四師拉向東走,和第二十五師會合,在閩西南求生存。葉挺將這個想法和羅髫漁講過多次,并要羅派人去三河壩方向偵察,但格于黨中央的指示和大多數人的意見,葉挺只好放棄自己北走的想法,改向西南方向進發,前往海陸豐。10月3日,行經流沙,召開干部會議,周恩來、葉挺、賀龍、劉伯承、聶榮臻以及從潮、汕撤出的機關領導人員吳玉章、譚平山、郭沫若、惲代英、林伯渠、張國燾、李立三等全都與會。周恩來抱病主持會議,宣布大部隊將留在海陸豐,領導機關的文職人員大多撤往香港,已經準備好帶路的農民和聯絡地點、信號,等等。會議充滿悲壯的氣氛,大家的心情很沉重,知道只有走這條路了,沒有什么話可說。
流沙會議剛剛結束,即聞前方山頭出現了敵軍,隊伍慌忙前進。賀龍的第二十軍已在前頭遠去,失去了聯系。領導機關隨第二十四師跟進,走在兩山之間的隘路上,忽遭敵軍阻截,前有伏擊,后有追兵,四面俱是槍聲,隊伍頓時亂了營。軍中雇來的挑夫們丟棄物件,到處亂跑。師部掌握不了團、營、連、排,人員星散,分成一堆堆的人群。沿路村莊還有地主的民團武裝,據守在碉堡里打冷槍。眼看情況危急,有全軍覆沒的危險。黨組織為了保存有生力量,命令分散突圍,羅髫漁緊隨著周恩來、葉挺、聶榮臻等同志,共有100多人,還有一排士兵作保護。周恩來病情甚重,茶飯不進,有時昏迷,只能用滑竿抬著走。夜間,忽有一支地主武裝鳴槍來襲,首長和大隊立即動身離開險地。羅髫漁、白鑫和一位姓李的副排長率22名持槍人員斷后抵抗,戰斗兩個小時,打退了地主武裝的進攻。這時,周恩來等已脫險遠離,羅髫漁等慌忙追趕,但沒有趕上隊伍。從此,羅髫漁和朝夕相處的第十一軍軍部首長葉挺、聶榮臻分離開了。
第二天,羅髫漁等在黑夜中摸到了一處鄉場,找到了正在收容失散同志的彭湃,知道周恩來、葉挺、聶榮臻、吳玉章、郭沫若、惲代英等都安然無恙,正在安全轉移,羅髫漁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彭湃安排一位當地姓徐的農民帶路,先到金鄉,后到甲子港。這時,當地農會發動群眾,幫助滯留人員分批渡海,撤往香港。羅髫漁和繆蕓仁、白鑫率領這支22人的武裝隊伍擔任警衛,日夜放哨站崗,防止敵軍、民團和海盜的偷襲??偹闫桨矡o事,幾天內人員已疏散完畢。羅髫漁遵照黨組織的命令,把槍械留給當地農會,剛準備乘船出發,忽有五艘海盜船駛到岸邊,意在劫掠(當時留在那里的有一些槍械和物資),而剛剛拿到槍械的農民還不知如何放槍。羅髫漁決定推遲出發,拿回武器,聚集原來的隊伍和一些農民,駕船出擊,打退海盜,奮力追逐,解除了海面上的威脅。羅髫漁看到農民還不會用槍,索性留駐三天,專門教農民如何使用槍械。這支武裝小分隊成為起義軍撤退時的堅強后衛。最后,羅髫漁和繆蕓仁、白鑫等十余人分乘兩艘小木船出海。漂流兩天,到達香港,在筲箕灣登陸。
南昌起義失敗了,無數烈士的鮮血揮灑在贛、閩、粵的大地上。但是革命的烈火并沒有熄滅,失敗激勵著人們的斗志,它是革命者重新崛起并走向勝利的新起點。起義后的南征部隊,一部分人留在海陸豐,建立、擴大東江農民軍并參加了當年12月的廣州起義;另一部分人在朱德、陳毅的率領下,轉戰贛南、湘南,翌年在井岡山和毛澤東會師;還有一部分人撤到香港、上海,前往全國各地,做地下工作。羅髫漁撤到香港后,不久即往上海,找到了在潮州失散的譚勤先,他們結成了革命夫妻。此后,羅髫漁長期在上海、香港、武漢、四川做地下工作。他身居虎穴,堅持戰斗,革命意志愈益堅定。當年中國籠罩在一片黑暗的恐怖統治下,但革命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燒,終將沖破漫長的黑夜,迎來勝利的燦爛晨光。
注釋
[*]原載《炎黃春秋》,199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