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北京大學孑民圖書室的草創
孑民圖書室是全國解放戰爭時期北京大學進步同學在地下黨領導下創辦的群眾性團體,是當時北大學生以及北京許多大學、中學的學生們可以共同享用的精神糧倉。它存在的時間雖不長,但創辦以后發展迅速,所藏書刊激增,業務蒸蒸日上,吸引了要求進步、求知欲旺盛的廣大青年學生。在提供革命讀物,團結教育學生,幫助他們走向革命征途方面產生了極大的作用。在學生運動史和圖書館事業史上,孑民圖書室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光輝印記,成為黨發動和聯系青年學生極有成效的組織形式。
自從1946年底發生沈崇事件之后,北京大學的學生們逐漸地、積極地投入愛國民主運動的潮流,經過反饑餓、反內戰游行等一系列事件,學生運動蓬勃開展,各種進步社團出現,有歌詠團、讀書會、戲劇社。這類社團越來越多,如雨后春筍,孑民圖書室就是在這種形勢下產生的。但它和其他社團不一樣,它以借閱圖書、為全校學生服務為宗旨,盡量不顯露進步的色彩,并且以老校長、國民黨的元老蔡元培先生的號“孑民”命名,向校方登記,成為一個公開的、合法的機構。它的創建有一段慘淡經營、逐漸成長的過程。
往遠追溯,孑民圖書室有其前身,這段歷史已鮮為人知。1947年春,學生運動正在興起,住在沙灘紅樓和北河沿三院的一部分文法學院的大一學生,渴望讀書,尤其想讀進步書籍和文藝書籍,苦于無處尋覓。北京大學圖書館規模大、藏書多、設備新,名聞遐邇,卻不肯購買具有進步色彩的新書刊,甚至連一份普通的《文匯報》也沒有訂。在學校圖書館中借不到所需要、所渴望的新書刊,此事曾引起同學們的義憤,幾乎鬧出一場風波。那時,學生們都很窮,無錢買書,但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有幾本自己心愛的書刊,互相交換閱讀。時間稍久,大家就把有限的幾本書放到一起,在一個小圈子里借閱,手續很簡單,在本子上登記一個姓名、書名和借閱日期,并沒有嚴格的借還制度和保管辦法。書籍數量不多,約有一百本,以后這些書就歸大一學生會保管。所謂“大一學生會”,是1946年秋入學同學的組織。這些一年級的學生,是抗戰勝利后的第一屆新生,人數最多,富有朝氣,來自全國。當時,北大尚無全校的學生會(稍后有院系聯合會),而大一學生率先組織了學生會,活動很多,極為活躍。
1947年6—7月,我們即將升入二年級,大一學生會勢必要解散,以后要籌組全校的學生會,它的財產也該清點移交。當時,大一學生會的負責人周桂棠同學(現名沙葉)找我,要我暫時保管一下這一百來冊書籍。我是史學系一年級學生,與周桂棠是同班摯友,又曾同住一個大宿舍內。周桂棠為人豪爽、熱情、能干,是學生中的領袖人物,曾在宣武門四院禮堂舌戰陳雪屏(北大訓導長,后任國民黨中央青年部部長),那場精彩的斗爭曾使許多同學激動和折服。我那時不懂得政治,但對周桂棠的人品、干勁、能力十分崇敬,在他的影響下,參與過大一學生會的具體工作,他托我暫時管理一下圖書,我并不知道當時地下黨是否已有建立圖書室的意圖。我素性愛書,在中學時代,就以零用錢購買、積聚了近二百冊的線裝書、平裝書,保管這點書籍不是什么負擔,而是一種樂趣,就痛快地答應了。
記得我接收這批書籍是在一個比較炎熱的下午,地點在沙灘紅樓一層西頭面南的那間房子,當時這間房子是大一學生會唯一的活動場所,后來就是孑民圖書室的閱覽室。里面橫七豎八地放著幾把桌椅和紙張、油墨、文件、油印機,墻角有一個小書架,放著厚薄不一的百十來本書,只占小書架的一排多一點,很不起眼。我點完書籍后仍放在這間房子里,當時正值學期考試,沒有多少同學來借閱,我暫時當一個清閑的保管員。
以后在座談會上提及此事,周桂棠同志已記不起當年的情形。他當時是大一學生會(或院系聯合會)的負責人,事情繁忙,移交幾本書是件小事,時過境遷,很可能已淡忘。但這件事對我日后的生活道路卻是很重要的,故印象特別清晰。至今,45年前移交、清點書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暑假期間,我同年級的另一摯友陳宗奇也來參加管理書籍,并議及要辦個圖書室。我并未意識到這是地下黨的決定,但從心眼里贊成這個建議,仍以那個房間作據點,開始籌謀策劃、招兵買馬,商議著募捐書籍、籌措經費、建立機構的辦法,找了幾個人,忙忙碌碌地干起來。最初人手很少,工作無經驗,頭緒很亂,募書的圈子主要在同學和本校的教授中。我負責在教授中募書,經常登門拜訪。曾去過鄭天挺、鄧廣銘、許德珩、楊人楩、張奚若、向達、賀麟、費青、芮沐、樊弘、俞大縝、朱光潛、沈從文、馮至等教授的家里。說明來意后,教授們非常支持,當即捐出書籍。我記得在賀麟先生家中拿到一大堆書,一次拿不走,去了幾次;又記得俞大縝先生不但捐了書,而且拿出一筆錢,資助正在籌備中的圖書室。這些教授學識淵博、人品高尚,對學生非常關心愛護,體貼備至。他們都同情并大力支持圖書室的創立,捐贈了很多書籍。當時,師生之間誠摯融洽的感情,實在是非常可貴的。
在募書過程中有一個印象很深的插曲,就是我去清華園初次會見歷史學家吳晗教授。大約在1947年夏秋之交,聽說有人從解放區帶來一些珍貴的圖書和文件,但我們打聽不到此人的下落,多方尋找,也沒能聯系上。有人說,吳晗教授知道此人。于是我自告奮勇,通過一位熟人的介紹,到清華大學去找吳晗教授。當時,為了防范國民黨特務盯梢,未去吳晗家中,而是約在另一個地方見面。吳教授滿面春風地歡迎我們,他笑容可掬、談吐爽朗、風度灑脫。我們說明了來意。那時孑民圖書室的名稱剛剛定下來,他對這個名稱非常贊賞,由此說起,談了很多蔡元培先生的學問和為人,也并不避忌地談了對形勢、戰局和學生運動的看法。他談鋒甚健,滔滔不絕,興致甚濃,雖是初次見面,卻很相信我們。我是史學系的學生,剛剛讀過他的《朱元璋傳》,也談了讀后的感想。他注意地傾聽,記下我的姓名、住址,答應給圖書室送一批書。至于談到解放區來人和所帶書籍,他推脫得一干二凈,說根本不知道有此人此事。這次尋書的任務沒有完成,卻會見了平日仰慕的吳晗教授,并聽了他的一番宏論,印象甚深。十年之后,我和吳晗同志經常見面,曾向他提到這段往事,他對這次會見似乎還有一點點淡薄的印象。
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書籍以很快的速度增加,達到一千幾百冊。在今天看來,一千多冊書不算是大數目,哪位大學教師家里不存有千把冊圖書?可對當時北京大學這批窮學生來說,已是一筆可觀的財富,特別其中有不少進步書刊,還有解放區出版的書刊和毛澤東的著作,這些是當時青年們渴求一讀而在國統區書市和圖書館中所找不到的。書籍雖然增多了,但還不能正式開館,一是圖書沒有編目,凌亂堆放,沒有書號,沒有正式插架,難以查找;二是房子太小,沒有書架和家具。
秋季開學后,圖書室籌備開放。編目問題迫不及待地提上了日程。我從募書工作轉而兼任編目股長,來解決這一令人頭痛的難題。那時誰也不懂得怎樣進行科學編目,臨時抱佛腳,借了幾本編目的書刊,什么杜威編目法、劉國鈞圖書目錄學等,還參考了北大圖書館的分類編目,閉門造車,幾乎在兩三天內匆匆忙忙地擬訂了一個編目方案。這個編目方案不倫不類、矛盾百出,拿給現在的圖書館學專家們看,也許會笑掉大牙。但為了應急使用,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拿出了一個方案。當時正式在圖書室工作的人并不多,臨時請了些同學幫忙。記得參加工作的似乎有陳宗奇、田覺獅、李德文、顧文安、金永慶、裘祖遜、張守薏、傅琳、李克珍等人。在一段時間內,我專心致志于分類編目。編目有一套工作程序:登記、分類、編書號、寫卡片、貼標簽等。我們采用流水作業法,每天開夜車,工作到深夜,雖然緊張而疲勞,但大家情緒很高、干勁十足,同學之間關系親密,沉浸在友愛和歡樂的氣氛中。
最早的編目分類,采用十進法,分成十大類,幾十個子目。編目時要登記兩種書號,一是登錄號,按書籍進館的時間順序登記;一個是分類號,類目粗略不全,后面用小數點。后來增加的書籍,插入各類,用小數點之后的數字編列。我現在已記不清這種編目方案是怎樣醞釀出來的。在編目過程中產生了很多問題,一個問題是如何確定書籍的類別。確定類別應根據書籍的內容而定,但我們對募集來的一千幾百本書籍的內容并不清楚,有的書籍只看書名和目錄也難判斷它歸屬哪一類。有的書屬于“禁書”,不能使用真書名,要換一個假書名,更不知道把它放在哪一類為好。另一個問題是這套編目分類是根據正規的大圖書館的編目法,用來給我們小圖書室的書籍分類編目,卻捍格難行。因為我們的書籍中自然科學類的很少,絕大多數屬社會科學、政治、文藝。結果出現了有類無書或有書無類的情形,很多書籍分不進現成的任何類目。因此,進行編目時,我每天坐在現場,有的書不好分類,我和其他同學臨時看看目錄,瀏覽內容,就拍板確定分進哪一個類目。這樣當然就會發生分類不當、亂點鴛鴦譜的笑話,甚至某類圖書太多,編目方案中無其位置,只好修改方案,增添類目。就這樣手忙腳亂地把一千幾百冊書籍編成目錄,可以開館出借了。
不到一年,書籍大增,突破了這套分類體系,不得不重新擬訂編目方案,再一次將幾千冊書籍重新登記、重新編目。第二次編目的工作量更大,但工作比較正規化、制度化,參加工作的同學更多了。第二次編目時,我還是圖書室名義上的常務干事之一,但沒有參加具體工作。
開館前夕,還有一個需向校方登記的問題,有了這道手續,孑民圖書室才是一個合法組織,才可以公開活動。當時,北大校長胡適,除了參加政治活動,經常在北平和南京之間飛來飛去之外,還專門研究《水經注》,對學校具體事務不甚過問。北大不設副校長,實際工作由“三長”主持,即秘書長、教務長、訓導長,尤以秘書長事務最忙,權力較大。北大的秘書長鄭天挺教授,兼任史學系主任,他和同學們關系很好,暗中護持甚多。我一直在聽他的明清史課程,曾和他多次交談,比較熟悉。孑民圖書室向校方登記之事,我曾找他談過,他一口答應,以后還找過新任的訓導長賀麟教授。因得到他們的同意,故登記比較順利。
由于房子太小,缺少家具,還希望多裝電燈,我和田覺獅兩人還一起找過校長胡適。胡適的辦公室在沙灘孑民堂的東廂房,胡適坐在大交椅里,我們兩人就站在辦公桌前。開始時,胡適的態度很和藹,我們說明來意,向他提出要房子和家具的要求。他沉吟良久,反問我們:北京大學有一個第一流的圖書館,藏書豐富,你們何必又要辦一個小圖書館?我們回答:學校的圖書館雖然很大,但缺少新的書籍、雜志、報紙,不能滿足同學們求知的需要。我們小圖書館是同學們自己組織、自己募捐,可以補大圖書館的不足。胡適似乎覺察到了這個圖書室的背景和將來會起的作用。他微露慍色,說:學校圖書館的藏書夠多的了,如果缺什么書,可以請他們補充。學生們應該專心讀書,不要精力外騖,搞那么多的課外活動。你們的小圖書館以不辦為好。我們兩人自然不同意他的意見,大聲爭辯,不歡而散。
這次談話,剛好有鄭天挺、鄧廣銘兩位教授在旁。我和田覺獅走出校長辦公室,非常失望沮喪。鄭天挺跟著走出來,笑吟吟地勸慰我們,不要灰心,以后再慢慢商量。從鄭先生的話里,我體會到可能尚有轉圜的余地。
就在孑民圖書室即將開館的前夕,我得了急性闌尾炎,而且誤診延擱,腹中已化膿,病情極為嚴重。鄭天挺教授聞訊,即命急送北大醫院免費治療,金永慶、王雨若、裘祖遜、周大昕等同學送我去醫院緊急搶救,住院50天。這正是孑民圖書室正式開館、工作最繁忙的時候,我因病暫離崗位,未得躬逢正式開館的盛舉。
我病愈出院,返回沙灘。孑民圖書室的業務日新月異,蒸蒸日上,大受同學們的歡迎。圖書每天都在增加,大批新人自愿來圖書室服務,各項工作漸趨正規化、制度化。而且聽說胡適校長反對辦小圖書館的態度也有所緩和。我猜想:也許是鄭天挺、鄧廣銘兩位教授幫助勸說的結果。我在休息一段時間之后,仍到圖書室工作,不久被選為全校的學生自治會理事,和張堅同學主管學藝股,工作重點轉到學生自治會。但孑民圖書室是自治會所屬團體,我自己又和孑民圖書室有親密的關系,故以自治會理事的資格兼任圖書室的常務干事之一,參加干事會,定期向自治會報告圖書室的工作和問題,向自治會索要辦事經費,但具體工作就參與比較少了。
孑民圖書室草創時期,人數很少,知情者寥寥,我有責任把當時的情形盡量真實地回想、記錄下來,以供參考。
注釋
[*]原載《北京大學孑民圖書室紀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