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界記往
- 戴逸
- 3493字
- 2019-10-25 16:47:20
懷念陸蔭喬(戈平)學友
悠悠歲月,往事煙云,在我健忘的頭腦中對許多人和事的記憶越來越淡褪,以至消逝了。青少年時同學的印象逐漸模糊,有些人連姓名也不記得了。但有一位學友清晰地銘刻在我腦海中,令我常常懷念,經久不忘,他名叫陸蔭喬(后改名戈平)。
我們同窗學習,經歷1941年末至1944年夏,共兩年半時間,幾乎每天負笈上學,課桌相并,同時聽課,一起作業,相互討論,攜手散步、游覽,甚至爭論,友誼深厚,極為相投。我原來在上海租界中的蘇州中學高一學習(蘇州中學因抗戰而遷至上海租界)。1941年日軍偷襲珍珠港,與美、英、法交戰,強占上海租界,此前上海租界在抗戰全面爆發后的四年中一直保持“孤島”地位,即周圍地區都被日軍占領,而租界不受其統治,依然保持原來面貌。其中公開進行抗日活動,報紙講演,學校談話,充滿愛國熱情,擁護抗日,氣氛熱烈激昂,抗日歌聲慷慨激昂,飄蕩街頭,國共兩黨仍半公開地活動。但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形勢突變,抗日活動遭鎮壓,遷至租界中的蘇州中學關閉,我原本不愿在日本統治下當亡國奴,這時也不得不回到故鄉常熟插班孝友中學高一年級。恰在此時,陸蔭喬也插班入學,成為學友,兩個插班生被安排同坐一桌。入學之初,和其他同學還不認識,因此我們兩人常單獨在一起活動,自然不久之后,我們逐漸和全班同學認識了、熟悉了,融入了全班集體,情況就不同了。陸蔭喬以后還擔任全班的班長,成為全班的領頭羊。
陸蔭喬被舉為班長,一是他年齡最長,比我大三到四歲(我插班時只有十四歲),他經驗豐富,辦事能干,更重要的是他功課優異,是全班學習的第一名,各項課程,均名列前茅。我當時的功課也較好,以他為追趕目標,但除了語文、歷史、英語偶爾能超過他,數、理、化等課程遠遠落在他的后面,陸蔭喬在全班是無可爭議的狀元。
兩年半的高中同學時代,陸蔭喬對我的影響在學業上極為重要,他待我若弟,我敬他如兄。他的學習成績出眾,讀書很多,家多古詩文,我也愛好古文,我們經常論文談古。我們共同聽楊毅庵老師講中國文學史課,經常以《昭明文選》為例,我很喜歡這部書。某天,我在舊書店里看到一部稍有殘損的《昭明文選》,版本不錯,價格很低,便用零用錢買了下來,殘損的部分蔭喬把他家中所藏的《昭明文選》借給我,并幫助我用一個暑假的時間,抄寫補足,裝訂成冊。他的古文基礎扎實,毛筆字寫得很好,他曾寫過一幅扇面送我,字體娟秀飄逸,一個中學生能有這樣水平,實在難能可貴。
蔭喬對我影響更加重要的是在政治方面,回想我在青年時,第一恩師是楊毅庵先生,他引領我走上了治文史的道路。第一知友便是陸蔭喬,他打破了我禁錮的頭腦,引領我走進了全新知識的新世界。他并未向我言說共產黨、新四軍的情況,也沒有向我宣傳任何政治主張,卻借給我讀了許多新的文藝小說和淺顯的政治書籍,他所藏這方面的書很多,輕易不示人。后來,我才悟到他是信任我,推心置腹地希望我閱讀,能夠進步,所以囑咐我不可轉借別人,也不可丟失。書籍中最多是魯迅的書,這時期我幾乎讀了大部分的魯迅作品,還有巴金、茅盾、曹禺、田漢,外國作家屠格涅夫、大仲馬、高爾基,甚至有一本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我自幼愛讀“小人書”,年歲稍長,看武俠書、偵探書、《紅樓夢》等中國章回體小說,以至《昭明文選》《綱鑒易知錄》等,卻沒有機會接觸新版書,聽不到時代呼喊的聲音,嗅不到進步和革命的氣息。讀了這些書,像電擊一樣地受到觸動,愛國進步之心油然而發。高中時代是青年的人格思想和知識漸趨進步成型的關鍵時代,蔭喬為我打開了思想啟蒙的大門,春風化雨潤澤無聲,潛移默化,發生了重大作用,我進入北京大學后,很快靠攏共產黨,投入學生運動,從蔭喬那里讀到的這些書產生了重大的作用。
在孝友中學讀書時,我們還常向《常熟日報》寫文、投稿,主要是徐保衡、顧榮欣(顧忿)、陸蔭喬和我四人,報紙有個副刊,徐保衡投稿最多,他極富才華,文字瀟灑,顧忿筆墨豪放,我們四個同學又是文友,陸蔭喬投稿很少,但作品質量最佳,深沉精辟,他使用筆名,從未用過真名。
常熟在抗戰期間是新四軍的重要根據地,抗日愛國勢力和日偽軍的斗爭極為激烈,新四軍(當地叫“江抗”“民抗”)控制了極大部分的農村地區,日偽軍僅能控制常熟城和幾條公路線,日偽軍屢次“掃蕩”“清鄉”,收效甚微。但1941年,日偽軍集中較多兵力,大規模“清鄉”,新四軍大部轉移到蘇北,此后幾年,形勢嚴峻,“清鄉”時期,常有抗日愛國人士遭到不幸。我的堂兄“江抗”戴秉忠被日寇捕獲槍決,表兄胡天樸抗戰前是常熟縣高級警官,屬于國民黨系統的游擊隊領袖,在一次聚會中被日偽軍包圍,突圍中飲彈身殉,我的同學徐菊坡、黃復初被日軍拘禁關押。在“清鄉”中,淼泉鄉一位新四軍干部與大部隊失散逃到城里,躲在我家暗閣樓中一個月,我經常給他送飯、送水。抗日愛國部隊和干部遭到重大打擊,我后來才知道,陸蔭喬原來也是新四軍成員(不知屬于“江抗”還是“民抗”),在“清鄉”中與組織失去聯系,不得不避居城內家中。他的年齡還小,暫時隱蔽下來,為尋求知識而復讀高中。蔭喬和同學閉口不談游擊隊、新四軍,是韜光養晦的必要。我們對他的經歷抱著疑團,但日子久了,也猜想到幾分,從來不詢問什么,只是心照不宣。
1944年夏,我們高中畢業,按陸蔭喬的聰明才智和家庭條件應當上大學深造,我們這些還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紛紛到上海考大學,可陸蔭喬選擇了“歸隊”,他完成了正規的高中學業后,就急于返回新四軍隊伍,我想象他當時的心情應該像有名的電影《歸心似箭》中那位失散的抗聯連長一樣,急于“歸隊”而丟下愛情。高中畢業,他秘密奔赴蘇北新四軍根據地,不幸在路上被日軍截獲,押回常熟憲兵隊監禁。憲兵隊是當年百姓們談虎色變、萬人咒罵的地方,對犯人日夜進行酷刑拷打,我想到蔭喬關押在內不知道經歷過多大的折磨和苦楚,怎樣度過痛苦和劫難,死而復生。不久抗日戰爭勝利了,他幸而存活下來,日寇把他移交給國民黨政府。國共談判時,他仍未被釋放,囚禁在離我家不遠的國民黨監獄里。
我在去北京大學求學前,曾與何鼎新同學(20世紀80年代已在北京病故)去探監一次,那是一次令人難忘的道別,探監時不能多說什么,我們送了一些食物用具,安慰他,請他寬釋心情,不久就會出獄。他打聽了幾位同學的近況,互道珍重,凄然告別,他面容憔悴,非常消瘦,無復幾年前的神采奕奕、英姿勃發。
以后幾年,我遠去北京,國內戰爭激烈,南北隔絕,音信不通,我一直不知道蔭喬的消息。全國解放后,我們兩人雖同在北京工作,卻茫茫人海,無緣相見。我改名戴逸(原名戴秉衡),他改名戈平,只知道他可能在新華社工作,后來聽說他又離開北京,在河北省工作。我們分別之后,五十多年之久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20世紀90年代,我有一次去石家莊開會,聽說他可能在石家莊新華社河北分社離休,我下定決心要找到這位我青年時代的啟蒙者。會議結束后留在石家莊到新華社河北分社探訪戈平其人,經多方尋找,終于找到他的住址。招待單位特別派汽車送我和夫人前往他家。果然見到了五十年前的友誼深厚的友人,互相談論當年交往,我當時感觸甚深,心潮難平,從話語中聽他后來的遭遇似乎并不甚好,受到嚴苛的審查,夫人是一位農村女干部,兒女拖累,負擔較重。他自己身衰力弱,言語木訥,五十多年已同隔世。第二天,他在兒子的扶持下,來賓館回訪,我請他小宴,座談約兩小時。兩次談話中,我仿佛回到了十八歲前的青年時代,談到了許多人和事,歲月滄桑,不勝感慨,我理解他在解放以后境況不十分順利,幸而最后平反昭雪,也不敢多問,以免觸及他的心靈傷處,因此,對他的經歷一直不甚清楚,摯友重逢,喜悅中混雜著某些苦澀,歡樂中帶著一點感傷。飯后,珍重告別,相約再見。隔了幾年,聽說蔭喬逝世了,遺憾的是我未能為他送行,甚至唁電也未曾發出。斯人已往,記憶常存!
在近代,中國是貧弱國家,在貧弱中奮斗抗爭。我們一代中國人更是多年做亡國奴,苦難深重,郁積著強烈的愛國奮進精神,經受過太多的磨難、挫折。蔭喬同志少年時期就投身革命,與組織失散,轉而求學,尋求更多知識,渴望再回到組織,冒險尋找組織,不幸被捕,備受苦刑,幸而大難不死,歡慶重生,但又遭到嚴苛的審查,長期不被諒解,他的一生求知、求真,愛黨、愛國,迭遭挫折,在漫長而艱險的道路上探索前進,雖九死其猶未悔,終于得到昭雪,重見天日,但時光急逝,青春不再。前輩有多少人犧牲遇難,有多少人被敵寇虐殺,有多少人含冤負屈,才華被淹沒,我們生活在從貧弱走向民族復興的值得歌頌的偉大時代,但走過了坎坷曲折的道路,甚至是錯誤的彎路,為此付出了犧牲和代價,讓我們永遠記住它,記住這些付出了各種代價的人們,他們都是我們的先驅者、奠基者和開路人,值得后人懷念!敬禮!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