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拓與歷史科學
鄧拓原名鄧子健,筆名鄧云特、左海、殷洲、馬南邨、于遂安、丁曼公、卜無忌、高密、鷗子、向陽生等,1912年2月26日出生于福建省閩侯縣(今福州市)。他在青年時代就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獻身于偉大的中國革命事業。1930年,他剛滿十八歲就參加了黨領導下的左翼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同年,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九一八事變后,他積極投身于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七七事變后,他投筆從戎,和一批愛國知識青年一道由太原到達晉東北五臺縣抗日斗爭前線。在晉察冀革命根據地,他先后擔任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宣傳部副部長、《抗敵報》和《晉察冀日報》社社長、新華通訊社晉察冀分社社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擔任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社總編輯、社長,中共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1966年5月被林彪、“四人幫”迫害致死。
鄧拓一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不但是杰出的無產階級政治家、記者,著名的作家、詩人、散文家、書法家,古代文物和藝術珍品的鑒賞家,而且是優秀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在歷史研究方面,有獨到的見解和卓越的成就。今年是他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里,重新研究他的史學論著,正確評價他在歷史學領域的成就,是我們歷史工作者對他最好的紀念。
一、參加中國社會史論戰
30年代,正當國民黨對共產黨發動反革命圍攻之際,我國思想理論界展開了中國社會史問題的論戰。以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家為一方,以托派和國民黨文人為另一方,圍繞著中國社會性質問題和中國社會史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剛滿二十三歲的鄧拓,積極地投入了這場具有重大意義的思想斗爭。
托派分子和國民黨文人無視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的實際,公然說什么鴉片戰爭以前的中國不是封建社會,而是早已進入了“商業資本主義社會”。他們說:“中國商業資本主義已有幾千年的發展,歷史上的封建主完全沒有了。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因而集中到商業資本階級手中。因此,中國所謂封建勢力,只有商業資本家。”他們認為:“周朝的末期,商業資本主義已發達起來,最顯著的是齊,在春秋時代首先稱霸的便是資本主義的齊國。”如此等等。他們鼓吹“商業資本主義社會”說,目的是企圖否認中國當時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否定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反帝反封建革命。鄧拓在1935年、1936年先后在《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第二卷第四期和第三卷第三期上發表了《中國社會經濟長期停滯的考察》《再論中國封建制的“停滯”問題》等文章,對這種錯誤論點,給以有力的駁斥。
眾所周知,無論中國的或是其他國家的封建主義生產方式都建立在地主剝削農民的基礎之上,其經濟結構都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這是判斷封建社會性質的主要標志。當然,中國的封建社會具有與別國不同的特點,這主要表現在:商品經濟有一定程度的發展,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了發達的商業,出現了一些在政治上和經濟上較有影響的大商人。為什么有這個特點呢?重要原因在于中國的土地制度與其他國家有所不同,中國是封建土地私有制占主導地位,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在客觀上為商品經濟的活躍、商業資本的發達,創造了必要的條件。但絕不能因此而得出中國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什么“資本主義社會”“商業資本主義社會”的結論。鄧拓批駁說:“某些研究者只看到戰國以后的若干特點,就武斷地說,中國的社會早已是什么商業資本主義社會或別的什么社會了。這是同歷史開玩笑。”
商業資本是很古老的資本形態,在人類歷史上很早就存在著。斯大林在《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中說:“商品生產比資本主義生產更老。它在奴隸制度下存在過,并且替奴隸制度服務過……它在封建制度下存在過,并且替封建制度服務過”,“不能把商品生產和資本主義生產混為一談”。在封建社會,商品經濟的發展,確能對自然經濟起著一定的分解作用,但不能估計過高,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過:“就它本身來說,還不足以促成和說明一個生產方式到另一個生產方式的過渡”。鄧拓運用馬列主義的原理,精辟地分析了中國古代社會經濟的歷史,正確地指出:“從西周到清代鴉片戰爭以前,在這一個長時期中,都是封建制度的歷史,這是事實。但是它和其他社會形態一樣,曾經有許多發展變化,可以劃分成若干小階段;雖然在根本性質上說,它們還沒有什么根本的變化,它們都還是封建社會。”因此,那種認為春秋戰國時期,商業資本比較發達,就說當時中國已經是“商業資本主義社會”,是十分錯誤的論調。
鄧拓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原理,論述了劃分社會經濟形態的基本標準和商業資本的作用,指出:“商業資本自身既不能建立任何生產方法,也不能造出任何剩余價值,它只有附麗于既存在的生產方法而活動。”所以,中國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過什么“商業資本主義社會”,更不能得出春秋戰國時期不復存在封建制度,已經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結論。
除了駁斥“商業資本主義社會”說之外,鄧拓還對中國古代社會的許多重大問題進行了探討。他于1936年《新世紀》第一卷第三期上發表了《論中國經濟發展史中的奴隸制問題》一文,運用馬列主義原理,研究了世界各國的奴隸制度,并與中國的古代歷史相對照,指出:中國和古希臘羅馬一樣,同樣經過了奴隸社會。他寫道:“東方和西方各民族的許多歷史事實,明白地告訴了我們,奴隸制是世界一般民族共同經過的歷史階段,它并不僅僅是古代希臘羅馬所特有的。”世界各國的“奴隸制度顯然是有各式各樣的色彩濃淡不同的多種形式”,這樣就構成了各個國家奴隸制的不同特點,“我們不應當機械固執一種形式去衡量一切”。盡管各個國家奴隸制都有著自己的特點,但是,“各種形式的奴隸制,在本質上是同一的”。
鄧拓還有力地批駁了美化帝國主義侵略的“外鑠論”。自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在外國資本主義的侵略下,中國從封建社會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人民蒙受著屈辱和災難。有人卻謳歌這一變化,認為“帝國主義促進了中國經濟的進步”,“帝國主義本身是代表高度的資本主義勢力……它絕對地破壞了中國封建勢力……促進和發展了中國城鄉的資本主義”。有的甚至說:鴉片戰爭以后,由于外力的作用,中國已從封建主義進入了資本主義。他們說:“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不是內在的,而是外鑠的”,“現在乃至將來,關于中國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資本仍有偉大的作用與影響”。按照他們的邏輯,帝國主義的侵略給中國帶來了進步和幸福,中國人民不但不應該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反而應該對它感恩戴德。鄧拓于1937年在《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第四卷第一期上,發表了《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及其特性》一文,尖銳地批判了“外鑠論”,指出那些“自命為‘新歷史家’”的人們,“卻認為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是受了外力的影響,并且認為在外力影響之下,中國已經變成資本主義社會了”,“這是一種荒謬的理論,應該受到批判”。鄧拓根據馬克思主義關于內因與外因相互關系的原理,指出:外因雖對社會發展起重大的作用,但起決定作用的卻是內因,從而指出了“外鑠論”者在理論上的錯誤。鄧拓進一步論證了中國封建社會后期“已經有了某些資本主義的因素,但是這些只是某種程度的量的變化,而不是質的變化”。在鴉片戰爭以前,“當時手工業的經營還沒有達到工場手工業的完成階段”,“所以在閉關形勢打破之后,經不起外國資本主義的打擊,才會變成國際資本主義統治下的半殖民地的經濟結構”。他深入地剖析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過程,指出在外國入侵以后的五十多年,即中日甲午戰爭之后,“中國自己的機器工業,仍然不能建立,仍然不能自動轉向產業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因為這時,外國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階段發展,由商品輸出轉化為資本輸出,從而“堵塞了中國自身工業化的道路”,“造成了從封建社會經濟結構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經濟結構的歷史轉變的基礎”。鄧拓從理論上和史實上粉碎了美化帝國主義侵略的“外鑠論”,證明帝國主義的侵略只能把中國變為帝國主義的原料基地和商品市場,變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絕不能把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社會。鄧拓還指出了中國革命今后的道路,他說:“現在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相信,所謂新的產業革命,絕對不會是資本主義的,而必然是社會主義的。因為舊中國的命運,已經昭示了資本主義的‘此路不通’。”
中國社會史論戰,不是單純的學術爭論,而是一場尖銳的政治斗爭。反動派為配合反共的軍事“圍剿”,發動了文化“圍剿”。他們披著歷史研究的外衣,攻擊馬克思主義理論,曲解中國社會的性質,以否定我黨反帝反封建的政治綱領,從思想上扼殺中國革命。青年時代的鄧拓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武器,以淵博的知識,犀利的筆鋒,批判了種種謬論,捍衛了我黨的綱領、路線,并對開拓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科學做出了貢獻。
二、中國救荒史的研究
《中國救荒史》一書,是基于鄧拓在河南大學經濟系的畢業論文而寫成的。這本專著,觀點明確,史料豐富,是我國現代學術史上第一部研究中國歷代災荒的專著,1937年由商務印書館列入“中國文化史叢書”出版。
我們知道,所謂災荒,乃是由于科學技術不發達,人類不能控制、征服自然界的結果。但在階級社會里,自然災害的嚴重程度總是和統治階級的腐敗密不可分。統治者荒淫無道,橫征暴斂,自然災荒就會接踵而至,甚至可以出現小災大荒,無災有荒。鄧拓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研究我國災荒史,在《中國救荒史》一書的緒言中指出:“一般地說,所謂‘災荒’乃是由于自然界的破壞力對人類生活的打擊超過了人類的抵抗力而引起的損害;而在階級社會里,災荒基本上是由于人和人的社會關系的失調而引起的人對自然條件控制的失敗所招致的社會物質生活上的損害和破壞。”正是在這一科學認識的指導下,鄧拓探究了歷代的災荒歷史和救荒措施,上自遠古、殷商,下至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統治時期為止,歷述災荒的實況,產生災荒的原因,災荒給社會經濟造成的破壞、給勞動人民帶來的災難,以及歷代對災荒的對策及其利弊,等等。他指出:“我國災荒之多,世界罕有,有文獻可考的記載來看,從公元前十八世紀起,直到公元二十世紀的今日,將近四千年間,幾乎無年無災,也幾乎無年不荒。”他根據豐富的資料,其中包括國民黨政府的公報和各種新聞報刊,統計了從民國元年(1912年)以來二十多年的災荒,“各種較大的災荒,就有七十二次之多。計水災二十四次,旱災十四次,地震十次,蝗災九次,風災六次,疫災亦六次,雹災四次,歉災二次,霜雪之災二次”。而每次災害,少者一省,多者蔓延至十余省,“大都同時迸發”。僅1935年一年,長江、黃河同時泛濫,鄂、湘、贛、皖、冀、魯、豫、蘇八省,盡成澤國,災民兩千余萬,財產損失高達四億多元,其嚴重程度可想而知。鄧拓著重地指出,造成連年災荒的自然原因固然很重要,但是,“純粹拿自然條件來解釋災荒發生的原因,實在是很膚淺的”。他指出:“我國過去數十年間,由于政治的腐敗,封建剝削的嚴酷,戰爭的頻繁,不僅水利組織只有破壞而很少建設,森林也大多被毀滅,加以廣大農村經濟破壞,農業恐慌的侵襲,就使災荒接連爆發,不可收拾。”這樣,就揭示了造成災荒的政治原因,也無情地揭露了北洋軍閥和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治。他還指出:“戰爭也是造成災荒的人為條件之一”,并舉出自民國初年以來戰爭連年不斷的事實。“自民國元年至民國二十二年間,國內大小戰爭約達七百次以上。若以省為單位來計算,則二十二年間發生的戰爭,當在一百五十次以上。兩月一小試,五月一大打,殺人盈野,不在話下。”戰爭的結果,大批有生力量被消滅。就1933年河南省來說,“因戰事死亡人口達十二萬余口,受傷人口十萬九千五百余口,逃亡在外者達一百一十八萬五千余口,被軍隊拉夫達一百二十九萬七千七百余口,其中因以致死者三萬余口,而兵士之死亡尚不在內”。
《中國救荒史》對中國歷史上,特別是國民黨統治時期,災荒給勞動人民造成的苦難和給社會造成的動蕩,做了詳細的統計,指出:“災荒嚴重發展的最主要結果,就是社會的變亂,所謂社會變亂的主要形式,不外是人口的流移死亡”,乃至人民群眾被迫揭竿而起,自發起來反抗。就人口死亡來看,從民國九年(1920年)到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十六年間,據不完全統計,全國“死于災荒的人口已達一千八百余萬之巨”。如果再加上遺漏的數字,“死亡的人數當更加驚人”。人口大量死亡,農村勞動力嚴重缺乏,又使災荒加劇;即使有肥沃可耕的田地,因人力不足,也只得任其荒蕪,使整個社會呈現出衰微破敗的景象。
鄧拓研究中國救荒史,是懷抱著濟世利民的滿腔熱忱。他把研究工作放在為群眾謀福利、與現實相聯系的基礎之上。他十分重視“救荒”工作,說:“明了了‘災荒’的意義也就知道了‘救荒’的意義了。所謂‘救荒’就是人們為防止或挽救因災害而招致社會物質生活破壞的一切防護性的活動。”他勤奮努力,孜孜以赴,希望總結救荒工作的歷史經驗,作為當時和以后的借鑒。他說:“把歷代的人對自然控制的具體關系和防止或挽救因為這種關系被破壞而產生的災害所采取的一切政策思想記述下來,找出經驗教訓,這就是救荒史研究的對象和目的。”又說:救荒史“不僅要記述歷代災荒的實況和救濟政策,而且要記述和分析歷代社會經濟結構的形態和性質的演變以及它們和災荒的關系。因此,救荒史不僅應該揭示災荒這一社會病態和它的病源,而且必須揭發歷史上各階段災荒的一般性和特殊性,分析它的具體原因,借以探求防治的途徑”。“從救荒事業發展的程度上可以測量人類控制自然的能力的大小,可以作為人類文化進步程度的一種標志。”
《中國救荒史》是鄧拓在五十年之前,年僅二十四歲時寫的一部優秀著作。該書不僅歷史資料豐富,而且能夠運用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結合中國的歷史實際,對史料進行了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精辟分析,因而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有益的。它在歷史學上是一部開創性的專門著作,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三、資本主義萌芽的研究
1954年,學術界開展了對《紅樓夢》的討論。1955年1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鄧拓《論〈紅樓夢〉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意義》的長篇文章。鄧拓通過研究清代中葉的社會背景來認識《紅樓夢》的偉大意義和作者曹雪芹的創作思想。他運用大量的資料,深入而系統地論述了清代康雍乾盛世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方面的情形,勾畫出孕育了《紅樓夢》這部巨著的歷史環境。他指出:“當時的中國是處在封建社會開始分解、從封建經濟體系內部生長起來的資本主義經濟因素正在萌芽的時期。雖然,作為當時占支配地位的決定著社會性質的還是封建經濟,因為當時的社會還是封建社會。”這樣一個社會經濟繁榮發展、封建統治相對穩定的封建末期,必然對當時作為上層建筑并作用于經濟基礎的哲學思想、文學藝術乃至階級關系的變化,產生深遠而微妙的影響。因為“這個時期的封建社會畢竟不同于以前的任何時期。它已經產生了新的因素,其標志是:在封建經濟內部生長著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萌芽,代表著資本主義關系萌芽狀態的新興的市民思想明顯地抬頭了”。由此,他得出結論:“《紅樓夢》應該被認為是代表十八世紀上半期的中國未成熟的資本主義關系的市民文學的作品。”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是屬于貴族官僚家庭出身而受了新興思想影響的一個典型人物”。鄧拓列舉史實,指出曹雪芹是一個“充滿著個性自由、思想解放和人道主義的作家”。“作者的這種思想傾向,顯然是受了當時反映著萌芽狀態中的資本主義關系的發生和發展的新興市民思想的影響”,“基本上是站在新興的市民立場上來反封建的”。鄧拓三十年前對《紅樓夢》和曹雪芹思想的評價,特別是“市民文學說”是否完全允當,今天看來是可以討論的學術問題。但他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較早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把文學作品放置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之下進行考察,這種研究方法無疑是可取的。這篇文章在文學界和歷史學界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深刻的。文學界的許多人受其影響,接受了他的觀點;歷史學界也受其啟發,研究資本主義萌芽從此成為長久不衰的熱門課題。
在資本主義萌芽研究方面,鄧拓用心之苦,用力之勤,令人感動。他在《歷史研究》1956年第10期上,發表了《從萬歷到乾隆——關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一個論證》一文,“采取了史籍研究和實地調查相結合的方法”,對北京附近門頭溝的煤礦業和其他地區的幾種手工業進行了調查,搜集了許多有價值的史料,從而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填補了我們已有的歷史知識的缺陷。
他為了研究門頭溝煤礦業資本主義萌芽的狀況,不辭辛勞,跋山涉水,調查了一百多座民窯的遺跡,訪問了多位老窯主和老窯工,收集了大量煤窯的契約文字,由明萬歷“截至乾隆末為止的共有一百三十七張,另有民窯文約登記本和帳單各一,民窯業主的家譜一冊,民窯爭執的訴訟狀兩紙和一個抄本,還窯圖兩張”。他利用這些原始資料,結合開調查會,進行了綜合的分析,對歷史上門頭溝一帶煤礦業中民窯的分布、數量、規模、雇傭關系、經營方式、采煤手工業勞動者的生活狀況、反抗斗爭以及民窯與封建勢力的相互關系等,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得出門頭溝煤礦在明清時代存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結論。這種把調查研究、原始契據與文獻資料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歷史研究工作中是一個突破,一項創舉。在此以前,學術界對資本主義萌芽的研究和爭論,多局限于長江三角洲及東南沿海一帶的城市手工業,對北方一帶有無資本主義萌芽,缺乏研究。鄧拓對北方資本主義萌芽的研究,起了開創性的作用。他經過研究之后說:“中國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不僅僅在東南沿海地區出現,而且在北方地區,例如在北京近邊同時出現。”這一結論,是中肯的、令人信服的。
鄧拓還運用調查研究與歷史資料相結合的方法,對北京歷史上的工商業進行研究。北京,作為遼、金、元、明、清的古都,有不少享有盛譽、歷史悠久的店鋪,如崇文門外大街路西的萬全堂中藥鋪,和同仁堂藥店同出一源,是著名的老店。鄧拓“打算把萬全堂當作一只麻雀進行解剖,借以研究清代北京商業史”。當時他收集了萬全堂大量的原始檔案,其中有房契、根賬、鋪規、合同等資料,它們對研究萬全堂的發生、發展和衰落,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由于鄧拓生前公務繁忙和政治運動的頻繁,未能完成此項研究工作。這批珍貴的檔案,后經劉永成同志整理、標點,以《崇文門外萬全堂藥鋪資料輯錄》為題,發表在《清史資料》第一輯上,供研究北京商業史者利用。
鄧拓還對馳名遐邇的北京“六必居”醬園做了調查。據傳說,“六必居”創辦于明朝嘉靖年間,該店的匾額“六必居”三字,即出自當時的權相嚴嵩之手。1965年,鄧拓來到“六必居”所屬支店“六珍號”調查,并借閱“六必居”的大量房契和賬本,計有“舊房契九張,根帳一本,眾友使銀帳一本,財東趙宅友銀帳一本,取房租帳一本,收買六珍號本銀帳一本,房租折兩本,另有臨汾會館文墨拓五張”。鄧拓根據這些原始材料,寫成《“六必居”的材料證明了什么?》一文。鄧拓對“六必居”的來歷進行考證,發現這些原始資料中最早的是康熙十九年(1680年)的一張房契,這張房契是在醬園創始不久以后訂立的。又從賬簿上查出,“六必居”作為醬園字號出現是乾隆六年(1741年),而雍正六年(1728年)賬本上,醬園的名稱叫作“陳升號”。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六必居”大約創始于康熙前期,其名稱是由“陳升號”演變而來,從而糾正了“六必居”創始于明代和嚴嵩題匾的傳說。
鄧拓對中國資本主義的研究,對明清北京經濟史的研究,做了難能可貴的努力,特別是他用解剖麻雀的辦法,進行微觀研究,親臨現場,進行調查,獲得了大量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開辟了歷史研究的新途徑。他說:“我希望有更多的同志進行這種調查研究,從各方面收集系統的資料,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加以整理、分析和綜合,使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歷史問題以及中國近代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的許多問題,能夠得到進一步的解答。”
四、寫作《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
從1961年起,鄧拓在工作十分繁忙的情況下,擠出時間,寫了大量短文章。和吳晗、廖沫沙一起,在《前線》雜志開辟了《三家村札記》專欄,筆名吳南星;又單獨在《北京晚報》開辟了《燕山夜話》專欄,筆名馬南邨。這些文章,熔理論、歷史和現實于一爐,寓意深遠,富有啟發,文字雋永,涉筆成趣,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就像作者在《燕山夜話》第一集出版時所說:“《燕山夜話》本來的目的是為工農兵服務的。”他抱著把自己的知識、才能貢獻給廣大群眾的愿望,通過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針對社會上的實際問題,宣傳歷史唯物主義和愛國主義,提倡讀書,幫助大家學習文化知識,提高工作能力。
《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中,幾乎每篇文章都離不開歷史,或者從歷史引申到現實,或者從現實追溯到歷史。由于作者具有淵博的歷史知識,引用的史事有根據、有選擇、有分析,善于在浩瀚紛雜的史籍中爬梳抉剔,選取那些確鑿、生動而又富有教育意義的史實、人物,適當剪裁,一題一事,寫得生動精練,親切感人。既不是板起面孔的嘮叨說教,又不是稗官野史中的奇聞逸事,把科學性、知識性、趣味性很好地結合在一起。
鄧拓筆下的這類歷史雜文,讀起來輕松有趣,內容卻很嚴肅、有益。他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如《學問不可穿鑿》一文,從《漢書》的《河間獻王傳》中所說的“實事求是”,講到唯物論、辯證法,要求大家“從積極方面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方法論,認真地把自己武裝起來”。又如《說志氣》《人窮志不窮》,教育青年應該“立志高遠”,胸懷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并且百折不撓,“為它的實現而不怕一切困難,堅持戰斗”。他對歷史上勤勞、勇敢、正直的人贊美歌頌,對諂媚、奸邪、貪殘的人諷刺鞭撻。他提倡政治鍛煉和道德修養,教育人們“處理任何事情都要有鮮明的立場、堅定的原則、正確的態度,但是不排斥靈活的方式方法”。
《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有的談思想修養,有的談為人處世的態度與方法,有的談讀書和寫作,有的談各種知識和問題,天文地理、文史哲經、動物植物、農業工業、醫藥衛生、體育健身、文物古跡、書畫戲曲,豐富廣博,包羅萬象,猶如一部生活百科全書,把讀者帶進一個廣闊的天地,使人們從中陶冶情操,獲取知識,得到享受。
鄧拓很重視生產知識。《燕山夜話》中關于中國歷史上的農業生產,論述甚多,例如古代種植白菜、番薯、生姜、茄子、棗、栗、豆、竹以及蒔花栽樹等等,還有養蜂育蠶,飼養牛、狗、貓、鴿。他收集了許多有關的材料,介紹各種事跡和經驗。他又寫了好幾篇關于農田水利的文章,談論疏導積水、圍湖造田以及治理鹽堿地。這些文章,結合生產,貫徹古為今用的精神,既通俗易懂,又有實用的參考價值。鄧拓很推崇我國古代的農學家,寫了一篇《向徐光啟學習》的文章,介紹徐的為人和他的巨著《農政全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認為:“凡是負責農業生產領導工作的人員,對于這樣重要的古代農書,應該予以充分的注意,仔細地閱讀和研究它。并且要學習徐光啟的研究精神,運用比他更加進步得多的新的科學方法,來總結我們現在的農業生產經驗”。
《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大多是從歷史中引發出議論,針對一些實際問題而發表意見。但也有一些文章專門研究、考證某個歷史問題。如關于“扶桑國”和“沙門慧深”的幾篇短文,是考證古代中國人是否先到過美洲;如《平龍認》是考證最早記載水中包含著氧氣、氫氣的這部中國古書,它是堪輿家(風水先生)的書;如《替寶島游記更正》是考證海南島的刻石“天涯”二字并非蘇東坡所書,糾正傳聞之誤;還有《北京勞動群眾最早的游行》描寫1603年(明萬歷三十一年)由于礦稅監的壓迫,北京西山的民窯業主和挖煤工人聯合到北京城內請愿,“黧面短衣之人,填街塞路,持揭呼冤”,這是當時礦工罷工斗爭的生動實錄。
鄧拓非常關心首都地區的歷史和文物古跡。《北京的古海港》是講元代郭守敬開浚通惠河,使運河中的漕船可以直達北京城內的積水潭;《保護文物》是談如何保護藏于房山云居寺的隋唐以來所刻一萬數千多塊的石經;《米氏三園》是談明清之際,宛平米氏在北京城內和西郊營建的三處著名園林,即勺園、湛園和漫園。他還記述和表彰了一批籍貫北京的歷史名人,如詩人賈島、學者劉獻廷、畫家崔子忠、東林黨人李三才、文物專家米萬鐘、學者朱漢雯祖孫、書法家張詩,以及雖非北京籍而長期在北京辦報的林白水以及抗日戰爭中戰斗在平北地區、為革命犧牲的共產黨人白乙化等人。
鄧拓一生的史學著作宏富,貢獻突出。他的歷史著作,內容充實,史料翔實豐富,文采絢麗,閃耀著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光輝。他為了革命的需要而進行研究、著述,孜孜不倦。在30年代,為了捍衛黨的革命綱領而參加中國社會史論戰,希望減輕人民的苦難而進行救荒史的研究;在50年代和60年代,因研究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而進行社會調查,為宣傳唯物主義、愛國主義和普及歷史知識而寫作《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他的歷史研究和他的新聞事業、詩文創作一樣,都密切地結合實際,服務于革命的需要。他在《毛澤東思想開辟了中國歷史科學發展的道路》一文中說:“歷史科學是實踐的科學,是革命的科學。因此,歷史科學的研究工作必須符合于革命的需要。”鄧拓對黨忠誠,胸懷坦蕩,才華出眾,筆走龍蛇,四十七年前(1939年)他寫的詩句“文旗隨戰鼓,浩蕩入關東”,這是他研究和著述生涯的真實寫照。鄧拓過早的謝世,是我國歷史學界無可彌補的損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鄧拓多年的沉冤得到平反昭雪,他的作品,包括許多史學著作得以重新出版。讀他的著作,可以想見他的高風亮節,想見他的飽學多才。他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革命氣節,他在學術上的貢獻,他的治學精神,都是樹在人民心中的一塊不朽的豐碑,永遠為人們所紀念。
注釋
[*]原載《歷史研究》,1986年第3期。與李華同志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