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其命唯新
“周雖舊邦,其命唯新。”(《詩經·大雅·文王》)古老中國在晚清之后,歷經百年磨難,重新煥發活力。國運盛則斯文不墜,且有重光之可能。20世紀中葉之后,源遠流長的道家文化也被重新發現,并被賦予了世界意義,大有復興之勢。對道家的重新發現起自西方,國人對道家文化的重新發現實際上是對西方的回應。這正如同國人對傳統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源于西方的沖擊一樣。
鴉片戰爭的硝煙撕裂了中國人老大帝國的迷夢,但西方文化的沖擊則在鴉片戰爭之前。明末清初,當中國歷史上自發的生命短暫的啟蒙運動在農民起義和清軍入關的刀光劍影中銷聲匿跡之后,利瑪竇、湯若望等歐洲耶穌會傳教士東來。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宗教神學,還有文藝復興之后的自然科技成就和近代世界觀念。在與古老文明的沖撞之中,歐洲傳教士以失敗而告終。當雍正皇帝把國門關上之時,國人也沒有能夠像盛唐人士那樣以博大的胸懷吸納外來文明。其實,國門已閉,國人縱然有博大的胸懷也無從吸納外部的新鮮空氣。在國人尚對外部世界的風景茫然無知之際,洋人的槍炮聲驚醒了國人的迷夢,剛從昏睡中驚醒的中國人倉促舉起大刀長矛,在自己的家鄉打一場注定失敗的仗。自從鴉片戰爭失敗之后,中國文化和中國人開始了走向近代的艱難旅程。在這血淚之路上,道家文化基本上沒有受到太多的重視,近代有識之士和現代思想的先驅者們批判的矛頭沒有針對它,而要變革利用以提振民族文化精神的也沒有它,一切都圍繞著儒家文化而展開。
五四時期提倡個性解放。高舉科學與民主大旗的人們在提倡個性解放之時,矛頭直指的是孔家店,只有極個別的人說道家也是幫兇。然而,習慣于擒賊先擒王和抓主要矛盾的國人一旦將某種東西視為王、視為主要矛盾,其他都置之不理了。因此,當時人們所提倡的個性解放沒有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找到根基,所以基本上也無法在華夏大地上生根。許多年以后,人們又發現自己的個性依然被關在牢籠之中,而民主與科學還是他鄉之事。于是,國人在自覺地用自己的雙手推開緊閉的國門時,又不得不再次呼喚啟蒙,呼喚個性解放,呼喚民主與科學。
中國人主動打開國門之后,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精彩的外面世界中,國人發現了道家文化的精彩。西方的科學家和哲學家竟然是那樣地贊賞道家的智慧,“李約瑟闡述道家思想的世界意義,湯川秀樹論證道家思想的現代性,卡普拉推崇道家思想中的生態智慧。在克服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分裂、東方世界與西方世界隔閡的努力中,一些科學家和人文學者已經并且還在自覺不自覺地塑造著當代新道家形象”[1]。
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日本人湯川秀樹說,早在兩千多年前,老子就已經預見到了今天人類文明的狀況,或者這樣說也許更準確:老子當時就發現了一種形勢,這種形勢雖然表面上完全不同于人類今天所面臨的形勢,但事實上二者卻是很相似的。可能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老子才寫下了《道德經》這部奇特的書。不管怎么說,使人感到驚訝的總是:生活在科學文明發展以前某一時代,老子怎么會向近代的科學文化提出那樣嚴厲的指控。
物理學家、奧地利人卡普拉說:在偉大的諸傳統中,據我看,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并且最完善的生態智慧,它強調在自然的循環過程中,個人和社會的一切現象及潛在兩者的基本一致。
科學史家、英國人李約瑟說:說道家思想是宗教的和詩人的,誠然不錯,但是它至少也同樣強烈地是方術的、科學的、民主的,并且在政治上是革命的。他還說: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會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經爛掉了的大樹。[2]
總而言之,在當代科學技術的社會危機中,道家思想的現代意義被科學人文主義者重新發現。而道家思想的現代性在于:“‘道’的概念提供了一種適合新科學的潛實在觀,生成原理替代十九世紀啟蒙哲學‘分析重構’的方法論大有前途,循環論對克服資源、能源和信仰危機是一種偉大的回天之力,‘自然無為’的思想為科學人文主義者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準備了深邃的生態智慧。”[3]
西方贊賞道家智慧的還有哲學家。哲學家對道家哲學的尊崇可以追溯到黑格爾,代表人物當推海德格爾。海德格爾曾和蕭師毅一起翻譯《道德經》,對老子十分推崇。他說:“‘途徑’這個詞,很可能是語言的一個最初的詞,它是進行思維的人所具有的。道,是老子詩性思維中占主導地位的詞,它的‘根本’意思是途徑。”“道,很可能就是,那種使所有那些我們由此才能思考的東西活躍起來的途徑。根據什么我們才能思想,這也就是理性、精神、意義,邏各斯本來(亦即出于它們的本性)所想說的意思。在‘途徑’亦即道這個詞中,也許隱匿著思想進行的說的所有秘密的秘密。如果我們讓并能夠讓這些稱謂回到他們沒有被說出的東西中去的話。”[4]
西方學者贊譽道家文化,特別是自然科學家對道家文化的關注,自然值得國人注意。然而,西方學者是從自身的研究視閾來看道家文化,也有自身的前理解或偏見在內,對有些問題的解釋也很難說切中肯綮。同時,道家之根在中國,道家的復興或者說道家思想的現代化也要靠國人的努力。
毫無疑問,道家思想在現代社會仍會產生影響。道家文化在中國有極深的根柢,魯迅說“中國根柢全在道教”,并非全無道理。周作人說改良鄉村的最大阻力是人們的舊思想,而舊思想的主力便是道教。因此,道家文化時至今日仍不時顯出其影響力來。但是,有影響力是一回事,現代化是另外一回事。道家思想是否能夠以及如何才能完成現代化,這種轉化是否能夠使道家文化復興并由此帶動東方文化的復興,以及這種復興是否能夠促進古老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都有待進一步研討。無論如何,要促成道家思想的現代化,或許魯迅先生所言仍不失高明:“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5]。
[1]董光壁.當代新道家.北京:華夏出版社,1991:4.
[2]湯川秀樹、卡普拉、李約瑟的言論,各轉引自董光壁:《當代新道家》(北京,華夏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38、40頁。
[3]董光壁。道家思想的現代性和世界意義//陳鼓應.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39.
[4]鄭涌.以海德格爾為參照點看老莊//陳鼓應.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54.
[5]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