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家名辨
先秦有老子、莊子之學,而沒有一個自覺的、名為“道家”的學術派別。這一點與儒家、墨家頗為不同。道家之名,可能起于西漢。據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道家為其所推崇之學派。司馬談曾為太史令,是西漢時十分博學的黃老學者。他說的道家,是“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綜合百家的學派。這自然不是具有原創性的老子之說和“在僻處自說”(朱熹語)的莊子之學所具有的特征;至于“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更非追求逍遙自在的莊學之本旨。而所謂“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倒是與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黃帝四經》有相通之處。簡言之,司馬談所謂道家,既非單指老莊之學,也非獨論漢初黃老思想,而是指向兼容并包的一個學派?!稘h書·藝文志》載,“道家”著錄37家、993篇,除《老子》《莊子》之外,有《伊尹》《太公》之類,也有《黃帝四經》《孫子》等,內容十分龐雜。
道教之名,始見于漢末《老子想爾注》,也見于現在人們認為的道教出現之后?!独献酉霠栕ⅰ分械摹暗澜獭?,并不是指某種宗教,而是“道”教人怎么做而已,所謂“道教人結精成神”。對當時的道教,人們大都稱其專名,如“五斗米道”“太平道”“天師道”“鬼道”等,如總而為一,則泛稱為“黃老道”,而很少稱“道教”。魏晉南北朝以后,人們對托于老子而以《道德經》為宗的道教,多統稱為“道”“老”“仙道”“道家”,也很少稱為“道教”。如晉代寫《抱樸子》的葛洪,也稱“道家”“仙道”?;蛟S這是因為當時道教只是一種民間宗教,而曾做過伏波將軍和關內侯的葛稚川不愿與被視為“妖道”“妖人”的道教徒為伍。但事實上也不盡然,《舊唐書·經籍志》《明史·藝文志》《清史稿·藝文志》等也將老莊之學和積精練氣、金丹服食及符箓科教混稱為道家。其實,不但修史者不別道家與道教而混稱道家,就是視佛老為異端而加以抨擊的儒者,如韓愈、朱熹等,也不去區分道家和道教,總之都是視之為異端而有違圣人仁義之旨。由此看來,雖然神仙符箓之類與老莊之學有別,但不妨混稱為道家,正如黃老思想和老莊之學有別也可以統稱為道家一樣。因此,道家與道教的關系,不過是一家內部各派之關系。換言之,神仙方藥、科教符箓不過是道家之轉型,或者說是道家流變的一階段而已。當然,為方便起見,在討論與道教的關系時,我們所說的道家乃是道教產生之前的學術派別,是為狹義的道家。
古人大多是將煉養形神、拜神弄鬼的道教當作道家之一派,納于道家這一總名之下。但這也并不妨礙有識之士區分老莊之學和奉老子為教主的道教。對其加以區分,就是指其異處。南北朝時,明僧紹曾說,老子之學是以虛無為本、柔弱為用,莊子之說視彭祖與早死的孩童同壽,既沒有講長生不死的道術,也沒有白日飛升之類怪誕惑世之論,而張道陵、葛稚川之流謬托老子,大談神仙方藥、鬼怪變化,已有違老莊立言之本理。不過,雖然說張道陵之流傳教立說已有欺師之嫌,但在大部分人眼里他們和老莊還是一家,只是一家中的下品而已。如劉勰《滅惑論》中所謂道家立法有三品:上品標老子,中品述神仙,而下品襲張陵。釋道安也說道家內部分為三等:上等是道,即老莊之學;中等是仙,即仙道或神仙家一派;下等就是鬼道,如張道陵之流。道教無論是中品、下品,還是中等、下等,反正都是道家內部的品與等。所以,古人區分老莊之學和講煉養服食、符箓齋醮的道教的用意,不外是說明道家名下流派眾多,需分別對待。元代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經籍考》中曾說“道家之術,雜而多端”,有清凈之說、煉養之說、服食之說、符箓之說、經典科教之說;他同時又講,從黃帝、老子、列御寇、莊周的清靜之說到赤松子、魏伯陽講煉養,再到張道陵、寇謙之講符箓,直到杜光庭之流講經典科教,是越講層次越低,簡直一代不如一代。明代焦竑在《國史經籍志》中,也將道家分為清凈無為、煉養服食、符箓、經典科教等幾大派。
道家之名,在起始之時,不單指老莊之學,也涵蓋漢初黃老;道教興起之后,古人言道家也將道教包括在內,并將其當作道家之一派或幾派來處理。所以,如果按照古人的說法,則道家(老莊之學)與道教的關系,就是道家中各流派之間的關系。但是,現代學者大多是不贊成這種看法的。道家與道教的關系,已不再是道家中各流派之間的關系,而是世俗性的學術和出世性的宗教之間的關系。道教只不過是利用道家作為通向宗教世界的橋梁或假借道家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因此,道家之名事實上又被現代學者自覺或不自覺地重新加以定義:所謂道家,就是指老莊之學和以老莊之說為根干而發展起來的思想或學術派別,如稷下道家、漢初黃老;而講煉養服食、經典科教之類的道教被剔除在道家之名以外。這種劃分自然有其合理性,也有相當大的宜處,至少道家與道教研究的研究范圍給劃定了。但是,正如任繼愈先生所言,學術界對“道家”“道教”力圖劃分清楚,事實上卻難以劃清。權且不論學術與宗教之間的關系如何,《老子》五千言畢竟是道教的基本經典。而且,這種劃分是否有助于對道家和道教的理解也很難說。
中國第一部道教通史,即傅勤家的《中國道教史》,論及道家與道教的關系時說:“蓋道家之言,是以清心寡欲,有益修養,儒家所不及。儒畏天命,修身以俟;佛亦謂此身根塵幻合,業不可逃,壽終有盡。道教獨欲長生不老,變化飛升,不信天命,不信業果,力抗自然,勇猛何如耶。”[1]此處劃分道家與道教,不能說不清楚,但對“清心寡欲”和“長生不老,變化飛升”的關系,卻論之不詳。大抵道教的長生、飛升之說,也建基在清心寡欲之上?,F代學者,大多循此以進,視道家與道教為有聯系的二件物事,但大都不再視道教為道家之一派,由此,研究道家的學者,大都將道教撇在一邊,只論老、莊、稷下、漢初黃老和此后對道家經典的注疏章句之學。這種做法,實在很難說有助于推進道家之研究和對道家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的判定。事實上,道教不但和道家有聯系,是以道家(老子)學說發展起來的宗教,而且就是道家的一個分支,或者說是道家的轉型之一,正如魏晉玄學和現代新道家都是道家的轉型之一一樣。道家思想正是借助于道教而發展和深化。
先從歷史的展開來看。漢末道教的產生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和道家(先秦老莊之學)沒有必然的關聯,只是假托老子之說而已。但是,問題在于,它為什么不假托孔子之說或其他什么說呢?這一問題看起來是個沒有意義乃至有點荒唐的問題,因為歷史不允許假設,而且斯人已去,難以讓他出來說清為什么假托老子或借老子之說以宣揚其教義、組織其教團。但是,現在看來,這種假托或者說使用、利用老子學說有其必然性,而不是一個純粹偶然的或因張陵、張角之流一時興起的歷史事故——就像現時代經常發生的交通事故(其實,現時代的交通事故也有必然性,只不過這種必然性隱而不彰罷了)。張陵、張角托老子之說以相教授的必然性可以說是十分明顯的。這種必然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道家文化發展到漢末必然向宗教方面轉化,二是張陵、張角除托老子之說或利用老莊之學外別無可用。
先秦道家在后來的發展中演變為黃老之學,黃老之學又衍化為黃老與刑名法術結合的道德法術家、與陰陽五行結合的陰陽數術家和與養生之術結合的神仙方技家。這幾家當時都有相當大的影響,而且后來的道教也吸取了各家的東西。隨著崇尚黃老的社會思潮的發展,黃帝、老子也逐漸被神化、仙化,有關黃、老神仙化的傳說陸續見于史籍。署名劉向的《列仙傳》既記有黃帝成仙的事跡,也載有老子成仙的事跡,列老子入“真人”的神仙范疇。到了東漢,奉黃老之術以養性長生的風氣遍及朝野,老子的地位也越抬越高。漢光武帝事必躬親,勤政不怠,太子劉莊即勸諫他頤愛精神,優游自寧,千萬不要失黃老“養性之福”。楚王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明帝下詔獎勉“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黃老與浮屠并論,已有宗教意味。章帝時,成都人王阜作《老子圣母碑》,直接把老子和“道”等同起來,老子就是“道”本身,所謂“老子者,道也。乃生于無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虛,出入幽冥,觀混合之未別,窺清濁之未分”。這里,老子簡直與《圣經》中創生宇宙的上帝沒有多大差別,不同的可能就是老子沒有創世而已。老子其人地位和作用的神圣化,在某種程度上已拉開了奉老子為道教宗主的序幕。對老子被神仙化的歷程,邊韶的《老子銘》說得相當清楚。
邊韶是漢桓帝時人,奉桓帝之詔而作《老子銘》?!独献鱼憽匪f的老子也是自神農氏時代以來,世為圣者先師的圣人、真人了。但“世之好道者”神仙化老子并非無據,而依據并不是別的,正是老子的《道德經》?!兜赖陆洝分杏小疤斓厮阅荛L且久者,以其不自生”,“谷神不死,是謂玄牝”,于是乎“世之好道者,觸類而長之”,認為老子“離合于混沌之氣,與三光為終始,觀天作讖;降升斗星,隨日九變,與時消息;規矩三光,四靈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蟬蛻渡世”,這和后來道教所謂的老子沒有太大的區別。而老子被神仙化的過程,也正是《老子》被宗教化的過程。在尚黃老、修仙道的社會氛圍中,出現了《老子河上公注》?!独献雍由瞎ⅰ诽岢鰬训辣б弧б袣獾男薜篱L生之術;同時宣揚“天”“道”有意志,能決定人事,報應善惡,極具宗教意味?!独献雍由瞎ⅰ返闹饕枷牒髞矶急粡堲數摹独献酉霠栕ⅰ匪^承。因此,可以說《老子河上公注》標志著道家理論已逐步具有宗教性而向道教方面轉化。
隨著道家思想的發展,老子逐漸被神化、仙化,老子的著作也逐漸被引申出修道長生、修性養神的一面,而所謂“道”也有了意志,能報善懲惡,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息。循此發展軌跡,則道家(老莊之學)文化向宗教方面轉化乃是歷史的必然。另一方面,張陵、張角奉事黃老、尊老子為教主,也是歷史必然。從大的方面說,乃是順應歷史的潮流;從小的方面說,除老子外,恐無人能擔當教主的重任。作為教主,必然要獲取民眾的信仰和崇拜,而當時的情況是老子已被神化,有相當的群眾基礎。再者,傳教必須要有東西可傳。而張陵、張角當時所傳之經,如《正一經》《太平經》之類,都非自造;即使是自造,為取信于教徒,也都稱是神人傳授?!短浇洝分悾m內容龐雜,但主要都是承繼老子之道和傳統的天神信仰,吸收陰陽五行說和仙家之術及黃老道家各流派的思想而成,在教義上和老子之說及宗黃老的黃老思想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從教義、教理的宣傳上講,推出老子乃是必然。所以,無論從大的還是小的方面來看,道教初起之時,奉事黃老、推老子為教主都是歷史的必然。
從歷史的展開來看,道家文化發展為道教乃是歷史的必然。由此,可以說道教是道家的重要分支,是道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發展,簡言之,是道家的轉型產物。正因為道教是轉型產物,所以它吸收了先秦道家的思想,但又不僅限于道家。這與漢初黃老有相似之處,漢初黃老是道家的一個重要派別,但其思想已不僅限于先秦道家,還吸收了陰陽、儒、墨、名、法等各家思想。道教亦然,它是在道家學說的基礎上發展起來,但其教義、教理部分也吸收了先秦儒家的倫理綱常和漢儒的天人感應、陰陽災異的學說,以及墨家的尊天明鬼與神仙方術等,而教儀、教規乃至宮觀的設置等方面也吸收了佛教的東西。正因如此,它是“雜而多端”的,而許多古代的文化思想、民風習俗等都匯集在道教之中,并借道教的經典保留下來。不過,雖然道教思想頗為復雜,但是其在根本理論上與道家血脈相通,否則,也不能說道教是道家的轉型。
從形而下的層次看,如方術、儀節、規戒、宮觀等方面,道教確實與道家關系不大。從道教創立的情況來看,它的教義也在很大程度上與先秦道家之說相背。但就形而上的層次和道教的歷史進程來看,道教的理論越成熟、越高級,就越接近老莊之學。道教發展到魏晉南北朝的時候,葛洪論道已與老子差別不大;唐代重玄之論,坐忘之言,已與莊子遙相呼應;而金元全真道的教理,神學成分大減,而哲理意味趨濃,比起唐宋道教,更具有先秦道家的學術風貌。
道教與道家理論的血脈相通處,主要體現在形而上之道論上,特別是道體論上以及養生論上。在道論方面,一般道教信徒和初期道經所講的大道都具有神的色彩,但道教中有真知灼見者或者說高層次的具有哲人風范的信徒所講之“道”,則多為無形無名而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的生命之本。雖然這些高級信徒所講的“道”的神秘意味還是高于老莊,但很少或基本上沒有將“道”人(神)格化,基本上與老莊一致。如葛洪講“道”很是神秘,所謂“方者得之而靜,圓者得之而動,降者得之而俯,升者得之以仰”,等等(《抱樸子·道意》);但這與老子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都是一樣的,前者神秘,后者也一樣神秘。在道體上,葛洪所說的“道”也和老莊所言的“道”一樣,是無名而涵蓋乾坤,無所不在的。其他如《金玉經》《清靜經》論道,在道體上也與老莊相去不遠。道教高級信徒在論道方面與老莊相差甚大的是在道之用上,如葛洪《抱樸子·暢玄》所說,“夫玄道者,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而人體得大道,就能成為神仙。這是老莊哲學中所沒有的。
道教欲使人長生不老、變化飛升,特重煉養服食,而煉養服食的煉養之類與老莊所說的養生也基本相同。老莊雖然沒有講過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之類,但也講過煉養的功夫。老子講谷神,講玄牝,讓人營魄抱一,專氣致柔,而達到嬰兒的純和清明的境界,其實也是講煉養。所謂“致虛極,守靜篤”之類,后來的道教則直接將它當成入門功夫。至于莊子,他所說的“緣督以為經”“坐忘”“心齋”“守一”“抱神以靜”都為道教內丹學所繼承和發揮。所以,在養生方面,道教特別是內丹學乃是忠實地繼承和發展了老莊的養生理論和養生方法,不過是講得更玄妙一些、復雜一些,讓教外之人更搞不懂一點而已。
道教在根本理論上與道家血脈相通,而道家在魏晉之后,也是借助道教而延續和發展的。在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先秦諸子學各家各派基本上都已沒有獨立的傳承世系。道教的興起,其實延續了道家的慧命。道家學術得以以宗教的形式繼承、發展和深化。葛洪揚道抑儒,力闡道者為本,不僅可以治身,還可以治國,同時還從理論上發展了道家學術。唐代道士成玄英注疏《老》《莊》,深雅通達,百代所重;“重玄之道”,也是對道家哲學的創造性發揮。宋代道士陳摶,作《無極圖》析解易、老,對天人相通之理有精妙之論,還推動了宋明理學的形成;張伯端《悟真篇》融合儒、釋、道,對老學的虛靜之道頗多深刻領悟;王重陽、丘處機力主三教會通,大倡性命雙修之旨和清心寡欲之本,在更高的水平上返回道家,也推動了道家思想的發展。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是延續著道家的慧命,推進著道家的發展。
作為道家的一個流派,道教與道家(老莊和黃老)又頗多不同,正如莊不同于老、漢初黃老不同于老莊一樣。從外在形態上看,道教畢竟是宗教,有相應的宗教實體和宗教活動,如教徒、宮觀、科儀、制度和各種宗教活動,這些都是道家所沒有的。從內在的觀念和思想上看,兩者也有相當大的區別。
道教千余年的發展過程中,產生過不同的教派和組織,這些教派和組織彼此存在著相當大的分歧,而同一教派的不同人物在思想觀念和修煉方法等方面有時也有冰炭水火之勢。這種狀況使得今人給道教下定義都很困難,比如說道教是以老子為教主的,但事實上太上老君在南北朝時期就退居于元始天尊之下;到了宋代,玉皇大帝則成為道教主神。不過,人們將某些宗教派別統稱為道教,還是基于認識到這些教派之間存在著一些共性。而剖判道教和道家特別是老莊之學的區別也基于這些共性。
從道教的教義上看,無論是何家何派,采用何種方法修煉,都是要追求肉身成仙、不老不死的。這是道教與世界上一些大的宗教派別如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十分不同的地方。基督教等世界三大宗教都鼓勵人們追求死后的天國樂園的生活,而以現實人生為天國生活的橋梁。道教則不然,它既不像佛教判人生為苦,又不像基督教判人有原罪;毋寧說,它不是沒有看到人生的種種苦難,而是看到了人生的種種不幸之后,卻以樂觀的態度來迎接不幸與苦難,以為永生或成仙就可以擺脫不幸與苦,而永享此生的歡樂。老莊則不然。老子有時還講長生,講“死而不亡者,壽”;而莊子有時講生不足喜、死不是悲,強調順應自然,有時則講生不如死,死比當帝王還快樂,生則如多余的肉瘤。總之,老莊雖然沒有像孔子那樣回避對死亡的追問,但在生死面前都很淡漠。一句話,生就生,死就死,管他什么生死。因此,在這方面,道教中人對老子的言辭加以曲解,而對莊子這位“南華真人”痛加駁斥。如葛洪就說,莊子以死為休息離成仙不知道相差幾千億里。所以,后來唐玄宗也只敢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
道教追求長生不死、得道成仙,認為人可以在活著的時候就脫胎換骨、超凡入仙,所以重視個人今生的生命,強調和必死的命運抗爭,力求突破生死大限。因此,道教是積極有為的。不管道教的積極有為是否有功效、是否有邪門歪道之嫌,但其確實是不同于道家的消極無為。道教的積極有為,一方面體現在修身方面,另一方面也體現在對現實政治的反抗上。自黃巾起義以后的農民起義,有一些是由道教中人或受道教思想影響的人發動的。如西晉末年的李特起義,東晉末年的孫恩、盧循起義等。
道教講成仙,也講鬼神。先秦道家努力突破宗教和有神論的束縛,以天道自然否定鬼神的主宰。道教則不然,它畢竟是宗教,所以承認而且主張有鬼神和仙人的存在。道教尊奉的神靈眾多,天神、地祇、人鬼皆受奉祀。主要神靈有三清、四御、日月五星、四方之神等,還有流傳于民間而為道教所信奉的神祇,如雷公、風伯、關帝、文昌等;神之外有仙。仙人老而不死,或竦身入云,無翅而飛;或駕龍乘云,上造天階;或化鳥獸,浮游青云,有種種神異。神仙住在仙界,仙界以金玉為宮室,有不死之藥和奇花異草,身處其中無慮無憂,這與充滿苦痛、紛擾不寧的人間世界構成鮮明的對比。正是因為這種世界的二重化,道教才是宗教。如果只注重人間的成仙,而沒有天國的安寧、幸福和長久,沒有幻想的彼岸,則道教也不能說是宗教。
道教與道家的不同,還體現在倫理思想方面。道教吸收了儒家的綱常思想,又有嚴格的教規和戒律,勸人去惡就善;但老莊,尤其是莊子之學,對善惡持一種相對的觀點,而對世俗之是非、禮儀也持一種否定的態度。大凡宗教,總是要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否則教內之人得不到什么好處,而毀教之人也得不到什么懲罰。至于哲學,特別是講逍遙的莊子哲學則不然,它本來就是要超然物外的,又何必管世俗的毀譽。
道教與道家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同,但在根本理論上血脈相通,而且道教是道家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因此,我們既要在理論上將道家和道教分別清楚,又要客觀地承認兩者之間的內在共同性。如此,從現代學術著眼,我們可以說狹義的道家乃是指學術性、哲學性的老莊之學和政治性更強的黃老之學,廣義的道家則應將宗教性的道教包括在內。同樣,廣義的道教也應包括學術性的道家在內。
另外,《隋書·經籍志》著錄《老子》等78部、525卷,而稱之為“道學”。故道學之名,在宋代程朱理學之前,或為道家、道教之總稱。現代學者中,也有用道學來指稱狹義的或廣義的道家學說的。張立文等先生主編的《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中所言“道學”,即是指狹義的道家學說。[2]胡孚琛先生著《道學通論:道家·道教·仙學》之所言“道學”,則指“中國傳統文化中以老子的道的學說為理論基礎形成的學術系統,其中包括道家、道教、仙學三個大的分支,老子為道學之宗”[3]。自宋代之后,一般以“道學”為宋明新儒學特別是程朱理學派之專名,故有必要特別揭出。
[1]傅勤家.中國道教史.上海:上海書店,1984:241.
[2]張立文,張緒通,劉大椿.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1-2.
[3]胡孚琛.道學通論:道家·道教·仙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