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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化轉型與文化的變動性

相對于中國社會學恢復重建的20世紀80年代而言,作為這門學科恢復重建的領軍人物,費孝通在90年代更為注重對社會學和人類學學科的整體性反思和回顧。他對他的既有作品似乎都做了一番帶有批評性的回顧,這些批評和反思都體現在他2003年發表的《試探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這篇集大成的作品中。[1]而這些批評與反思,可以追溯到1997年費孝通在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舉辦的第二屆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提出的“文化自覺”這一概念上。這一概念的基礎是費孝通自己所切身意識到的一種帶有世界性的文化大轉型的來臨,對此,費孝通有這樣一段話可以作為佐證:

我認為文化轉型是當前人類的共同問題,因為現代工業文明已經走上了自身毀滅的絕路,我們對地球上的資源,不惜竭澤而漁地消耗下去,不僅森林已遭難于恢復的破壞,提供能源的煤炭和石油不是也已在告急了么?后工業時期勢必發生一個文化大轉型。人類能否繼續生存下去已經是個現實問題了。[2]

盡管這樣的提法僅僅是針對研討班中的兩位學員的提問而給出的,但這個觀點卻是費孝通極長一段時間里學術觀察和思考的結果。這個思考如果一直追蹤下去,則應該是從他翻譯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論》便開始了。那是一邊在聆聽馬林諾夫斯基的高談闊論,一邊又在逐字逐句翻譯馬林諾夫斯基親筆寫下的英文文字而形成的一種對于文化究竟是什么的深度反思。這種反思最初是因馬林諾夫斯基對西方文明的不滿而產生的,而費孝通無意之間所寫下的對于自己國家人民生活的描述,曾被這位遙遠的他者看成“時感令人嫉妒”之事。在對自身的工作感到不滿的狀況下,馬林諾夫斯基把西方的人類學概括為“好古、獵奇和不切實際”,人類學對于馬林諾夫斯基而言,不過“是對我們過分標準化的文化的一種羅曼蒂克式的逃避”,那種對自己身處其中的文化的厭倦,已經由此短短數語表露無遺了。[3]

而費孝通一定是從這些帶有自我批評性的表述中朦朧意識到了自己所應該有的位置,這個位置一定是要去文化的源頭上尋求出路。在1997年初的一次僅僅針對北京大學校長的關于重點學科的匯報會上,費孝通作為旁聽者做了一個講話,在這次講話中他的文化轉型的觀念得到了清晰表述:

通過我這60多年的經歷,我深深體會到我們生活在有悠久歷史的中國文化中,而對中國文化本身至今還缺乏實事求是的系統知識。我們的社會生活還處于“由之”的狀態而還沒有達到“知之”的境界。而同時我們的生活本身卻已進入一個世界性的文化轉型期,難免使人們陷入困惑的境地。其實不僅我們中國人是這樣,這是面臨21世紀的世界人類共同的危機。在多元文化中生活的人們還未能尋找到一個和平共處的共同秩序。[4]

費孝通的肺腑之言是一位耄耋學人對他的非同一般的對話者的真切期待。顯而易見,在這篇針對北大校長的講話里,費孝通一方面迫切地希望這個學校能夠切實承擔起在這種新的文化轉型的時代里開一種新的學術風氣的責任,另一方面他更為急切地告誡所有人,在今天,“一種世界性的文化轉型”是不可避免的。這種文化轉型可以說是在一種逼迫之中發生的,而這種逼迫來自西方的工業化文明所帶來的世界生活方式的大轉變以及這種轉變所造成的全球性的惡果。在這篇講話中,費孝通已經和盤將文化轉型的觀念提出來,并且還明確地指出,這種轉型是真正具有世界性意義的。

正像費孝通在其晚年所一再指出的那樣,文化的轉型乃是世界性的,它是由西方文明自身存在的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困境以及對此困境的無法擺脫而引發的。這應該不是什么危言聳聽之語,整個20世紀甚至之前的幾個世紀,乃是由西方人的觀念和物質文明支配的時代,而最終造成的后果便是“以時間或金錢為標志的文化”在歐洲的泛濫。[5]與此同時,根深蒂固的西方殖民理念又使西方人要把這樣一種文化及其價值傳播到整個世界,在整個世界成為西方人要征服的地方時,那里固有的文化也漸漸因為這種浸染而消失殆盡。這些從遠距離看去的“地方”,或者徹頭徹尾地成為西方世界的殖民地,或者成為遭受西方工業化污染的全球化商品的生產基地。之所以有這樣的殖民以及污染的發生,觀念上的屈服以及在最低限度上的認可和接受,是最為基礎的原因之一。在這屈服和接受之中,自我的文化覺知失去了;自我的可以操控和創造的文化價值被不斷地顛覆。而它自身的文化竟由西方社會科學所創造的時間距離上的他者建構并被肢解為一種異文化的展演,在活靈活現的本土演員的背后是西方作家已經為之準備好的臺詞,不過是借本土優秀的演員之口大聲地念出而已。

這種局面恰恰成為費孝通所描述的文化自覺的反面,它類似一種沒有主體意識的文化的木偶表演,而隨著虛擬化地勾連所有人的網絡社會的出現,這會越來越多地影響人們的觀念和當下的生活。在每個人都可以借助虛擬但絕對真實的世界而發出自己的聲音的信息時代里,主體意識的增強,顯然是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盡管世界絕大部分的地區都取消了不人道的殖民統治,但反殖民的運動以及在西方以外的世界中的殖民心態看起來相互矛盾卻依舊是共同存在的。盡管今天的西方學者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文化并非他們原來想象的那么簡單,但他們在將文化從宗教、民族的簡單化維度上解救下來的同時,又將它定義為一種資本,并希望借助這樣一種不同文化資本之間的往來互動的冒險而實現全球化的文化互動。[6]但這議題的初衷在我看來仍舊是西方學者的一廂情愿,本土人民的覺知似乎還完全處在一種模糊的狀態之中,或者在這過程中被多如牛毛的中介物取代了。在這個意義上,反殖民的世界性的文化轉型,其核心還在于不遺余力地對自己曾經遺忘的文化進行回憶、復制與再發明。這幾年來自民間同時也是來自現代的民族國家的轟轟烈烈的“非遺”申報運動,多多少少說明了這種上上下下的努力[7],這從另外一個方面也體現出一種以文化的集體記憶書寫為借口的“文化自覺”的概念開始真正進入西方以外的世界,并在其新一輪的國家建設的整體框架中得以實現。

今天,重溫費孝通的文化自覺的觀念,我們有必要從文化的變動性上去切實地理解文化。文化因此就不只是留存于博物館中的靜態的物質遺產,它跟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因此它的變化便與人的需求和欲望極為密切地聯系在一起。而其中無法否認的一個事實就是,我們處在人的需求和欲望多樣化的世界之中,這種多樣化的需求和欲望,跟我們的生活賴以維持的溝通媒介的變革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我們顯然不可能在此之外去構想現代世界。

相比曾經主導人們生活的石器時代、青銅時代,乃至鐵器時代,我們今天顯然生活在可以把世界上的人們——不分種族、膚色以及文化——都相互聯結在一起的網絡時代中。精神和物質之間的區分,因為網絡的普及而變得越來越模糊,虛和實的辯證法不僅是古典哲學家的語錄,更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種常識。而國家權力,也從對于物質的資源控制轉向更多地去控制帶有虛擬性的網絡空間,這也是一種政治治理形態的轉變。在此意義上,網絡不僅具有溝通的功能,還具有政治的功能。換言之,在今天控制了網絡,實際便控制了社會,進而控制了社會中的人。因此,我們不可能在網絡之外去理解文化本身。這也構成了當下世界文化轉型的一個重要的基礎。

一方面,網絡的存在,使得人們在感知文化差異的敏感性上變得越來越弱,不同的文化作為可以通過網絡而呈現出來的表征,能超越時空的限制而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所分享;與此同時,對文化的陌生感在逐漸消失,人們可以通過文化之間的互惠而融為一體,并由此創造出一些新的文化。網絡空間意義上的文化重組,帶來的是現實生活中的意義重構,并通過人們在網絡中的虛擬漫游以及在現實中的真實旅游而去實現此種重構。網絡的文化表達,因為旅游文化的物質呈現而得到一種互構,這種互構也帶來了對人與現實社會存在的文化之間辯證關系的凸顯,即文化真實的虛擬化以及虛擬文化表達的真實化。這種辯證關系構成了今天文化轉型的一個最為核心的特征。同時,這種辯證關系,再一次映射出文化自身固有的變動性而非靜態性的特征。


[1]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北京大學學報,2003(3)。

[2]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費孝通全集:第十六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16。

[3]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費孝通全集:第十六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16。

[4]費孝通,開創學術新風氣//費孝通全集:第十六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4。

[5]李伯庚,歐洲文化史:下冊,趙復三,譯,香港:明報出版社,2003:310-317。

[6]多爾蒂,用于全球冒險的文化資本//薛曉源,曹榮湘,全球化與文化資本,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127-145。

[7]高丙中,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整合性的學術概念的成形//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文化與政治——見證公民性的成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19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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