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楊韋事件和石達開的出走——太平天國內部矛盾的爆發
一、太平天國內部矛盾的發展
楊韋內訌是革命內部矛盾轉化為對抗性矛盾的一個典型。
作為中國農民革命發展最高峰的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存在著一系列的內部矛盾。在革命初期,由于外部壓力十分強大,太平軍為了避免被殲滅的命運,各個成員通過宗教的形式,團結得非常緊密。在當時,足以引起內部糾紛的各種因素被尖銳的對敵斗爭所掩蓋著,內部矛盾是顯得微不足道的。
但是在1853年建都天京以后,形勢就大不相同了。首先是敵我力量的對比起了很大的變化,太平軍建立了自己的政權,有了強大的陸軍、優勢的水師,也有了城市和根據地。從外部打敗革命的威脅日益遙遠,從內部破壞革命的危險也就日益逼近。其次,太平軍自益陽、岳州以下,招收了大批的隊伍,當1852年11月離開長沙的時候只有8萬人,1853年3月攻克南京,驟增至近百萬人。四個月的時間,隊伍增加得這樣快,這一方面標志著革命的勝利發展,但另一方面也帶來了不少麻煩和困難,編制問題、訓練問題、糧食問題、指揮問題,新問題一個跟著一個地產生了,而且變得越來越尖銳了。再次,太平軍現在有了根據地,有了政權。從前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跟敵人打仗,現在他們的任務有兩個,不僅要在前線打仗,而且要在后方組織民眾、安定社會秩序,這個任務比起打仗來要困難得多、麻煩得多。
由于以上所說三個方面基本情況的改變,太平天國革命的內部矛盾一天一天地尖銳起來。應該說,新矛盾的產生和矛盾尖銳化并不絕對是壞事情,因為正是革命順利地發展了,革命在從初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的過渡中,新的矛盾和困難才會逐個地被提到日程上來,而革命要繼續向前發展也只有通過這些矛盾的解決才有可能。太平天國革命既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領導者和群眾就不能不碰到現實斗爭所提出的新問題、新要求??上мr民英雄們受到階級條件的限制,不可能正確地對待和處理新的矛盾,這樣就使得他們在取得一連串軍事勝利以后,仍不能不重演歷史上出現了無數次的失敗悲劇。
革命的勝利發展和大批群眾參加革命,首先使軍隊成員復雜化了。特別是太平軍進入了大城市,闔家闔戶的人都來“拜上帝”,其中固然有很多是真心向往革命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渾渾噩噩,對革命一無所知,或是大勢所趨卷入了革命陣營,或是被太平軍用強力逼脅而來,更有一些人是隨風轉舵,有心投機,企圖渾水摸魚。太平軍本來是一支嚴整、樸實的革命隊伍,這些人卻把在城市沾染的許多不良習氣帶進了太平軍。當1853年初太平軍初克武昌的時候,某些封建知識分子已經看到太平軍隊伍中不鞏固的跡象,說:“凡為賊虜者,類多商賈力田之人,勇藝弗精,槍矢不能命中,本無長技可恃,驅之鋒鏑之際,未始皆心所甘,特惑于邪說,遂視阱鑊如坦途。然此輩可行間使之攜貳,亦可招撫使為我用?!?a href="#jz_1_249" id="jzyy_1_249">[1]這種隊伍不純的情形,太平天國的領袖們也感覺到了,所以太平軍到達天京以后,停下來大力展開整訓工作,但是整訓工作主要是依靠宗教說理和嚴刑峻法。據《賊情匯纂》載,楊秀清曾經說:“吾亦知新收兄弟,心不服而怨恨,全在繩以苛法,劫以嚴令,驅策而挫折之,使不遑有他志”[2]。這些話可能出于統治階級的捏造,楊秀清未必會說這樣的話,可是,太平軍中確實存在著以棍棒來維持紀律的現象。這種辦法雖然可以暫時生效,但不可能使革命內部完全純潔起來,也不可能使群眾的革命意志長久地得到鼓舞。因此在定都天京以后,軍隊中的逃亡、犯法、內訌、嘩變、反叛等等事情,一天一天地增多了?!顿\情匯纂》第十一卷中曾經把太平天國軍隊的成員作了一個詳細的分析,這雖然是從反對革命的角度所作的分析,但其中卻提供了不少資料,我們從其中可以看到許多真心向往革命、為革命奮斗到底的農民和手工業工人,但也可以看到許多不相干的人被強拉硬拖參加了革命,以后又千方百計地開了小差,也有些人是有意混入革命,企圖從內部破壞革命。如有的人是“略涉經史,好談古今,心高志大,自恃才具非常,目空一切……不幸裹入賊中,必有一二事足以服賊而驚眾,漸至柄用……一朝毛羽豐滿,則思別樹一幟,不齊不楚,中立自雄……當求善間者多方以誤之,使其自相魚肉,而我可乘之以收漁人之利”,“亦有讀書明理之人,失身其中,無計可出……未嘗不欲謀內訌,通消息,顧力或不逮,不免曲意逢迎,漸謀親信,庶可得當以報我軍……若獲一介相通,未始非內間之一助”[3]。這兩種人,一種是陰謀篡奪權力的野心家,一種是頑固知識分子,他們混進了革命,利用革命的內部矛盾而從中挑撥,對革命的危害是很大的。這里可以舉出兩個例子說明由于隊伍復雜,再加上太平天國處理不當,異己分子從中挑撥而引起的風波。一件是在太平軍出兵西征的時候,準備調大批船只隨行,水營的成員是比較復雜的,大多是“兩湖、安徽、江西裝載貿易良民,甚至富家巨室士庶人等,全家男女,悉被掠入舟中”[4],太平軍本來答應他們到達天京后,可以夫婦團聚,各回原籍,“此至江寧,則不守前約”[5],不但是男歸男行,女歸女行,把夫婦拆散了,而且編隊工作進行得很亂,“本來之船戶,并不一定仍在原船,被脅在船者,又非盡是駕船水手,可以念書貿易者亦強令持篙”[6],所以水營隊伍中很有不滿情緒。恰好太平軍派來的領導人是蠻橫粗暴的北殿承宣張子朋,他所出的號令“忽行忽止,日凡數變,各水手無所適從,牌刀手又動輒擅殺,水手不堪其虐,勢甚洶洶”[7],“欲盡開船上駛投誠,抑或各散”[8]。幸虧楊秀清知道了這個情況,立即采取措施,“至北王府,將韋昌輝杖責數百,張子朋杖責一千,并傳到唐正才重賜金帛,加封丞相銜,用好言撫慰。水營群賊悉聽唐正才指揮,唐正才調停群下,始無叛心”[9]。這是水營隊伍對領導不滿的一個例證。
另一個例證,是由異己分子策劃而起的一個叛亂。有一個名叫張繼庚的人,本為清朝的廩生。太平軍攻天京時,他曾經主持清朝的保衛局和籌防局,抵抗革命。太平軍攻克天京以后,他混入北殿典輿衙,從事陰謀活動,到處窺探消息,聯絡人手,散布謠言,組織叛亂。當水營隊伍對領導不滿的時候,張繼庚“遂倡偽東王待廣西人厚、湖南人薄之議以激之,湖南人果煽動結盟,思投大營”[10],后來他又串通了織營、瓦營、木營中的人以及朝陽門的部分衛戍部隊,準備開城接應清軍入城。這件陰謀被及時地發覺了,張繼庚和他的許多同謀者被捕處死。據張繼庚向清軍報告,天京太平軍隊伍被他買通的竟有半數以上,雖然張繼庚是盡量顯耀自己的功勞,因而夸大了這個數字,但是這個案件牽連之廣實在驚人。這說明了革命內部矛盾在處理不當而被敵人利用之后,會造成何等嚴重的危害。
革命的內部矛盾并不僅僅表現在隊伍的不純方面,由于太平天國經常處在戰爭的環境中,糧食和物資的供應非常緊張,為了保證每人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太平天國實行了圣庫制度,規定軍隊所俘獲的糧食和錢財,都要交給圣庫,每人的生活必需品則按照標準由圣庫供給。這種規定從保證革命的發展來說當然是必要的,如果從群眾暫時的和日常的利益來衡量,則不免又發生了抵觸。怎樣使革命利益和個人利益很好地結合起來,這又是提到太平天國面前的一個重大問題。起初,太平天國通過宗教說服了群眾,要群眾“遵命令”、“和儺兄弟”,“有銀錢須要認得破”、“同心同力、同打江山”,并且答應到了“小天堂”(即天京)以后,“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勛等臣,大則封丞相、檢點、指揮、將軍、侍衛,至小亦軍帥職,累代世襲”,所謂“最小最卑盡綢緞,男著龍袍女插花”[11]。到了天京以后,雖然環境是好了一些,但是以往的諾言并未能兌現,因為周圍的戰斗很激烈,糧食供應仍有困難,特別是隊伍大大增加,其中又包括了許多婦孺老弱,這個包袱實在太沉重了,天京的存糧很快就告罄,不得已幾度削減口糧。“初入城,發糧無數,來取者即與之,既有名數可稽,始議每日發米數。男館如泥水木匠一斤半,各偽衙一斤四兩,各匠一斤,牌尾半斤。女館湖南以前,每名一斤,湖北以前,每名六兩”;到1853年底,“賊糧少,乃議發稻,凡各匠及牌尾婦女皆發稻”;過了半年,又減為“男子牌面,每日每名發米半斤,牌尾四兩。女子每日每名,湖南以前,發米六兩,湖北以下,發米三兩,均以稻代,悉令人食粥,否則殺”;又隔了三個月,把男女館中的人放出城外,“割稻自食”[12]。很顯然,糧食的困難只有通過生產的發展才能夠解決,而部分群眾追求過高生活享受的錯誤思想又只有通過教育的途徑才能夠解決??上教靽俗诮讨?,沒有任何其他的思想武器,同時又缺乏邊戰爭邊生產的一套措施。這樣,矛盾的發展就迫使他們不得不把人們趕到天京城外,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不但削弱了自己的后備力量,而且也必然會在群眾中造成不良的政治影響。
此外,太平天國為了保證戰斗期間的組織紀律,嚴格實行禁欲主義,男女之間不得過夫婦生活。太平刑律規定:“凡夫妻私犯天條者男女皆斬”[13],這條法律雖然在提高士氣和維護紀律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它用強制手段割斷家庭人倫的關系,也是非常不得人心的一個措施。長期地執行起來,必然會引起很多問題,所以違犯這條法律而獲罪的人很多?!短烨榈览頃氛f:“故自一路以來所有不遵天令,夫婦私自團聚者,無不被天父指出,奉行天法,重究在案?!痹诟呒夘I袖中,除天王、東王、北王、翼王、燕王可以有若干妻妾之外,其他人也不準夫婦團聚,所以地位較高的領袖也常常犯禁獲罪。據說西王蕭朝貴的父母在進攻長沙時,因犯禁被殺[14],東王兄嫂也因反對這個規定、口出怨言而被黜革[15],太平天國中很有地位的鎮國侯盧賢拔也是“以夫妻犯天條革職,令在刪書衙刪改六經”[16],東王的親信秋官丞相陳宗楊也因私犯天條而被殺。到了1855年,楊秀清知道這種強制辦法不能解決問題,就開放女館,準許職位較高的領袖擇配,但對于職位較低的干部和士兵,仍不準過家庭生活。
假使把以上情況和太平天國最高領袖的生活情況作一個對比,那就更加暴露出革命內部矛盾的深刻程度了。在革命初期,太平天國領導確實具有與群眾共甘苦的作風,在從廣西北上的長途行軍中,太平軍戰士都是“布衣襤褸,囚首垢面,鶉衣百結”,“洪楊諸逆首亦自敝衣草履,徒步相從”[17]。當時的物資供應雖然困難,但大家的意見并不大。進入大城市以后,這種與群眾共甘苦的作風逐漸減退,代之而起的是對權力、名位、奢侈生活的追求。太平軍入天京之后,立即大興土木,把清朝的兩江總督衙門改建為天王府,“毀行宮及寺觀,取其磚石木植,自督署直至西華門一帶,所壞官廨民居,不可勝計,以廣基址,日驅男婦萬人,并力興筑,半載方成,窮極壯麗……工甫成,即毀于火……四年正月復興土木,于原址重建偽宮,曰宮禁。城周圍十余里,墻高數丈,內外兩重,外曰太陽城,內曰金龍城,殿曰金龍殿,苑曰后林苑,雕琢精巧,金碧輝煌……五色繽紛,侈麗無匹”。修建東王府時,也是“盡毀附近民居阛阓,開拓地基……窮極工巧,騁心悅目”[18]。其他如衣飾方面,諸王的金冠都是“雕鏤龍鳳”、“珠寶瓔珞”,所謂“一冠袍可抵中人之產”[19]。儀衛輿馬更是備極鋪張,天王的轎夫有64人,東王的轎夫有48人,東王每出府,“開路用龍燈一條,計三十六節,以鉦鼓隨之,其次則綠邊黃心金字銜牌二十對,其次則銅鉦十六對……其次綠邊黃心繡龍長方旗二十對,其次同上色繡正方旗二十對,其次同上色繡蜈蚣旗二十對,高對提燈各二十對,雖白晝亦用之,其次畫龍黃遮陽二十對,提爐二十對,黃龍傘二十柄,參護背令旗騎對馬約數十對,最后執械護衛數十人,繡龍黃蓋一柄,黃轎二乘,楊賊乘坐,或前或后,蓋仿古副車之義,而恐人之伺己也。轎后黃纛十余桿,騎馬執大刀者數十人,更用鼓吹音樂數班,與儀從相間,轎后亦用龍燈鉦鼓……每一出府,役使千數百人,如賽會狀”[20]。此外,還學了封建帝王選秀女的惡劣辦法,選女入宮。這種情況表明太平天國的領導已經受到封建階級奢侈腐化習氣的嚴重侵蝕了。
太平天國革命的內部矛盾,不僅表現在由于糧食缺乏、生活動蕩、待遇懸殊而引起的群眾的不滿情緒上,同時也表現在太平天國所實施的一套強力集權制度上。應該說,權力的集中是任何革命時期所必需的,集權保證革命方面可以用全力來擊破敵人,避免分散主義和無紀律的狀態。假使沒有高度的集權,太平天國革命的發動和勝利進軍是不可能的。但是太平天國的集權制度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強制和盲目的基礎上的,強制和盲目的集權產生了許多副作用。一個龐大臃腫而等級繁多的行政機構形成了,行政效率隨之而減低,懲辦主義隨之而滋長,在這個龐大的行政機構中,產生了爭權奪利的派系斗爭。
假使研究一下太平天國的中樞領導機構,其規模之大,令人驚異。據張德堅在1855年估計,太平軍的士卒有107萬,而卒長(按制度,卒長是應統轄一百多人以上的職官)有31﹒5萬人,官兵數字的比例為三比十,形成官多兵少的嚴重局面。張德堅又說:“先時,賊起金田,自偽王以下,僅有軍長、侍衛諸名,至陷湖北,踞金陵,侈然自得,驕心盛而其官愈冗”,“嘗一日封賞丞相、檢點至數百人,如婦嫗操餅以餌群嬉之兒”,“但從賊稍久,幾無有不官者”。特別是在中樞領導機構中,充塞著很多職位高的干部,如供天王差遣的就有1 600多個指揮級以上的職官。東王府是發號施令的機關,職官更為冗多,有六部尚書、承宣、仆射、掌門、引贊、典東輿、大旗手、指使、參護、典東馬、典東龍、典東彩、典東樂、典東鑼、典東炮、典東更、典東牢、典東刑、典東袍、典東廚、典東水、典東柴等名目。他們執行東王府的秘書、警衛、儀仗、勤雜的職務,共有3 564人,都是檢點、指揮、將軍級的職官,他們這些人還有下級和士卒。據布列治門說:“東王部下——各級官吏及兵士、仆役及隨從,全體共有二萬人至三萬人”[21],所以這個機構的臃腫龐大,實在是驚人的。其他的王、侯、國宗、丞相之下,也有很多部屬。機構臃腫的后果,就是上下不通氣,辦事效率降低,所以“纖芥之事,必具稟奏,層層轉達,以取偽旨”[22],“曾于一日之內,發諭至三百件之多”[23],造成了麻痹不靈的現象。特別嚴重的是,這樣一個領導機構,很大程度是依靠強力來維系的,太平天國所立的刑法是很嚴峻的,它廢除了煩瑣的封建律例,只規定枷杖和死刑兩種,其枷輕重無定式,杖責自5板至2 000板為止,死刑則有點天燈、五馬分尸、斬首示眾等數項。這種嚴刑峻法反映了階級斗爭的嚴峻程度,對于鎮壓異己分子和整頓軍隊風紀方面是起了作用的。但是太平天國所規定的死罪范圍過分寬廣了,賭博、演戲、口角、打架、飲酒、口出怨言、雇請民婦洗衣、私藏財物、不能熟記贊美天條的人,都要斬首,這未免太過分了。在革命斗爭激烈進行的時候,用嚴格的紀律來維持風紀,是太平軍不得已的手段。太平天國的弱點在于缺乏正規的思想教育工作,一些簡單的宗教教條不可能負擔起思想教育的任務,因此就不得不采用嚴刑峻法來約束一些敗壞風紀的行為,但是棍棒和鋼刀并不能夠根絕犯罪行為,雷厲風行的懲辦制度更容易把無辜的人錯當成有罪的人,把犯小錯誤的人錯當成犯大罪惡的人,因而帶來許多濫打冤殺的情形。這樣就使上級與下級之間、領導與群眾之間不能不留下很深的裂痕。
這里,應該談一下太平天國幾個最高領袖的思想作風問題,因為這些主觀因素對于客觀矛盾的緩和或激化,無疑是有重大影響的。天王洪秀全在革命發動時期,表現了偉大的毅力和創造精神,但后來逐漸變成一個宗教迷,對于世俗的實際事務很少過問,所謂“僻處深宮,從不出戶,人罕識其面”[24],高高在上的宮廷生活使他和廣大群眾隔離了。太平天國的權力全部集中在東王楊秀清身上,楊秀清有出色的政治和軍事才干,他的目光遠大,見識過人,太平天國所以能有那樣巨大的發展,這是和楊秀清的領導分不開的。但是隨著革命的發展,楊秀清上升到權力的最高峰,開始流露出驕橫跋扈的傾向。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掌握實權的“東府集團”。如東殿尚書侯謙芳、李壽春權勢很大,楊秀清“信任之,凡有機密事,皆引侯謙芳及李壽春計議,權勢在韋石二賊之上,偽侯相為之側目”[25]。又如丞相林錫保、檢點胡海隆、伸后正侍衛張維崑分別掌握著天京的警衛、巡邏任務,都是東王的心腹。東王楊秀清畢竟是一個農民手工業者,他不可能根據對事物客觀規律的自覺認識來運用這個革命的強力機構,再加上楊秀清那種大權在握、雷厲風行的作風,容易刺傷其他領袖的尊嚴,也容易發生錯殺、錯關、錯打的事情。據記載可以查明,丞相以上的領袖因罪而被殺、被關、被革職的就有燕王秦日綱,豫王胡以晃,衛天侯黃玉崑,鎮國侯盧賢拔,國宗韋濱、石鳳魁,丞相曾水源、黃再興、林紹璋、曾錦謙、許宗揚、賴漢英等。至于受杖責的就更多(連天王洪秀全、北王韋昌輝都受過杖責),這種做法未免太過火了。而且有些案件的處理上不一定很公平得當,或是量刑過嚴,或是偏袒“東府集團”。以下可以舉出杖責天王案以及洪仁發案、李鳳先案、黃玉崑案作例證。
杖責天王案發生在1853年底,由于洪秀全處理宮廷事務不當,罪責女官太過,甚至腳踢嬪妃,引起楊秀清的干涉。楊秀清假裝天父下凡,要杖責洪秀全,經過眾人的懇求,方才免于杖責,這件事在洪楊關系上留下了不愉快的裂痕。事后,楊秀清似乎也覺察到自己做得太過分,再三勸慰洪秀全,盡力謀求和解。但據《金陵癸甲紀事略》說,楊秀清“嘗假天父語,杖天賊四十”,又說太平天國“殺必請于天賊,然天賊曰殺,東賊必不殺,曰勿殺,東賊必殺之”。清朝方面的記載雖然未可盡信,但洪楊之間確實存在一定的矛盾,楊秀清借著一些細小事故,甚至要杖責一國之主,這反映了在楊秀清身上滋長起來的跋扈專橫作風,這種作風不能不影響到內部的團結。
楊秀清的跋扈作風也表現在杖責洪仁發的案件上。洪仁發是洪秀全的嫡長兄,雖然庸愚無能,但在天國中的地位很高,且得天王寵信。“楊賊忌之甚,尊為國兄,而于軍事無與焉。每詭稱天父下凡附體,肆行謾罵,數數挫折。癸丑七月,楊賊傳各偽官聽令,仁發獨后至,楊賊以為不敬,微諷于所屬,洪逆稍稍聞之,內不自安,即出偽詔令仁發至楊賊處肉袒請罪,并請杖責,楊賊佯不欲杖,仁發固請而后杖之”[26]。從這個案件也可以看出,楊秀清和洪氏兄弟的關系,不能說是親密無間的。
另外從李鳳先案和黃玉崑案中,可以看出楊秀清偏袒“東府集團”的傾向。關于李鳳先案,《天情道理書》有如下的記載:
關于黃玉崑案件,在謝介鶴的《金陵癸甲紀事略》中有一段記載:
這兩個案件都是由于細小的事故而興起大獄,都是把革命的內部矛盾錯誤地當做敵我矛盾來對待。一個革命干部僅僅因為沖撞了侯謙芳——東王的親信——而橫遭死刑,革命還沒有勝利,太平天國內部的專制等級卻已經如此森嚴。至于說李鳳先“口出怨言”,假使真有什么足以構成死罪的“怨言”,那么這一篇由“東府集團”編寫的《天情道理書》絕不會不寫上去的,文中所記李鳳先的三句話,實在不足據以定罪。李鳳先說“打妖魔不是如此打法”,這正是反映了一個出生入死為革命奔走,反而因細故而遭毒打的革命者的不平之鳴,哪里是什么“怨言”!特別是黃玉崑的案件,充分反映了東王同庚叔囂張的氣焰,黃玉崑身為執法官,按理量刑,據情勸慰,完全是正當的,楊秀清卻為了維護其同庚叔的體面,把黃玉崑痛打一頓,而且不惜把許多最高級領袖牽連在內。由此可見,楊秀清在團結方面確實存在著嚴重的缺點,這種缺點正是反映了農民、小手工業者的狹隘性和宗派傾向,即使像楊秀清那樣英明的英雄人物也難于擺脫這種階級的局限性。
這樣,太平天國領袖之間的關系就疏遠了。掌握實權的是以東王楊秀清為首的“東府集團”,而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燕王秦日綱、豫王胡以晃、衛天侯黃玉崑等這些職位極高、經常馳驅疆場的人物對楊秀清懷著不同程度的不滿心理,他們自然而然地站在一條戰線上,形成一個“非東府集團”。張德堅寫道:“夫首逆數人,起自草莽結盟,寢食必俱,情同骨肉。且有事聚商于一室,得計便行,機警迅速,故能成燎原之勢。今踞江寧,為繁華迷惑,養尊處優,專務于聲色貨利,往之倚為心腹股肱者,今乃彼此暌隔,猜忌日生。禁令則徒立科條,軍務則全憑文告,氣脈不通,已成麻痹不仁之象。賊之滅亡,可燭照而數計矣。”[27]統治階級總是竭力誣蔑革命,希望革命垮臺的,但其中所說天國領袖“彼此暌隔、猜忌日生”這一點,真是不幸而言中。楊韋事件就是太平天國內部“東府集團”和“非東府集團”矛盾、沖突的結果。
二、韋昌輝的陰謀政變和石達開的出走
在階級斗爭劇烈展開的時候,革命的內部矛盾常常是和敵我矛盾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的。農民們難于分清這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而給予不同的對待,有些明明是內部矛盾,卻錯誤地采取了敵我矛盾的解決辦法;有些明明是敵我矛盾,或者已有跡象表明它可能發展為對抗沖突,但又被輕易地忽略過去而沒有加以必要的警惕。這樣,潛藏在革命內部的階級異己分子和個人野心家,就能夠利用革命的這種弱點,進行陰謀活動,太平天國的內訌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爆發的。
北王韋昌輝是內訌的發動者,他為人工于心計,對楊秀清長期懷有不滿情緒,但表面上卻裝得恭敬馴順、唯命是從的樣子。楊秀清曾經說:“即如韋正胞弟而論,時在弟府殿前議事,尚有驚恐之心,不敢十分多言?!薄督鹆旯锛准o事略》則說韋昌輝“事東賊甚諂,輿至則扶輿以迎,論事不三四語,必跪謝曰:‘非四兄教導,小弟肚腸嫩,幾不知此’,‘肚腸嫩’潯州鄉語,猶言學問淺也。其兄忘其名,與東賊妾兄爭宅,東賊怒,欲殺其兄,發北賊議罪,請以五馬分尸,謂非如此,不足以警眾?!表f昌輝裝得這樣馴順,正是他的陰險所在。實際上他對楊秀清銜恨甚深,他用這種姿態來使楊秀清喪失警惕,以便等待時機,進行謀害。韋昌輝的這個不可告人的心機,甚至已為敵方所看出,在內訌前的一年,封建文人張德堅就這樣寫道:“楊賊與昌輝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事?!?a href="#jz_1_259" id="jzyy_1_259">[28]
參與韋昌輝陰謀活動的還有石達開、秦日綱等高級領袖。石達開是太平天國最出色的軍事家,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他待在天京,被閑置起來,清軍方面幸災樂禍地聲稱這是楊秀清“猜忌”石達開。“猜忌”的說法沒有充分的根據,但石達開的才能在一個相當長的期間沒有充分得到發揮,這的確是事實,一直到1855年太平軍迭遭失利的時候,才把石達開放到西戰場上。另外,石達開和太平天國的許多高級領袖關系很密切,如與黃玉崑是翁婿關系,黃玉崑對楊秀清的不滿是很顯著的,這一點可能會影響石達開,所以石達開在內訌發生七年之后,還留下一個楊秀清“平日性情高傲,韋昌輝屢受其辱”[29]的印象。至于燕王秦日綱雖然出身于礦工,是革命的元勛,但是見識不足,才干較差,因此容易受人的迷惑,盲目地跟著韋昌輝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還有胡以晃大概是跟韋昌輝一流的人物,他原先是靠近“東府集團”的,但是到了發生內訌的時候,做了韋昌輝的內應。這樣,太平天國所有的高級領袖幾乎都和楊秀清有不同程度的矛盾。正像李秀成所說:楊秀清“威風張揚,不知自忌,一朝之大,是首一人。韋昌輝與石達開、秦日綱是大齊一心,在家計議起首共事之人,后東王威逼太過,此三人積怨于心,口順而心怒”[30]。楊秀清的權力愈加擴大,這種矛盾也就跟著尖銳化,他的地位也就愈加危險了。
小生產者地位和缺乏科學的分析方法,限制了楊秀清,他沒有能夠清醒地估計內部不滿情緒的嚴重程度,更沒有估計到這種不滿情緒在個人野心家的挑撥之下轉變為對抗行動的可能性,因而他既沒有采取一些積極措施來消弭或緩和這種不滿的情緒,也沒有對韋昌輝保持一定的警惕,相反,他被一系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竟在太平軍打敗江南大營、天京外部威脅解除的時候,要求洪秀全封自己為萬歲。當時楊秀清實際的權力、地位已經超過了洪秀全,洪秀全僅僅保持一個最高領袖的名義,現在連這個名義也難以保持了。洪秀全雖然無可奈何地答應了楊秀清的要求,但他立即秘密地召回在江西督師的韋昌輝、在湖北督師的石達開以及在丹陽督師的秦日綱。洪、楊之間在封贈萬歲問題上的沖突,給“非東府集團”一個好機會。一場燎原大火馬上蔓燒起來。
韋昌輝接到天王召喚的命令,認為時機已到,立即率領心腹部隊3 000人趕回天京。到達天京時,已是1856年9月2日的深夜。同時秦日綱也從丹陽回到天京。韋昌輝等進入天京,他的隊伍立即按照預定計劃分布在各要害地方,所有通達東王府的街道都為進攻軍所占領。這是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東王府內大多是婦女、小孩等服役人員,來不及召集衛戍部隊反攻,只有少數侍從人員進行了絕望的抵抗。一夜之間,楊秀清和他的眷屬、部下都被殺害。
在天京的東王楊秀清的部屬有二三萬人,很明顯,楊秀清雖然猝不及防地被韋昌輝殺死了,但他的部屬不會不起來進行反抗的,而狠毒的韋昌輝也不會放過這些人,于是一場激烈的戰斗展開了。東殿尚書傅學賢集合了天京的衛戍部隊“自峨嵋營扎營至虎賁倉,洪逆與韋賊亦扎營于小塋大行宮一帶,閉城月余,互相自殺”[31]。傅學賢所統率的部隊是很多的,韋昌輝不可能一下子把它消滅,于是韋昌輝又想出一條毒計,假稱天王因韋昌輝殺人太多,下詔懲罰其罪,令受杖責,把東王的余部哄騙到天王府前觀韋昌輝受刑,并且哄騙他們解除了武裝,借這個機會,又出其不意地對他們大肆屠殺。韋昌輝就是這樣卑鄙地取得了“勝利”,控制了天京。這場大屠殺歷時一個月,死了兩萬多人。據清朝方面的記載:“見有長發尸骸,不可數計,由觀音門口內漂流出江,內有結連捆縛及身穿黃衣黃褂者”[32]。太平天國的中上層干部,除了派在各戰場作戰的以外,大多在這場屠殺中犧牲了。
10月,遠在武漢的石達開放下了緊張的對敵斗爭,趕回天京。他看到天京大屠殺的情形,非常不滿,責備韋昌輝不應該濫殺無辜。韋昌輝這時簡直失去了人性,反而想把石達開一起殺死。石達開得知了韋昌輝的這個企圖,連夜縋城出天京,殘忍的韋昌輝竟把石達開在天京的一家老小都殺了。當時石達開掌握著西戰場的指揮大權,在太平軍中威信極高,他集合了自己的部隊,進駐到寧國附近,要求洪秀全懲辦韋昌輝。
群眾的眼睛看得很清楚,大家都對韋昌輝濫殺無辜的行動表示憤慨,所以沒有等到石達開率軍回京,洪秀全在11月間就順從大家的要求,殺了韋昌輝,這就是李秀成所說的“各眾內外,并合朝同心,將北王殺之,人心乃定”[33]。與韋昌輝同時被殺的還有秦日綱、胡以晃等二百多人。韋昌輝對天京歷時近三個月的恐怖統治才算結束了。
楊韋內訌是革命內部矛盾發展為對抗沖突的一個典型。韋昌輝利用了群眾和其他領袖對楊秀清的不滿,利用了洪楊之間的矛盾,用陰謀手段殺害楊秀清,這是一個罪惡的行為。特別是他把事件加以擴大,濫殺無辜,用對內鎮壓的辦法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權力,這更是一種不可寬恕的行動。這種行動實際上等于在幫助清朝統治者。楊秀清為革命立過大功,他雖然有專橫的傾向,但罪不至死,后來太平天國為了紀念楊秀清,把楊秀清遇害的那一天(公歷9月7日、天歷七月二十七日)定為“東王升天節”,并有“七月念七東升節,天國代代莫些忘”的詩句,這表明洪秀全和太平天國全體群眾對楊秀清的尊敬愛戴。至于韋昌輝這個陰謀分子,他死后仍被革命所唾棄,在后來頒發的太平天國文書上(如《太平禮制》、《太平歷書》),都赫然列著東、西、南三王的名字,但沒有北王的名字,《朝天朝主圖》中也沒有北王的位置。太平天國的這個態度,正是對于楊秀清、韋昌輝最好的歷史評價。
經過內訌的一場殘殺以后,太平天國的內部矛盾仍舊沒有解決。1856年11月,石達開回到天京,管理天國的政務,大家對石達開很欽佩愛戴??墒呛樾闳涍^內訌之后,成了驚弓之鳥,恐怕石達開權力大了,對自己不利,因此封長兄洪仁發為安王,次兄洪仁達為福王,以牽制石達開。在石達開執政的一段時間里,洪氏與石氏的矛盾雖然沒有留下什么具體的記載,但是兩者之間存在著明爭暗斗,那是可以肯定的。安王和福王都是庸愚無能的人,像石達開這樣雄才大略而又掌握著實際兵權的人,當然不甘心受他們的挾制,這樣,就使得石達開產生了脫離太平天國而獨樹一幟的念頭。1857年6月,石達開離開天京,走往安慶,發出一個布告,剖白自己的心事。布告中說:
這時候的石達開在太平軍中的威望是極高的,安徽、江西根據地又都是他一手締造的,將領士卒大多是他的舊部,他發出這個號召,結果就有很多人跟著他走。洪石矛盾雖然沒有發展為流血沖突,但是,石達開不顧大局,脫離集體,單獨行動,進行分裂,給革命帶來了不可彌補的損失。清朝統治者對于石達開的出走是拍手歡迎的,咸豐皇帝甚至認為:石達開“窮蹙思降,抑或事之所有”,要曾國藩想法招降石達開。清朝統治者的算盤完全打錯了,石達開雖然和洪氏集團有矛盾,但對革命仍舊是忠心耿耿、大節無虧的。石達開自己應該擔負路線錯誤的責任:他的出走,一方面帶走了許多精兵猛將,引導他們脫離革命整體、脫離有鞏固基礎的根據地,把這些精兵猛將引到一種孤立的、無后方的、長途疲勞性行軍的困境中;另一方面,他帶走許多軍隊,使太平天國原來的根據地處于兵員不足、無力防御的情況,大大便利了敵人的進攻。所以李秀成在后來談到太平天國的失敗原因時說:“誤翼王與主不和,君臣疑忌,翼起猜心,將合朝好文武將兵帶去,此誤至大?!?a href="#jz_2_263" id="jzyy_2_263">[35]
總之,楊韋內訌和石達開的出走,都是對革命內部矛盾處理不當所造成的悲劇。經過這兩次事件,太平軍的實力大受損失,各個戰場的攻勢都停止下來,使清軍獲得了喘息的時機。從此,戰爭基本上進入了相持的階段。
注釋
[1]陳徽言:《武昌紀事》,附雜論。
[2]張德堅:《賊情匯纂》,卷一二。
[3]張德堅:《賊情匯纂》,卷一一。
[4][7]《向榮奏稿》,卷三,《遣散江寧觀音門外船戶水手折》。
[5]張汝南:《金陵省難記略》。
[6]滌浮道人:《金陵雜記》。
[10]《張繼庚遺稿》,《致祁公子書》。
[11]《天命詔旨書》。
[12]謝介鶴:《金陵癸甲紀事略》。
[13][16]張德堅:《賊情匯纂》,卷八。所謂犯天條,即指夫婦同居。
[17]張德堅:《賊情匯纂》,卷六。
[21]布列治門:《太平天國東北兩王內訌紀實》。
[22]張德堅:《賊情匯纂》,卷六。
[23]同上書,卷七。
[24]張德堅:《賊情匯纂》,卷一。
[25]同上書,卷二。
[26]張德堅:《賊情匯纂》,卷二。
[27]張德堅:《賊情匯纂》,卷六。
[28]張德堅:《賊情匯纂》,卷一。
[29]《石達開自述》。
[30]《李秀成自述》。
[31]滌浮道人:《金陵續記》。
[32]《欽定剿平粵匪方略》,卷一六二,德興阿、翁同書奏。
[33]《李秀成自述》。
[34]據《說文月刊》,三卷十一期,商承祚跋謂原件見《何桂清奏稿類編》,卷二七,《軍務》。
[35]《李秀成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