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fā)展(修訂版)
- 洪漢鼎
- 3775字
- 2019-11-08 19:54:22
第三節(jié) 獨斷型詮釋學與探究型詮釋學
不管詮釋學的學科定位是否正確得以解決,詮釋學作為一門關于理解、解釋和應用的技藝學,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確實是被普遍認同的,它的主要任務是:第一,確立語詞、語句和文本的精確意義內(nèi)容;第二,找出這些符號形式里所包含的教導性的真理和指示,并把這種真理和指示應用于當前具體情況。前者我們可以說是一種探究型詮釋學(die zetetische Hermeneutik),它是研討任何文本設定的天然的和真正意義的詮釋學;而后者我們則可以稱之為獨斷型詮釋學(die dogmatische Hermeneutik),它是把卓越文獻中早已眾所周知的固定的意義應用于我們自身的現(xiàn)實問題上。
獨斷型詮釋學旨在把卓越文獻中早已眾所周知的固定的意義應用于我們所意欲解決的問題上,即將獨斷的知識內(nèi)容應用于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上。它的前提就是文獻中的意義是早已固定和清楚明了的,無須我們重新加以探究。我們的任務不過是把這種意義內(nèi)容應用于我們當前的現(xiàn)實問題中。神學詮釋學和法學詮釋學是它的典型模式。前者研討《圣經(jīng)》的教義以便回答人們宗教信仰的問題和良心問題,后者則研討法律條文的意義以便按法律條文對個別案例進行裁決。在宗教布道和法律案例判決中,《圣經(jīng)》文獻、法律條文的意義一般都是確定的,因為這一意義通過權威的注釋,通過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點而被認為是有效的。牧師和法官在閱讀《圣經(jīng)》和法律條文時,正如我們閱讀字典一樣,不是為了研究其意義,而是為了證實其意義,也就是把這種意義應用于當前的具體情況,來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最明顯的例子是奧古斯丁的《論基督教學說》,鑒于基督教教義學的任務是由于猶太民族的特殊苦難歷史(如《舊約圣經(jīng)》的解釋)和新教《圣經(jīng)》耶穌的泛世說教之間的緊張關系而被提出的,奧古斯丁在此書中就試圖借助新柏拉圖主義的觀點從詮釋學方面做出解答,以使靈魂通過文字的和道德的意義而上升到精神的意義。這里的指導方法論原則是一般與個別的統(tǒng)一,一般可用于個別,個別服從于一般。牧師和法官的任務就是在一般與個別發(fā)生沖突時調(diào)解一般與個別,其方法或者是放寬一般意義以包括個別,或者是通過闡明使個別的意義納入一般。在獨斷型詮釋學里,任何獨斷的解釋不是真與假的問題,而是好與壞的問題。這種詮釋學是實踐性的,而不是理論性的。
2.探究型詮釋學
探究型詮釋學是以研究或探究文本的真正意義為根本任務的,其重點在于:我們?yōu)榱双@得真正的意義而必須有哪些方法論準備。因為時間的距離和語言的差別,過去文本的意義對我們而言變成了陌生的,因此我們需要把陌生的文本的語言轉換成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把其陌生的意義轉換成我們所熟悉的意義。語文學詮釋學是探究型詮釋學的主要模式,其對象是古代作家如荷馬和其他詩人的作品。與獨斷型詮釋學不同,這些作者不是神,而是人,因而沒有那種我們必須絕對信仰和服從的神性靈光,甚至我們還可對作者本人如荷馬是否存在產(chǎn)生懷疑。探究型詮釋學就是重構作品的意義和作者原初所想的意義,這種重構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因此相對于獨斷型詮釋學,任何探究型詮釋學都有真和假,這種詮釋學不是實踐性的,而是理論性的。
我們可以用斯賓諾莎的觀點來說明這兩種詮釋學。斯賓諾莎在其《神學政治論》中說:“凡事物因其本身之性質(zhì)容易理解者,等到表達出來,也不會曖昧晦澀,難以索解,俗語說得好:‘聰明人一個字就懂了。’歐幾里得只講簡而易明的事物,任何人都能懂得,沒有語言的限制。我們可以把他的用意了解得十分明白,確實知道他的真意所在,不必完全懂得他著書時所用的語言。事實上,關于這種語言,大略知道一點就夠了。我們用不著仔細考究作者的生平、事業(yè)和習慣。我們也無須推求用什么語言寫的,什么時候寫的,書在歷代所經(jīng)過的遭遇,各種不同的本子,是否受人歡迎,因誰的推崇才為世人所賞識,都用不著。歐幾里得是如此,凡是一本書,由于所論事物之性質(zhì),容易為人所了解,都是如此。”[1]斯賓諾莎認為《圣經(jīng)》絕大部分內(nèi)容,就它是清楚明白的而言,其真理一定是可以為我們直接所理解的,就如我們可以直接地理解歐幾里得的幾何學而無須知道歐幾里得生平一樣時,斯賓諾莎是運用了獨斷型詮釋學。但是當斯賓諾莎繼續(xù)說《圣經(jīng)》中還有一些內(nèi)容是晦澀不明的和不可理解的,因此我們就必須了解“每編作者的生平、行為與學歷,他是何許人,他著作的原因,寫在什么時代,為什么人寫的,用的是什么語言。此外,還要考求每編所經(jīng)歷的遭遇,最初是否受到歡迎,落到什么人的手里,有多少不同的原文,是誰的主意把它歸到《圣經(jīng)》里的。最后,現(xiàn)在公認為是神圣的各編是怎樣合而為一的”[2],以便根據(jù)歷史資料推出作者的精神并以作者的精神來進行歷史的解釋,他此時就使用了探究型詮釋學。在他使用獨斷型詮釋學時,他涉及的是命題的真理,而當他使用探究型詮釋學時,他涉及的則只是命題的意義。我們需要提及的,由探究型詮釋學所產(chǎn)生的這種對《圣經(jīng)》的歷史批判正代表著近代理性主義精神的覺醒及其對中世紀宗教神學的批判。
3.伽達默爾對這種區(qū)分的批評
當然,這兩種詮釋學并不是絕對對立的,因為不論是《圣經(jīng)》詮釋學還是法學詮釋學同樣也有探究形式和正確解釋的問題。例如,獨斷型詮釋學所謂的固定的意義,其實在任何時代也不是真正固定和一致的,而是需要后人不斷地探究;同樣,探究型詮釋學所謂把某表達式從某種陌生的意義轉換成我們所熟悉的意義,也是具有一種應用因素的。因此,如果認為這兩種詮釋學是絕對對立的,那么對這兩種詮釋學的區(qū)分本身也就是獨斷論的。伽達默爾曾說,最近詮釋學(指他的哲學詮釋學)雖然支持神學獨斷論詮釋學,即強調(diào)應用的重要,但并不因而走向獨斷論,因為它也接受法學詮釋學這一實踐,即法官的判案并不是光讓個別案例符合一般法律,而是對法律的補充和創(chuàng)造。同樣,《圣經(jīng)》和文學作品的詮釋也需要修正我們的前理解以便對之正確解釋,他寫道:“借助于把一種和獨斷論相聯(lián)系、受到機構及其權威確認的并總以捍衛(wèi)獨斷的教規(guī)為目的的解釋和非獨斷的、公開的、探究性的有時甚至在進行解釋時導致‘不可理解的’文本的解釋相區(qū)別,從而使詮釋學的歷史帶上了一種顯示出打上現(xiàn)代科學理論意義的前理解的形態(tài)。在這點上可以說,雖然最近的詮釋學也支持神學-教義學的興趣,但它卻顯然更接近一種法學詮釋學,這種法學詮釋學曾非常獨斷地認為自己就是去實施由法律固定下的法制。然而問題恰好在于,如果在制訂法律的過程中忽視了解釋法律時的探究因素,并認為法學詮釋學的本質(zhì)僅僅在于把個別案例歸入一般法律,這是否就是對法學詮釋學的誤解?在這點上很可能關于法律和案例之間辯證關系的新觀點(黑格爾為這種辯證關系提供了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思維手段)改變了我們法學詮釋學的前理解。司法判例的作用歷來限制著概括模式,它實際上服務于對法律的正確解釋(而不僅是它的正確運用),這也同樣適用于與一切實際任務無關的《圣經(jīng)》解釋或對古典作家進行必要的修正。正如‘信仰類推’對于《圣經(jīng)》的解釋并不是堅固的、獨斷的預先確定,語言也是如此。如果對古典文本的語言運用科學理論的客觀性概念進行衡量,并把這種文本的示范性質(zhì)當作對理解的獨斷限制,那么古典文本的語言就是無法理解的。我認為獨斷型詮釋學和探究型詮釋學的區(qū)別本身就是獨斷的,因此應該對它進行詮釋學的消解。”[3]
4.今天的兩種詮釋學態(tài)度
今天,獨斷型詮釋學與探究型詮釋學的區(qū)別已發(fā)展成兩種對作品意義不同理解的詮釋學觀點的區(qū)別:獨斷型詮釋學代表一種認為作品的意義是永遠固定不變的和唯一的所謂客觀主義的詮釋學態(tài)度,按照這種態(tài)度,作品的意義只是作者的意圖,我們解釋作品的意義只是發(fā)現(xiàn)作者的意圖。作品的意義是一義性,因為作者的意圖是固定不變的和唯一的。我們不斷對作品進行解釋,就是不斷趨近作者的唯一意圖。這種詮釋學態(tài)度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施萊爾馬赫,他認為理解和解釋的方法就是重構或復制作者的意圖,而理解的本質(zhì)就是“更好理解”(besserverstehen),因為我們不斷地趨近作者的原意。反之,探究詮釋學則代表一種認為作品的意義只是構成物(Gebilde)的所謂歷史主義的詮釋學態(tài)度,按照這種態(tài)度,作品的意義并不是作者的意圖,而是作品所說的事情本身(Sachen selbst)的真理內(nèi)容,而這種真理內(nèi)容隨著不同時代和不同人的理解而不斷進行改變。作品的真正意義并不存在于作品本身之中,而是存在于它的不斷再現(xiàn)和解釋中。我們理解作品的意義,只發(fā)現(xiàn)作品的意義是不夠的,還需要發(fā)明。對作品意義的理解,或者說,作品的意義構成物,永遠具有一種不斷向未來開放的結構。這種詮釋學態(tài)度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伽達默爾,他認為理解和解釋的方法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中介,或者說,作者視域與解釋者視域的融合,理解的本質(zhì)不是“更好理解”,而是“不同理解”(Andersverstehen)。伽達默爾寫道:“理解就不只是一種復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把理解中存在的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環(huán)節(jié)稱為‘更好理解’,這未必是正確的。因為正如我們已經(jīng)指出的,這個用語是啟蒙運動時代的一項批判原則轉用在天才說美學基礎上的產(chǎn)物。實際上,理解并不是更好地理解,不管這種理解是由于有更清楚的概念因而有更完善的知識這種意思,還是因為有意識性對于創(chuàng)造的無意識性具有基本優(yōu)越性這個意思。我們只消說:如果我們一般有所理解,那么我們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這就夠了。”[4]
注釋
[1]斯賓諾莎.神學政治論.溫錫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121-122.
[2]同[1]111.
[3]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278-279.
[4]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3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