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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完善憲法監督和憲法解釋制度

第一節 中國式的憲法監督制度

中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監督憲法實施。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現行憲法頒布30周年的講話中也嚴肅指出:“憲法的生命在于實施,憲法的權威也在于實施。”而他也清醒看到“保證憲法實施的監督機制和具體制度還不健全”,這個批評某種意義上也反映出人大監督憲法實施功能的效果仍然需要提高。與世界上所有民主國家的認識一樣,我們也清楚知道合憲性審查機制的建立是保障人權、保障憲法實施效力的關鍵,然而,中國憲法監督制度的建立需要圍繞人大制度來設計,它本身也是激活人大制度、完善人大制度的一個關鍵環節。但同時我們也要清楚看到,中國有中國的制度約束條件,西方的各種違憲審查制度我們很難完全照搬,比較穩妥的辦法是從《憲法》及憲法相關法本身出發,搞清楚制度現狀,在制度框架內實現增量改革,逐步推進。

從《憲法》及憲法相關法出發,我們首先要回答兩個問題:中國究竟有沒有合憲性審查制度?如果有,它的特點是什么?

一、中國有自己鮮明特征的合憲性審查制度

從最一般的意義上說,合憲性審查就是對于可能違反憲法的行為進行判斷并對確定違反憲法的行為予以追究的一種制度。按照這個標準,根據中國《憲法》第5條“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必須予以追究”的表述,中國是有合憲性審查制度的基本規范的。同時,《憲法》第62條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監督憲法的實施”“改變或者撤銷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不適當的決定”的職權,第67條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監督憲法的實施”“撤銷國務院制定的同憲法、法律相抵觸的行政法規、決定和命令”“撤銷省、自治區、直轄市國家權力機關制定的同憲法、法律和行政法規相抵觸的地方性法規和決議”的職權,第99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在本行政區域內,保證憲法、法律、行政法規的遵守和執行”;《立法法》第90條規定,“國務院、中央軍事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認為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同憲法或者法律相抵觸的,可以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書面提出進行審查的要求,由常務委員會工作機構分送有關的專門委員會進行審查、提出意見。”“前款規定以外的其他國家機關和社會團體、企業事業組織以及公民認為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同憲法或者法律相抵觸的,可以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書面提出進行審查的建議,由常務委員會工作機構進行研究,必要時,送有關的專門委員會進行審查、提出意見。”這些規則都表明了中國有法定的保障憲法實施的機關并且有基本的審查制度與技術。

至于有一些學者認為中國根本就沒有合憲性審查制度,一方面是基于以上制度運行的實際效果進行的判斷,另一方面也是固執于以某一種合憲性審查模式作為標準而斷言中國缺乏相應的制度就是沒有合憲性審查,我們認為這種觀點是不夠妥當的,也不符合中國憲法體制的實際情況。更進一步說,中國的合憲性審查制度有一些比較鮮明的特色。

(一)審查對象主要是法規及其以下規范性文件

按照西方的憲政經驗,合憲性審查首先是對議會、國會等制定法律的行為及法律本身是否合憲的審查。但在中國的合憲性審查模式里主要是針對國務院的行政法規、有權人大制定的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單行條例是否違反憲法與法律進行審查,對于法律直接的合憲性審查有明確法律依據的僅僅是《立法法》第88條之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有權改變或者撤銷它的常務委員會制定的不適當的法律”。那么,全國人大的法律如果違憲是否可以審查,由誰來審查,并沒有明確的憲法與法律依據。

(二)審查主體實際上是一種分享—參與模式

很多人認為《憲法》規定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有監督憲法實施的權力,因此只有它們才是合憲性審查的主體,這恐怕是一種誤解。一來中國憲法并沒有明確規定“合憲性審查機關”這個概念,二來根據《憲法》第99條的規定,“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在本行政區域內,保證憲法、法律、行政法規的遵守和執行”,顯然地方各級人大保證憲法在本區域內遵守和執行在邏輯上也必然暗含它們對于本區域內違反憲法行為的判斷和審查;《立法法》第90條規定“國務院、中央軍事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認為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同憲法或者法律相抵觸的,可以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書面提出進行審查的要求”,實際上也賦予了以上請求機關初步判斷和初步審查的權力。且根據該條,這種初步判斷和審查的權力不是停留在事實上的,而是必然可以引起進一步審查的有強制力之權力,構成了一個完整合憲性審查不可分割的環節與部分。因此,準確地說,中國的合憲性審查主體是“分享—參與”式的,而非“專門—獨斷”式的,這與美國、聯邦德國、法國等國家的經驗都不一樣。更重要的是,這種“分享—參與”式的模式本身即蘊含了相關國家機關溝通、協商、論辯等更高層次民主的要求,是一種對選舉民主的超越。然而,這種模式背后也有一種中國文化的因素在起作用,就是通過協商由制定機關自行撤銷相關違憲、違法文件的情形比較普遍。

(三)審查機構著重于內部機構的建立建設

中國在1982年修改憲法的時候雖然圍繞全國人大設計過專門的“憲法委員會”,學術界多年來也一直在呼吁專門的合憲性審查機關的建立,但實踐上是具有審查功能的機關的內部建設走得更快,雖然目前收效還不明顯。這里最典型的就是200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成立了專門的法規審查備案室來進行備案審查。據悉,該機構現有編制20余人,隸屬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是與國家法室、行政法室、刑法室、民法室等并列的局級單位。這也就是說,其是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機構。根據學者的介紹,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備案工作是從1979年開始的,在1983年年底之前,備案工作由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政法室承辦,1984年政法室被聯絡局取代,該項工作由聯絡局承擔。1993年7月開始,該項工作由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秘書局承擔。那么,可以推定,法規審查備案室是接替辦公廳秘書局的工作的。而且,法規審查備案室的工作職權也不會超過其前任的接收、登記、統計、存檔、分發的范圍,即使是“審查”,也只是研究而已,并非最終的有權審查,也不可能取代各專門委員會的地位。為什么呢?因為由各專門委員會來進行具體的審查是《立法法》所規定的程序,而且,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第37條第1款第3項中,對各專門委員會的職權也作了如下規定:各專門委員會負責審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交付的被認為同憲法、法律相抵觸的國務院的行政法規、決定和命令,國務院各部、各委員會的命令、指示和規章,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人民代表大會和它的常務委員會的地方性法規和決議,以及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人民政府的決定、命令和規章,并提出報告。所以,全國人大常委會固然可以決定由自己的辦事機構或者工作機構來處理備案的問題,但卻不大可能公然違背自己制定的法律,讓自己的工作機構來取代全國人大下的各專門委員會。故誠如一些學者所說,我們切不可對法規審查備案室的成立寄予過多、過大的希望,這只不過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內部的機構調整而已。當然,這一調整也具有少許積極意義,主要在于:原先承擔備案工作的機構,無論是辦公廳政法室、聯絡局,還是辦公廳秘書局,都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辦事機構,它們主要是承擔一些輔助工作,為其他主要機構的正常運轉提供服務,專業性不夠強,讓它們從事接收、登記、存檔、統計類的事項是可以的,但是要讓它們進行具體的、專門性的研究,即使是最初的懷疑,與它們平時的工作性質也是不相符的,是它們難以勝任的。而現在交由常委會的工作機構——法制工作委員會下的法規審查備案室來處理,顯然,專業性得到了加強,研究的意見也更加值得信賴。

(四)審查程序側重于抽象式而非個案附帶式審查

與美國、聯邦德國等國家的經驗不同,中國的合憲性審查更多不是個案附帶式的審查,也不能對一個具體的法律爭議(例如行政決定、生效法院裁判)直接提出合憲性的審查,更多的時候是對抽象的法律文件由特定國家機關提出審查,公民在其中僅僅獲得了部分審查建議權,只具有事實上的效力,其后果就是具有個案爭議的法律文書往往比較難啟動合憲性審查程序。

(五)審查技術具有多元性

審查技術事實上也具有多元性,包括規范性文件公布后的強制備案制(《立法法》第98條),有權機關的改變或撤銷制(《立法法》第96、97條等)。

二、完善中國合憲性審查制度的穩妥途徑:憲法解釋

以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為核心的中國合憲性審查制度應該在以上五個方面進行進一步完善,同時審時度勢、不失分寸地推進制度點滴改進。而憲法解釋以其技術性和穩妥性,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審查對象上,應該充分利用憲法解釋明確基本法律也應該成為合憲性審查的對象,并探索具體的審查機關與技術。在審查主體上,應該努力設計以全國人大為核心,探索它與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務院、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以及與地方人大就合憲性審查中對于憲法規范及其他規范性文件含義的理解、選擇、合憲性判斷的協商程序、規則、方法、權限等制度性問題。充分重視地方人大在合憲性審查中的地位與積極功能;在進行內部機構建設的同時應該根據政治氣候與社會環境逐步探索在分享—參與模式前提下的適當集中審查機制,并明確各種審查技術的法律效力和程序。尤其是通過激活和擴大憲法解釋的需求,來實現這種對話與溝通機制的有效運轉。

第二節 憲法解釋的實踐意義

憲法解釋是充分監督憲法實施,進行合憲性審查的重要途徑。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現行憲法頒布實施30周年重要講話”中指出“憲法的生命在于實施,憲法的權威也在于實施”,建構一個完備的憲法解釋程序機制是憲法實施的重要前提,是“將權力關到制度的籠子里”的必然要求。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更明確提出“堅持依法治國首先要堅持依憲治國,堅持依法執政首先要堅持依憲執政”,并指出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一個重要的舉措就是“健全憲法解釋程序機制”。更進一步而言,站在“四個全面”戰略布局的新高度,我們還可以發現,一套健全的憲法解釋程序機制及其有效運用,也是重新建構以憲法為頂點和共識的國家價值體系與利益格局的必然要求。全面深化改革與社會急速轉型中的新現象更亟須通過對憲法的解釋來明確其法律依據與地位。從而,通過憲法解釋來實施憲法也具有了超越法治自身的“公轉效應”,成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強大制度引擎。[1]

憲法解釋是特定主體依照特定程序,對憲法規范的內涵作出具有法律效力的闡明的活動。它既是憲法實施的一種表現形式,也與對憲法實施的監督和憲法的自身保障機制密切相關。[2]然而,無論是官方還是學術界,也都承認,目前中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還不完備[3],“在實踐中沒有進行過嚴格意義上的憲法解釋,更沒有可以遵循的憲法解釋程序”[4]。然而,我們要看到,《憲法》及其相關法律對于我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其實已經有了基本的制度設計和安排,例如《憲法》明確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是我國憲法解釋的機關,《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議事規則》(以下簡稱《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等也明確規定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基本工作程序。但是,目前的規定缺乏更為細致的、能夠反映中國憲法解釋體制自身法理的具體程序規則。因此,本章的觀點絕非拋開既有制度安排完全另起爐灶,而是強調我們必須在既有的制度下完善憲法解釋程序機制,充分發掘既有制度的空間,使其釋放出潛力;同時,必須對既有規則蘊含的法理有深刻描述、理解,并對照剖析制度運行實踐存在的問題,從而追求在制度存量的基礎上進行局部改良,最終有針對性地提出完善之道。

第三節 中國憲法文本確立的混合憲制模式

一、何謂程序機制的混合憲制理論

我們首先要解析一下何謂程序和機制。從學理上說,它們來自一個更上位的概念“憲制”,程序和機制共同構成了“憲制”(constitution)的基本要素。Constitution來自拉丁語con-stituo,其詞根stituo意為“建立”“保持”,引申為某種建筑物的條件,“使某事物保持健康與有力的條件”以及“為之組構、建立之行為”[5]。因此,任何一個政治共同體,必然要由特定的主體組建、分配公共權力,并建立保持這種權力有效運行的過程規則。憲法解釋活動也是一種公共權力的運行,因此它的健康、有效行使同樣要建立在特定機關運用解釋權力開展解釋活動的過程之上。這里的第一要素就是,必須要組建一個行使權力的機關及其權力體系,也就是機制;第二要素就是必須要確定并保持這種權力運行的方式和過程,也就是程序。

按照傳統的學術觀點之通說,往往是“根據機制設計程序”,“不同的機關只能對應相應的程序”,因此傳統研究的重點往往集中在“確定憲法解釋機關,并分析其權力的屬性”這樣一個思路之上。一般認為,憲法解釋機制有權力機關與立法機關解釋、普通司法機關解釋和專門機關解釋三種。[6]這種思路有一個基本的預設:不同的機構體現不同的權力,不同的權力行使不同的功能,有不同的屬性,因此某一個憲法解釋機構只可能具有一種權力屬性,設計單一的解釋程序。例如,司法機關主導解釋的機制,就只能是“司法權”的運行,因此在解釋對象上只能是個案式(結合具體裁判案件進行解釋)的,在解釋的啟動程序上只能是被動啟動(必須由當事人或特定案件中的法官提出),這在根源上來自我們對司法權屬于判斷權,具有被動性的理解和認識。

這種思路混淆了“權力機關”與“權力”。同一個權力機關完全可以分享不同的權力,從而設計復合的工作程序。相反,傳統這種“特定機關決定特定程序設計”的思路背后其實就是一種三權分立與制衡的古典圖景[7],按照美國學者卡爾·弗里德里希對于它的現代詮釋,分權制衡理論有兩個基本預設:職能分立與人員分立[8],其認為某一個國家機關只能享有某一個職能,機關之間在職能上不能交叉,而要彼此通過職能予以制衡;并且,這種職能的行使是通過專職的人員來予以完成。然而,這種權力分立的圖景只是一種理想類型,早在古典時期,亞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里就提出了單純的“多數人之治”“少數人之治”和“一人之治”都不是最優良的政體,他認為城邦優良政體設計的關鍵是行使權力的人始終出于對公共利益的維護,而不是某種機制設計的純粹性;同時,也沒有真正純而又純的統治類型,很多現實的統治機制都是復合的、互相鑲嵌的。[9]近代以來的歷史更揭示出混合憲制的真實生命力:代議制民主的興起造成“全權的立法者”,代議機關將立法權與執行權定于一身;20世紀初行政國家或規制國家的到來,行政機關也越來越集規則制定權、規制管理權甚至裁判權限于一身。即便是以司法機關為主導的憲法解釋模式,例如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和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解釋憲法,其功能也遠遠超越了在個案中通過解釋憲法定分止爭,而是延伸到監督、發展立法,對規范進行抽象審查(德國模式)等明顯帶有民主立法權運行的程序與目標。更不用說法國2008年憲法審查機制改革之后司法權與立法權各自都能向憲法委員會提出憲法解釋訴求的復合性。[10]因此,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的設計絕非單一機關在單一邏輯下,行使單一權力遵循單一程序的思路,也要區分“啟動主體”和“判斷主體”,它必然是不同的啟動主體,按照各自的權力運行邏輯向特定判斷機關請求解釋憲法,以實現不同目的的程序。在這個過程中往往存在著多種屬性的權力,從而模糊了“民主審議程序”“個案裁判程序”等之間的明顯界限。這樣一種復合的憲制在現代憲法解釋理論里,實際上是揭示出一個深刻的事實:憲法解釋要滿足不同公共權力的各自需要,是多重權力運行邏輯和目標互相疊合的產物。

二、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混合模式

中國《憲法》及其相關憲法性文件確立的規范邏輯正是這樣一種混合憲制:它是由國家權力機關主導,但有多重程序并存的混合憲法解釋體制,其中的機關、權力與程序不存在邏輯上的一一對應關系,我們可以概括出這樣一種混合憲制的如下四個特點:

(一)全國人大常委會既是憲法解釋機關,也是法律解釋機關

根據《憲法》第67條,全國人大常委會有權解釋憲法和法律。這里,全國人大常委會既可以權力機關的身份對憲法進行解釋,也可以立法機關的身份對普通法律進行解釋。由于解釋憲法、修改憲法都是制憲權在日常憲法政治中的表現,因而我國這種程序是“制憲機關與立法機關的混合憲制”之表現。這個特點要求我們在完善具體解釋程序的時候必須區別于法律解釋程序,不能完全照搬一般的法律解釋程序。因為根據這個特點,當需要通過憲法解釋來明確普通法律是否符合憲法的時候,往往可以不啟動憲法解釋,直接通過法律解釋而避免違憲的后果,從而容易導致“法律解釋吸納憲法解釋”,體現不出憲法解釋的獨立性與必要性。因此,必須認識到這兩種解釋的程序是不可以等同的,尤其是當目前沒有詳細的憲法解釋程序規定之時,也不可以直接類推適用《立法法》《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等關于法律解釋的一般程序,否則就會“矮化”憲法解釋更加嚴格的程序要求和判斷尺度。另外,從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的方法來解讀相關規定,“解釋憲法”和“解釋法律”是兩項不同的職能,它們應該有各自必須啟動的條件,也應該適用不同的程序。

(二)全國人大常委會既是憲法解釋機關,也是憲法監督機關

與多數國家一樣,憲法解釋不僅是一般性地澄清憲法規范的含義,而且本身屬于“保障憲法有效實施”的制度的一部分,《憲法》第67條明確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監督憲法的實施”,從文義解釋來看,這種并行使用的句法結構明顯是為了強化憲法解釋與監督憲法實施的一致性,使憲法解釋成為監督憲法實施的重要設計。這種機制需要在程序上同時兼顧立法權的功能和司法權的功能,是一種“立法機關與司法機關的混合憲制”。憲法解釋機關同時負有發展憲法、避免憲法因循守舊的職能,它要實現活的憲法的效應,必然具有立法權的積極性甚至具有“法的規范續造功能”;而作為監督機關,它則必須保持一定謙抑性,要以“合憲性推定”作為避免重大憲法危機的手段[11],避免強烈的憲法變遷帶有的明顯的司法權屬性。這二者機制的差異都必須在程序設計中予以體現和配合。

(三)全國人大常委會既具有具體解釋之功能,也具有抽象解釋憲法之功能

從比較憲法的角度看,司法權主導的機制往往在程序上具有“解釋的個案相關性”,解釋者是在具體爭議中來解釋憲法規范的含義并可以在具體案件中排斥適用違反憲法的法律條款,產生“在個案中不適用某一個條款的效應”;議會至上模式的機制往往會對憲法進行抽象解釋。[12]然而,中國的體制則不同,盡管沒有明確規定憲法解釋的程序,但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基本工作程序是提案制,也就是說憲法解釋也必須通過提案的方式來啟動,而根據該規則第11條之規定,委員長會議,國務院,中央軍事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各專門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組成人員10人以上聯名可以向常務委員會提出屬于常務委員會職權范圍內的議案。

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憲法解釋機制實際上是由“啟動機關”和“判斷機關”混合構成,并引發不同的程序和解釋動力: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作為具體適用法律的最高司法機關與解釋機關,它們擁有的憲法解釋提案權必然會導致個案爭議中的解釋訴求進入、上升到憲法解釋的層面,也就是說司法權與憲法解釋權是混合在一起的,憲法解釋要滿足通過解釋憲法適用下位法以定分止爭的功能;國務院作為憲法解釋提案機關更多針對的是經濟社會改革發展過程中的重大公共政策,往往又導向對下位法乃至政策抽象解釋的程序與功能,這里行政權與憲法解釋權也是混合在一起的,憲法解釋在這里的目標是引起適當的憲法變遷,更好地適應社會轉型與發展;而專門委員會與常委會組成人員的提案則必然以維護憲法法律秩序自身的統一性與憲法的最高性為訴求,并能起到某種“旋轉門”效應,為司法機關、行政機關進行憲法解釋留下了靈活空間[13],它體現的是立法權與憲法解釋權的混合。由此,在完善具體程序的時候,中國憲法解釋也必然是主動程序與被動程序、具體解釋與抽象解釋相結合。

(四)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既具有形成性目標,也具有防御性目標

正因為多種啟動機關與不同解釋訴求的并存,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與行政機關都具有提案的資格,也就必然使得中國憲法解釋的機制既導向形成性的、政治性的憲法決斷,甚至通過解釋產生新的憲法制度,也導向防御性的、司法性的、以明確基本權利保障范圍為目的的結果。這在本質上涉及憲法解釋程序一個重要的原理:憲法解釋機關的管轄權問題。形成性的解釋目標,更多是通過解釋澄清規范含義以促進憲法的完善,帶有相當強的主動性,它擴大了憲法解釋機關本身的管轄權,甚至可以相當自由地決定什么時候、在何種程度上進行憲法解釋;防御性的解釋目標則遵循被動性原則,以基本權利保障為核心追求,它既可以在個案中由司法機關啟動解釋,也可以對下位法進行抽象解釋,但更多限定在嚴格的解釋而不是續造的層次,因此只能嚴格依照憲法或憲法性法律規定的管轄權被動地行使憲法解釋權力。[14]

綜上,中國的《憲法》與相關憲法性法律,構建了一個權力機關依靠提案議決但又不同于普通法律解釋的工作程序,這種提案既可以由外部國家機關行使,也可以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自身行使,既具有個案導向的、防御性的解釋特征,也具有抽象的、形成性的解釋乃至續造憲法的特征,從而憲法解釋程序的完善必然是一種復合邏輯和混合憲制的路徑,任何單一的實施路徑都會與規范邏輯本身發生矛盾。

第四節 中國憲法解釋的實踐及其弊端

雖然文本隱含了以權力機關為主導的混合程序機制,但實踐對規范邏輯的背離是中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績效不佳的重要原因,表現在如下方面:

一、憲法解釋沒有充分吸收執政黨的政治實踐決斷

混合憲制不能忽視憲法慣例對權力運行機制的影響,必須充分注意到環境對(解釋)行動的影響。實際上,在中國,除了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對于憲法解釋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也一直扮演著解釋憲法的積極角色。這是中國憲法解釋混合體制的一個重要特征。例如,早在1993年《中共中央關于修改憲法部分內容的建議》中就指出“這次修改憲法不是作全面修改,可改可不改的不改,有些問題今后可以采取憲法解釋的方式予以解決”,并明確指出“必要時可以據此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具體內涵作出憲法解釋”。又如2013年《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對于現行《憲法》第3條“中央與地方國家機構職權的劃分”就進行了憲法解釋,即“國防、外交、國家安全、關系全國統一市場規則和管理等作為中央事權;部分社會保障、跨區域重大項目建設維護等作為中央和地方共同事權,逐步理順事權關系;區域性公共服務作為地方事權”,但這些解釋最終都沒有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確認或行使法定憲法解釋權明確,產生憲法效力,實現黨與國家意志的高度統一。因此,憲法解釋存在對執政黨政治決斷的漠視,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于執政黨敏銳的政治決斷缺乏程序保障效力和必要的回應,這也是在完善相應程序的時候必須結合我國實際情況的重要方面。

二、憲法解釋通過行使“重大事項決定權”來體現及其弊端

雖然目前尚沒有按照正式的“憲法解釋”文號制發相應文件,但全國人大常委會絕非在憲法解釋上毫無作為,事實上它以行使“討論決定重大事項”的權力進行了許多憲法解釋,例如:

第一,1983年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作出了《關于國家安全機關行使公安機關的偵查、拘留、預審和執行逮捕的職權的決定》,該決定解釋了《憲法》第37條“公安機關”的外延,確立了“以職權明確機關概念”的憲法學教義。

第二,2014年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作出了《關于設立國家憲法日的決定》,實際上對于憲法序言最后一段“憲法是國家的根本法”進行了解釋:“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都必須予以追究。”這確立了中國防御型的民主法治國的憲法教義。

第三,2012年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實際上對《憲法》第40條“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中的“信”的保護范圍進行了解釋,包括“能夠識別公民個人身份和涉及公民個人隱私的電子信息”,即提出了可識別性和隱私性兩個教義學判斷標準。更重要的是,該解釋實際上續造了隱私權作為憲法基本權利。

第四,2013年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關于調整完善生育政策的決議》,實際上對《憲法》第25條中“計劃生育”的含義以及什么叫“人口的增長同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相適應”作了具體解釋。

第五,2014年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次會議通過《關于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決定》,實際上解釋了《憲法》第124條“專門人民法院”包括知識產權法院,進一步明確了其外延。[15]從這些解釋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明顯的弊端:

1.通過“決定”來解釋憲法損害解釋的嚴格性、獨立性

在這種“決定”程序里,全國人大常委會是以對普通提案的審議或報告形式來通過憲法解釋的,這導致憲法解釋沒有了嚴格性、獨立性,實際上混同于法律解釋程序。雖然《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等規定了諸多提案主體,但實踐中基本上是由行政機關主導[16],遮蔽了其他啟動機關的地位,且決定議案都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過半數即通過。同時,“重大事項決定”的程序具有相當的靈活性,定期討論或不定期討論,主動進行討論還是被動進行,只討論不決定還是既討論也決定,在憲法法律上都沒有明確規定[17],從而幾乎可以不設門檻而啟動,同時1/2多數通過實際上也是混淆了“憲法解釋”與“法律解釋”,降低了憲法解釋的權威性。

2.通過“決定”來解釋憲法導致“重大事項”與“需要進行憲法解釋的事項”界限不明

關于什么是“重大事項”,憲法學界一般有“事關全局性”“事關長遠性”和“當前人民群眾普遍關心的事項”三重教義學標準[18],但“需要進行憲法解釋的事項”是否應該具有更加明確的范圍,這涉及憲法解釋機關自身的謙抑與管轄權,如果無限制地行使憲法解釋權,則容易損害憲法本身的穩定,正如德國憲法學對于任意解釋“人的尊嚴”條款帶來“憲法的小銅板”效應之疑慮(即在司法個案中濫用“人的尊嚴”條款導致實際上降低了“人的尊嚴”的重要性)[19],我們也必須避免不設門檻啟動憲法解釋程序帶來的泛濫和憲法矮化效應。

3.通過“決定”來解釋憲法導致“憲法解釋”與“憲法續造”不分

從本節列舉的這些決定來看,以決定解釋憲法,其“形成性功能”,也就是通過決定擴大憲法規范的外延,形成新的重大國家公共政策與制度的功能非常明顯,也就是說通過解釋發展憲法的意圖很明顯,例如對國家機關職權的擴張,對重大基本國策的調整,都體現一種積極形成功能。但是,憲法解釋與憲法續造是有區別的,前者更多指向一種原旨主義(強調解釋要尊重和體現制憲者的原初意圖)的立場,后者則是一種“活的憲法觀”(強調解釋要從當前客觀真實的社會條件出發,保持憲法適應社會發展的活力),以“決定”的方式解釋憲法更多體現一種“活的憲法觀”,有助于憲法的規范效應適用社會發展,但是否有損制憲者的原初意圖,是否能客觀澄清憲法規范的內涵,則同樣值得考慮。

4.通過“決定”來解釋憲法損害了監督憲法實施的功能

“重大事項決定權”作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四項基本職權之一,其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其為一種事前決策,而不是事后進行憲法監督,因此本質上是一種多數決民主制邏輯的體現。然而,憲法解釋還具有監督憲法實施的功能,也就是要通過一種“反多數的邏輯”防止立法與公共政策的多數人暴政,以公共決策的民主制來進行憲法解釋恰好喪失了以個案裁判為核心,防止下位法和公共政策違反憲法的解釋功能。尤其是由承擔了立法職能的專門委員會來進行憲法解釋議案的審查和提出意見,是否有違中立性的品質更需要在法理上進行進一步檢討。由于這樣的實踐邏輯,我們看不到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決定來監督下位法,糾正下位法違反憲法從而保障基本權利的個案,也幾乎無法看到由司法程序啟動解釋決定的例證。尤其是司法機關,包括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在個案中沒有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憲法的意愿與實踐,導致解釋最鮮明的“事實相關性特征”無法有效彰顯:解釋往往是來自個案審理的,正是在將某一個事實涵攝到某一個規范的過程中發生了疑問,才會產生解釋的需求,而這正是司法機關的職分。

第五節 理想的混合解釋程序機制之建構

一、“混合”的邏輯:一種憲法上的結構—功能主義

前面分析了中國憲法解釋實踐對規范的邏輯的背離,因此我們完善中國的憲法解釋機制程序,就絕非另起爐灶,而是要回歸到憲法法律規定的本意,通過細化規則充分釋放出這種混合憲制的活力與功效。[20]實際上越來越多國家的憲法解釋機制與中國憲法文本暗含的邏輯一樣,在某一個主導機構內部允許多重解釋程序,并構成一種機構與權力的制衡,最終實現憲法解釋的多重目標。因此,設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的邏輯應該遵循“目標決定機構、機構分化功能、功能設計程序的基本思路”,在目標—功能(手段)之間形成一種理性的結構。由于憲法解釋的目標是多元的,因而它本身形成了一個混合的結構,不同的目標可以交給不同的機構來實現,這里機構之間也形成了一個混合的結構:啟動機構與議決機構之間形成了“一個憲法對話的過程”,這根源于“當代多數已不能再維持絕對理想的權力分立模式,而是呈現出不同機構參與同一權力實現過程,互相影響的混合憲制(mixed con-stitution)”[21]。不同的機構根據自身的權力邏輯和制度能力,又可以分化出不同的功能,有些更側重監督憲法實施,有些更注意形成新的憲法制度,從而最終不同的功能設計出不同的程序。

一般說來,憲法解釋既具有防御性目標(合憲性審查),也具有形成性目標(澄清憲法、發展憲法),更具體而言,憲法解釋的目標可以是:澄清憲法含義,監督憲法實施和促進憲法變遷。當代世界,無論采取何種解釋啟動機構和議決機構,都必須完成上述基本目標。[22]“澄清憲法含義”的目標更適合由司法機關來啟動,因為它要求“解釋的事實相關性”,任何字面含義的模糊、含混往往都是在具體案件審理中發生的,因此必然導入以司法權啟動和個案中權利保障為特征的程序。而司法機關也不能走得太遠,“憲法司法化”模式在中國無法成立,不僅僅是有違憲法文本對最終解釋議決機關的規定,在法理上還因為司法機關通過個案監督憲法實施和發展憲法并不符合司法權的定位,尤其是涉及非基本權利保障部分,對于憲法確立的國家根本制度、根本原則的解釋及續造,遠遠超出了司法的“一事一議”的品格與能力,而應該成為民主政治商談處理的對象;“監督憲法實施”的目標則應該由具有法定憲法監督職能的機關,例如中國的全國人大及常委會來主動完成,當然,具體的啟動機構和議決機構應該由不具備立法審議職能、專司憲法解釋與監督的憲法委員會來進行,否則會造成立法者對自身的監督,有違中立公正。而此種機構的工作程序則應該以超脫具體個案事實的民主審議、多數議決和抽象審查為基本內容。“促進憲法變遷”目標則應該交給具有積極進行政治決斷與公共政治發展職能的機關來啟動,并由憲法解釋議決機關來最終判斷完成。例如中國的執政黨,最高國家行政機關。而此種程序設計更偏向于建議或提案制,并通過民主議決程序來作出最終的解釋法案。

所以無論解釋的啟動和議決機關是誰,都是功能與程序復合、交織進行的,單純的程序設計已經不符合當代憲法解釋的世界一般趨勢。從比較憲法學上看,例如,一直奉行議會至上原則的英國,自2005年通過司法改革方案后,在《人權法案》的要求下,法院可以對與《歐洲人權公約》不一致的法律進行宣告,給議會主導的立法和解釋形成壓力。[23]法國也在2008年的憲法改革之后引入憲法委員會的“法律合憲性問題預先判斷程序”,允許司法機關(普通法院的最高法院和最高行政法院)通過特定程序就個案中涉及違憲的法律爭議由憲法委員會預先解決,然后再行司法判斷。[24]挪威、加拿大、比利時等國家則發展出更多的“弱司法審查形式的憲法解釋機制”(弱化法院對于憲法解釋的作用,強調法院與不同國家機關通過對話、溝通來達成憲法解釋的共識),議會與法院之間有更多的解釋性對話,法院也可以通過“解釋憲法以使法律與之保持一致”“對不能解釋一致的法律宣告這種不一致”“賦予法院權力在議會回應處理違憲的法律期間延遲其法律效力”等多種程序與議會共同分享憲法解釋的權力。[25]即便是相對封閉的德國聯邦憲法法院解釋憲法,也綜合了對憲法解釋多重目標的考慮與追求,在程序上也兼顧了個案的審查與規范的抽象審查。

因此,這樣一種憲法解釋的結構—功能主義思考進路就啟發我們,在完善中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的時候,也必須根據不同解釋目標,設計不同的憲法解釋權力分享機構,并根據機構自身的邏輯設計不同的程序,適當剝離權力的機關屬性和程序屬性,不同的機關都可以分享同樣的工作程序,例如民主審議程序中也可以引入以聽證、說明理由、聽取意見等為代表的司法程序,從而形成一種混合的體制。

二、中國混合解釋程序機制的完善

現行《憲法》及相關法律對于憲法解釋機制程序主要作了兩個基本規定:一是解釋機關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來擔任;二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程序是一種提案—審議—表決的民主工作程序。但缺乏針對憲法解釋活動的更具體、明確規定。因此,這樣兩個基本規定是我們細化、完善中國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的根本出發點,我們的完善也就是對這樣兩個制度的具體化,在此基礎上按照“混合憲制”的法理完善憲法解釋程序機制的細節。

1.完善憲法解釋議決機構

現行《憲法》《立法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都規定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工作包括啟動程序和議決程序兩個基本部分。因此,工作機構相應可以分為啟動機構和議決機構。這里需要進一步完善議決機構。

無論是《立法法》對于法律解釋的規定,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對于議案審議工作機構的規定,都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會議或專門委員會提出意見后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法律案由法律委員會和有關專門委員會審議。但對于憲法解釋議案來說,將其交給具有立法職能的專門委員會一律審議恐怕不妥,因為憲法解釋負有監督憲法實施的職能,也就是必須監督立法是否符合憲法。同樣的法理,憲法解釋案的通過決定一律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作出也不盡妥當,因為這些常委本身也是立法機關的成員。因此對于直接澄清憲法規范含義的目標,其解釋工作可以由專門委員會審議并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但對于監督憲法實施的目標之解釋,交給專門委員會則有違中立。全國人大9個專門委員會和全國人大法制工作委員會自身都有立法審議的職能,因此涉及對法律、法規、規章之監督的解釋應該成立專門的憲法委員會,其成員專司進行憲法解釋,不具有立法職能,進行審議監督憲法實施的解釋,由此形成二元混合的議決機構:憲法委員會與其他專門委員會。

具體而言,憲法委員會可以考慮設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之內,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憲法解釋工作機構,但人員具有獨立性和專職性[26],具體可考慮由四類人、單位構成:第一類是非全國人大代表的黨政機關領導,進行政治決斷與考慮;第二類是具有職業聲望和良好業績的法官,可以通過遴選的方式從司法機關選入;第三類是憲法學研究的資深權威專業人士;第四類是具有一定職業年限與良好業績、口碑的資深律師。憲法委員會的工作程序采取民主議決制,三分之二多數決作出最終憲法解釋決議,在這個過程中要撰寫解釋意見書和理由書,并可保留個人不同意見,同時為了符合《憲法》對憲法解釋機關是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規定,憲法委員會的議決最終應該以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名義發布。

2.完善憲法解釋管轄權

哪些情況應該提起憲法解釋:憲法解釋與一般重大事項決定活動的界限何在?這需要我們建立起中國憲法解釋機關的管轄權。《憲法》《立法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都沒有對憲法解釋的管轄提出明確標準,因此遵照前述《立法法》的兩個標準并結合憲法解釋的功能,我們可以提出如下完善標準:

(1)憲法條款含義不明確的情況

由于憲法條款的含義往往是高度抽象、原則的,必須要對其具體含義進行進一步解釋、明確,才能成為適用的依據。可以說,憲法解釋最典型的功能就體現在澄清憲法條款含義這個方面。

(2)憲法在具體化的過程中出現重大爭議的情況

這一部分往往涉及憲法實施的監督。憲法的具體化可以通過立法裁量、行政規制和司法裁判各個部分予以體現。根據《立法法》等相關制度存量,主要體現為法律、法規、規章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司法解釋。如果這些具體化工作出現了重大的憲法爭議,則必須啟動憲法解釋的程序予以明確,并對違反憲法的具體化的情況予以糾正。

(3)社會發展中的新現象亟須明確憲法地位與屬性的情況

中國快速的社會轉型和體制調整,必然會帶來大量的新問題,這些問題在憲法上如何解釋、回應乃至處理,都必須通過進一步解釋憲法的含義來明確,以保證憲法變遷本身的良性變動,不至于出現對憲法的侵犯。

(4)緊急狀態或過渡狀態下需要通過解釋維護憲法秩序的情況

憲法解釋還必須為緊急狀態或過渡狀態下預留空間。例如行政區劃的臨時調整如何產生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27],又如選舉產生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任期結束、新的人員選舉還未進行的情況以及什么是憲法上的“任期效力期間”,都需要進一步解釋相關規范以保證憲法秩序的穩定。

3.完善憲法解釋啟動方式

《全國人大常委會議事規則》規定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議決由不同的主體通過提案啟動,因此憲法解釋啟動程序也必須尊重這一根本規則,在此基礎上完善細節:

(1)主動啟動

全國人大常委會對于形成性、政治性的憲法解釋可以主動啟動,具體而言可以由委員長會議、各專門委員會、若干名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聯名,提出專門的議案,針對事關改革發展與穩定的重大事項進行主動的憲法解釋,交由憲法委員會或相關專門委員會審議后再交常委會全體會議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

(2)被動啟動

國務院、中央軍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人大各專門委員會、省級人大常委會也可以根據需要按照特定標準,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憲法解釋請求,這里司法機關的憲法解釋請求應該具有個案性和防御性,以符合司法機關的基本職能,主要解釋個案中涉及權利保障與國家機構權限爭議的事項。同時應該允許司法案件中的當事人對于憲法解釋提出申請,也應該允許審理案件的法院逐級提出解釋申請。由憲法委員會或其他專門委員會審議后列入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議程或由憲法委員會直接議決通過。

(3)建議啟動

在中國的體制里,還存在著執政黨建議啟動憲法解釋和公民根據《立法法》的規定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審查法規、規章合憲性、合法性的制度空間。對于執政黨的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應該根據建議內容交給專門委員會或憲法委員會審議并列入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或憲法委員會議決會議。對于公民的審查建議,則應該限定在與公民個人的人身權、財產權等有直接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并產生了實際影響的情況下,才能提出,以免憲法解釋建議的泛化。對于公民的建議,應先由專門委員會或憲法委員會提出審議意見是否列入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或進入憲法委員會議決程序。

4.完善審議、通過和公布程序

全國人大常委會可以由憲法委員會或其他專門委員會提出解釋草案,解釋草案應該附有詳細的理由論證,經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或專門的憲法委員會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并向社會公布。根據混合憲制原理,機關的權力屬性與權力運行是可以互相組合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權力屬性雖然不是司法權,但以聽證、說明理由、聽取意見、親歷為特征的司法程序卻也可以運用到全國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或憲法委員會的審議、決定程序之中。憲法解釋案的公布應該制作專門的文號并附有詳細理由說明,并明確其與憲法具有同樣的法律效力。

5.明確憲法解釋與憲法修改的必要界限

理論上還需要討論的是憲法解釋的界限問題。憲法解釋是否會構成憲法修改?根據《憲法》,修改憲法要經全國人大常委會或五分之一以上全國人大代表提議,并由全國人大以全體代表三分之二以上多數通過,因此無論程序還是效力,都與憲法解釋有重大不同,必須明確憲法解釋的界限,以不超越憲法文字的文義范圍和制憲者原初意圖為基本界限,如果要逾越此種界限,則全國人大常委會在討論草案的時候,經委員長或者委員長會議提出,聯組會議或者全體會議同意,可以暫不付表決,交憲法委員會或其他專門委員會進一步審議,提出報告,甚至可以提交下一年度全國人大審議、表決。

這也就是說,為了對憲法解釋本身進行必要監督,我們必須妥善處理憲法解釋上的“原旨主義”解釋目標(即解釋應該著眼于對憲法規范含義的原初意圖的揭示)和“活的憲法”解釋目標(即解釋應該立足于實現憲法的發展、變遷)[28]之間的關系。本章認為,在中國,憲法解釋“澄清憲法規范的含義”與“監督憲法實施”,也就是一種“原旨主義”的解釋目標,更為重要。而通過解釋發展憲法,導致憲法變遷則是須要小心翼翼地,這不僅是維護憲法穩定與權威的必須,也是保持與憲法修改必要界限的必須。因此,“解釋”一般來說不應包含“續造”,對于重大的憲法續造則必須由全國人大以主權代表者的身份作最終的決斷。

6.健全集中而又有協商機制的混合議事機制

憲法解釋權雖然集中歸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但根據《憲法》序言最后自然段之規定[29]:各個國家機關都負有維護憲法秩序的職責,因此應該區分決定程序與議事程序,也要區分啟動機構和議決機關。在具體行程憲法解釋草案與決議過程中,應該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與其他國家機關之間建立充分協商、溝通、論證的機制,以真正實現憲法解釋所要求的公共理性。在具體程序設計上,如果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主動作出的憲法解釋,其草案應該就解釋條款所涉及的內容,尤其是涉及工作職權、任期制度、會議制度等內容,向有關的國家機關主動征詢意見,對于涉及公民基本權利解釋的內容也在必要的時候應該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對于由其他國家機構提出解釋建議的,也應該規定對涉及其他國家機關職能的部分進行溝通、商談,并盡量取得一致意見,不能取得一致意見的也應該在上報意見時說明這種不一致。[30]


注釋

[1]憲法法律實施對于社會共識與利益重塑的意義,參見王旭.憲法凝聚共識.求是,2014(24);王旭.以立法凝聚公意和權威.人民日報,2015-03-16(5).

[2]憲法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35.

[3]例如,2012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現行憲法頒布實施30周年會議上的講話提出“保證憲法實施的監督機制和具體制度還不健全”。學術界的批評如:韓大元.《憲法解釋程序法》的意義、框架與思路.浙江社會科學,2009(9);王振民.中國違憲審查制度.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第四章.

[4]韓大元.《憲法解釋程序法》的意義、框架與思路.浙江社會科學,2009(9).王振民也詳細分析了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關于國家安全屬于憲法上公安機關職權的解釋等幾個憲法解釋決定,指出這樣的憲法解釋在程序和形式上都比較粗糙,見王振民.中國違憲審查制度.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293.

[5]M.Tushnet,T.Fleiner and C.Saunders,Routledge Handbook of Constitutional Law,Rout-ledge,2015,p.9.

[6]憲法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36-37.

[7]M.Hansen,The mixed constitution versus the separation of powers,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Vol 31.

[8]Ibid.

[9]Aristotle,Politicals 3.7-8(1279a22-80a6).

[10]S.Boyon,The Constitution of FranceA Contextual Analysis,Oxford,2013,p.150.ff.

[11]F.Sharpf,Judicial Review and the Political Question:A Functional Analysis,The Yale law Journa l,Vol,75(1966).

[12]M.Elliott,The Constitutional Foundations of Judicial Review,Oxford,2001.

[13]這尤其體現在全國人大專門委員會享有的調查研究與審議議案的職能。

[14]“形成性”與“司法性”的憲法解釋功能也是在德國憲法學上討論聯邦憲法法院管轄權的重要理論,見施萊希,克里奧特.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地位、程序與裁判.劉飛,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14-15.

[15]限于篇幅,本節僅對上述五個較為典型且大部分都是近幾年的材料進行舉例,還有其他一些以決定形式作出的憲法解釋,參見王振民.中國違憲審查制度.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第四章.

[16]陳斯喜.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概論.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7:270.

[17]同上書258.

[18]陳斯喜.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概論.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7:260.

[19]派佩斯.當代法治國圖像.蔡宗珍,譯.臺北:元照出版集團,2014:49.

[20]李忠教授很早就提出過“復合憲法監督程序”的理論,雖然側重于憲法監督的程序,但也體現了一種混合憲制理論的思考旨趣。只是,本章主張的憲法解釋混合憲制,已經將監督憲法實施作為一項功能予以了吸收,并在混合憲制的法理上作了相對更為一般和深入的闡述。李忠.憲法監督論.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02:第五章.

[21]T.Ginsburg,R.Dixon,Comparative Constitutional Law,Edward Elgar Publishing,2011,p.300.

[22]T.Ginsburg,R.Dixon,Comparative Constitutional Law,Edward Elgar Publishing,2011.p.177.

[23]Ibid.,p.321.

[24]D.Robertson,The Judge as Political Constitutional Review,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11,p.143.

[25]T.Ginsburg,R.Dixon,Comparative Constitutional Law,Edward Elgar Publishing,2011,p.325.

[26]1982年憲法在起草時,官方就設想過建立專門的憲法監督與解釋的憲法委員會,對其地位有三種設想:地位低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內部設立;地位低于全國人大,在全國人大內部設立,但地位與全國人大常委會相同;地位與全國人大相同,在全國人大之外平行設立專門的憲法委員會。王漢斌.王漢斌訪談錄——親歷新時期社會主義民主法制建設.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125.考慮到《憲法》明確憲法解釋職權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這個解釋機構應該隸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因此第一種方案是最符合現行憲法規定的,同時通過成員的專職化、獨立性確保其權威。

[27]具體事例分析,王旭.行政區劃變更的憲法模式與憲法上例外狀態之處理//胡錦光.2010年中國十大憲法事例分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28]S.G.Calabresi,Regnery,ORIGINALISMA quarter-century of Debate,Publishing,2007.

[29]《憲法》序言明確:“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

[30]國家機構之間的憲法商談原理,王旭.憲法商談論//人大法律評論:第1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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