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中國經濟
中國的改革開放與產業社會的形成[1]
前言
經過3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雖然人均GDP還不夠高(大約3000美元),但中國經濟的總量已經超過法國、英國和德國,成為世界第三經濟大國,與第二經濟大國日本的差距已經很小,應該說超過日本指日可待。當年日本超過英國、法國、德國而成為第二經濟大國分別是1967年、1968年和1969年,這樣算下來,可以說現在中國的經濟實力接近于當時日本的情況。[2]不僅如此,中國在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中國已經取代過去的英國和日本成為“世界的工廠”,甚至“世界的市場”。人民生活大幅提高,其中一部分人已經被列入世界級富豪之中,“中產階級”或“有產階級”正在形成一種新的勢力。在政治上,放棄了以“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為代表的政治運動、階級斗爭和教條主義,而努力創建一個“和諧社會”。在社會和文化方面,人們的職業選擇和地域遷移可以自由進行,價值觀也有向多元化方向邁進的傾向。
當然,我國還面臨著堆積如山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例如,在經濟方面,市場經濟還不成熟,“市場的失敗”時常出現。此外,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社會保障體系不夠完善,缺少核心技術等都制約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在政治層面上,官僚主義依然存在,腐敗問題沒有得到根治,弱勢群體缺少發言權等都有待進一步改進,實際上也經常有“政府的失敗”。社會和文化領域依然存在城鄉差別(如戶籍制度)、信仰危機和價值觀的混亂等問題。
那么,從總體上應該怎樣看待中國經濟和社會的這些變化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十分困難。由于出發點不同、視角不同或方法不同,有的更多地看到成績而有的則更看重不足;有些強調中國的特殊性而有些則不這么看。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重要且復雜的課題,很難一言以蔽之,不過對于某些具體問題還是可以把握的。從這個角度出發,本文擬從產業社會的形成這個角度觀察中國經濟增長的成果和問題所在。在考察了產業社會的形成特征等問題后,接下來研究產業社會形成的原因和機制。我們把視線放在改革和開放的作用和意義上,認為改革開放不僅促進了經濟快速發展,而且也加速了產業社會的形成。其中,我們重點討論改革與開放、政府與民間、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之間的相互關系。[3]
一、產業社會的形成
(一)相關概念
顧名思義,“產業社會”(industrial society)指的是產業革命以后所實現的產業化社會。產業社會尤其強調生產技術上的重大變革及隨之而來的各種社會變化。所謂產業革命指的是以高度分工、非動物性能源的利用、機械的使用三位一體的劃時代的技術革命。以此為基礎的產業化的經濟特征可以舉出以下幾種:(1)資源分配體系的廣域化和精密化;(2)維持高水平的投資;(3)與科學相結合的恒常性技術創新。而產業化的非經濟的和社會學意義的特征主要有以下幾點:(1)支持所謂國民國家的地區性政治統一的現代官僚體系;(2)教育和學術的制度化;(3)建立被稱為企業以及企業體的生產組織;(4)生產和消費分化以及工作場所和家庭的分離等。[4]
根據以上解釋,產業社會與產業化基本同義,而通常“產業化”與“工業化”又語出同門(industrialization),因此也可以與工業化相提并論。另外,還有“現代化”(modernization)這個概念也有必要作一些解釋,它比產業化和工業化的內涵要廣泛一些。日本學者富永健一認為現代化具有以下四個側面:(1)技術與經濟的現代化;(2)政治的現代化;(3)社會的現代化;(4)文化的現代化。他還指出,經濟的現代化是產業化,政治的現代化是民主化,社會的和文化的現代化的主要特征是自由、平等和合理主義。[5]此外,還有“現代經濟增長”(modern economic growth)和“經濟發展”(economic development)等概念,顧名思義,它們更多地強調經濟側面,但實際上也包含著其他方面。例如,我們知道經濟發展的基礎是經濟增長,而經濟增長是經濟總量的擴大,但經濟發展則不僅如此還包括產業結構的變化、收入分配的公平以及經濟運行機制的有效性等內容。
總之,以上幾種概念雖各有千秋,但又十分相似,更多地強調現代經濟和社會的進步意義。那么為什么本文更偏愛產業社會這個概念呢?由于理解的角度和側面不同,結果也會不同。例如,產業化、現代化以及經濟發展等概念更多地表示的是“動態的”過程,而產業社會則具有一種達到某種程度和狀態的“靜態的”位置。換言之,要達到某種狀態和地位需要經過產業化、現代化、經濟發展等過程。產業社會是產業化以及經濟發展的目的,而其他則是為了達到目的所必須經歷的過程。當然,它們之間也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其間有很多是重合的和交叉的。比如,產業社會不可能一下子完全實現,它也是一個逐漸經歷的過程,也有一個初步的和完全的區分,也就是說如果從發展過程角度看,它們都可以看成大致相同的概念。
本文選擇產業社會這個概念主要有以下幾個理由。第一,不僅要從經濟側面看,還要從社會整體看,而現代化這一概念雖然包含了社會含義,但它的范圍更廣,不太適合解釋我國現階段的具體情況。第二,與看重發展過程相比,本文更重視某種意義的狀態、階段和結果。也就是說,更強調我國的改革開放時期與計劃經濟時期的區別,認為這個變革對于產業社會的形成具有重大意義。第三點與第二點密切相關,即我們認為計劃經濟可以促進產業和經濟的發展,但不能或難以促成產業社會的形成。換句話說,產業社會本質上需要在多元化的市場條件下才能形成。根據以上一些考慮,下面分經濟層面和非經濟層面兩個部分進行考察,以確認產業社會的形成狀況。[6]
(二)經濟層面
根據上面的定義,新中國成立后似乎可以被看成在逐漸形成產業社會了,但是嚴格地說依然存在很多問題,也就是說對于改革開放以前是否已經開始形成產業社會了依然存在疑問。從經濟層面看,當時處于計劃經濟體制下,資源配置的效率和企業經營的自由度很低,沒有依據市場原理進行的公平競爭。從社會層面看,人們的地區間移動和職業的選擇都受到限制,信息的傳遞和意見的交換也不充分。再從政治層面看,只有自上而下的命令下達而缺乏自下而上的意見傳遞。
改革開放以后,上述局面發生了巨大變化,這主要體現在人們的就業上。在計劃經濟時期,除了農村勞動力以外的城市就業者的絕大多數,要么在國營企事業單位要么在集體企事業單位工作。眾所周知,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的經營受到計劃部門的直接干預,幾乎沒有什么自由度,勞動者一旦在一個單位工作了,只要沒有重大問題可以一直干到退休,勞動者幾乎沒有流動的余地。不過,這種局面在改革開放以后發生了重要變化。如表1所示,過去只有國有和集體單位,而后來陸續出現了股份有限公司、私營企業、個體經營者以及外資企業等一系列新型所有制單位。國有單位的就業者所占的比重已經從1980年的76.19%減少到2006年的不足23%,集體企業的就業者所占的比重也同樣從1980年的23.04%減少到2006年的不足3%的水平。取而代之的是私營企業和個體經營者以及有限公司等的大幅增加,它們合計已經超過國有和集體單位合計。[7]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農業就業者比重的減少和城市就業者比重的增加,也就是城市化有了相當程度的進展。城市就業者比重從不足25%增加到37%以上,農村就業者比重從75%以上減少到63%以下,雖然變化程度不如城市就業者在各所有制之間的變化那么大,但是實際上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關于這一點,還需要作一些說明。第一,從實數看,城市就業者的增加幅度(約169%)大于農村就業者(約51%)。本來,農村地區的人口總數遠遠超過城市,而且計劃生育限制要松于城市,農村出生的人口在比重上也應該超過城市。然而事實上,從就業者比重變化來看,有相當人數的農村出生者變成了城市勞動者。第二,上述統計數字來自正規的“戶籍制度”,而不是現實的就業狀況。改革開放以來,每年都有超過1.5億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離開農村,在城市的其他非農產業工作,如果加上這些人,那么實際上在非農業產業工作的勞動者將大大增加。
表1 按所有制劃分的城鎮就業人員結構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重要現象是在農村地區的鄉鎮企業就業者數和比重的增加。絕對數從1980年的3000萬人增加到2006年的約1.5億人,占農村就業者的比重從不足10%增加到31%以上,二者都大幅度增加。這對于中國來說十分重要,因為中國不僅是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而且在農村地區還存在數億的“剩余勞動力”,他們總要被非農產業所吸納,或者流向城市或者留在農村,如果留在農村,鄉鎮企業就成為十分重要的“海綿”,它的吸納能力對于解決中國的勞動力就業問題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8]實際上,如前所述,超過1.5億的從農村到城市打工的所謂“農民工”以及他們的家庭面臨著進退兩難的窘境。由于他們的身份,不僅他們本人,而且他們的家屬和子女在教育、醫療、住宅等社會保障等方面都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況。例如,如果在城市生了病,城市的醫療機構的費用要高于農村地區,而農民工的收入難以應付城市高額的收費。此外,有很多農民工將孩子留在了農村,這些孩子長期不能與父母生活在一起,不僅增加了孩子成長的負面因素,而且也增加了農民工的生活費用和精神負擔。另外,除了戶口限制之外,農民工的教育背景和經驗也限制了他們在城市的工作內容,他們往往只能從事一些簡單的工作,如建筑、餐飲、保衛、環衛等,而且上了年紀或者生了病都得回到農村去。而農村地區的鄉鎮企業雖然生產技術落后,勞動強度大且危險性高,工資較低,但是它是吸納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重要補充力量。即使大城市的戶籍制度限制完全解除,數億人口(勞動力及其家屬)流向城市也是不可想象的,因此需要有更多的中小城市的第二和第三產業來接納農村剩余勞動力,而鄉鎮企業可以在更廣闊的中小城市發揮更大的作用。[9]
(三)非經濟層面
如前所述,經過三十余年的改革開放,我國不僅在經濟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功,在政治和社會文化等領域也發生了深刻變化。隨著經濟生活的多樣化,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價值觀發生了重大變化,從日常的衣食住行到職業選擇和生活選擇都與計劃經濟時期大不相同。同時,由于從西方世界傳過來的自由主義思潮和我國自身在思想上的解放,人們的社會規范意識有所淡漠,更多地向著多元化方向變化。因此也產生了一些混亂的現象,例如“公平”和“效率”,以及“物質”和“精神”這些世界性的和歷史性的難題擺在我們面前。現實當中,“金錢至上”“拜金主義”以及“一切向錢看”的觀念已經滲透到了各個角落。雖然說,這種現象背后有著市場經濟發展方面的原因,也有著我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過程當中存在某些“誤判”的原因,但同時也說明了產業社會的多樣化和重視經濟生活的事實。
在政治方面,我國在加強民主建設的同時也加強和發展了多黨合作制,前者尤其體現在基層組織領導人的選舉制上,而后者則體現在民主黨派的發展和壯大上。例如,在農村地區的村委會選舉已經基本上實行了“民選”制度,而民主黨派則補充了很多年輕人,扭轉了長期“老化”的狀況。中國共產黨自身也發生了重大變化,至少通過增加更多的“知識分子”而提高了文化層次,同時也因吸納了一些“有產階級”而更具有代表性。更為重要的是,同樣是中國共產黨,它的路線和方針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從計劃經濟時期的“政治高于一切”到現在的“發展是硬道理”,現實中放棄了“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而全力投入到經濟建設當中。也就是說,中國共產黨順應時代要求,從空洞的理論和口號當中走出來,埋頭于發展經濟和提高國民生活水平。
最后,有必要談談中國社會的“階層”問題。按照計劃經濟時期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思維,當時中國人被大致分為“左”“中”“右”三派,或者“紅”與“黑”兩派。要么是革命的主力軍,要么是革命的對象,還有些人是被爭取的對象。例如,工農兵理所當然是前者,“地富反壞右”則自然成為后者,知識分子有時就成了“第三者(被爭取的對象)”,他們的子女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這種“階級論”和“出身論”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改革開放之后這種情況大為改觀,不僅一大批“右派”得到平反,甚至一些“地富反壞右”也得到了公正平等的對待,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和知識分子,眾多冤假錯案得到平反。
經過了近30年的多元化的經濟發展,現在出現了一些新的情況,也就是新的階層。雖然當今我們并不主張沿用勾起人們反感的“階級論”來劃分人,但某種程度的區分不僅方便我們觀察事物,而且也是具有一定理論和邏輯根據的。古人云,“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具有某些類似屬性的人群總是具有相似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方式。改革開放以來至少出現了所謂“白領階層”“中產階級”“有產階級”等新階層,同時如“工薪階層”“弱勢群體”“農民工”等表現某種群體的概念也大量出現。對于這種局面如何認識存在各種爭議,但我們認為至少有以下兩點值得一提[10]:第一,新階層代表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分配新格局,它促進了社會結構的多樣化,甚至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是產業社會形成的標志;第二,根據西方發達國家的經驗,“中產階級”或“白領階層”代表著社會經濟發展的趨勢,這種階層的人口越多越能體現產業社會的成熟和進步,現在發達國家的社會結構是這些階層的人們占據社會經濟生活的主流,形成所謂“橄欖球形社會”。
二、改革幵放的意義
那么,自1978年以來實行的改革開放政策對于中國的現代經濟增長以及產業社會的形成具有怎樣的意義呢?或者進一步說,應該給改革開放政策一個怎樣的評價呢?這當然是一個十分重要但是十分困難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更不是本文能夠說清楚的。這里只就我們的一些觀點作出簡要闡釋,而證明和詳細論證應另當別論。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政策就不會有今天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也不會有所謂產業社會的形成。因為不僅改革開放時期的經濟增長速度遠遠超過計劃經濟時期,而且這一時期的經濟結構也更加豐富多樣,更重要的是收入分配得到較好的安排,人民生活的確得到大幅度改善。通常,人們都將改革和開放放在一起談論,但實際上二者的作用和意義并不一樣,有時應該分開討論。我們知道,改革開放以前我國基本上對內實行計劃經濟,對外實行閉關自守政策,因此所謂改革和開放是同時需要的。如前所述,改革主要針對計劃經濟時期僵硬的缺乏效率的經濟體制,而開放的目的則在于擴大國際市場并吸引外資和引進技術。那么改革和開放之間是個什么關系呢?它們當中哪一個作用更大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十分困難,尤其是定量分析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兩個政策并不是孤立的,它們是相輔相成的和互相促進的。即使如此,我們依然認為有必要對其作一些分析,尤其是與經濟發展結合起來進行分析。以下從三種關系入手,對以上問題作一些初步的考察,即(1)改革與開放的關系;(2)政府與民間的關系;(3)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的關系。
(一)改革與開放的關系
關于改革與開放的關系,二者是相互促進互相補充的關系這一點恐怕不會有什么異議。不過,長期以來人們普遍習慣將二者放在一塊兒談論,因為二者的確是幾乎同時實行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必要將二者作某些區分以及對其分別進行分析。另外,通常人們即使不明確說明,事實上也都認為改革比開放更加重要,而開放往往是為改革服務的,是從屬于改革的。我們并不這樣認為,實際上開放在很大程度上比改革更加重要,原因如下。
第一,主要針對國內的改革政策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釋放計劃經濟時期被束縛了的生產力,但是僅靠這些不足以應對來自已經高度發達的國際市場的競爭和挑戰。也就是說,國內的個人和市場的能量的釋放只不過是低水平的重復性的而已,對于一時的搞活經濟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從長期經濟發展的角度來說不具有后勁兒,也就顯現不出所謂的“后發優勢”來。因為后發優勢指的是后發國家有條件從發達國家引進已經成熟的技術而不必自己從頭做起,這就必須在開放條件下進行。[11]而且我們知道,通常后發國家主要缺乏的就是研究和開發(R&D)的能力,計劃經濟時期的我國更是如此。企業在計劃經濟束縛下不具有研究和開發的能動性和能力,同時也缺少從國際市場上獲得科學技術進步方面的準確信息的條件。如果科學技術具有一定的連續性和經驗積累,那么發展中國家既缺少這種經驗也缺少必要的試驗設備和研究資金,因此引進現成的技術是發展中國家發展經濟的一條捷徑。
第二,很多國內改革政策的出臺及成功實施都是在更加開放的條件下實現的,或者說是由進一步開放促成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東南沿海一帶的經濟發展遠遠超過內陸地區的狀況得到證實。當然,沿海地區的經濟快速發展本身就包含了比內陸地區更加靈活的特殊政策,但即使這樣它也是與開放并行的或者說是由開放促進的。因為沿海地區的特殊政策本來就是為港澳臺商以及外商提供更多方便而制定和實施的,而這些外資的進入更證明了國內進一步改革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另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我國于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為此我國廢除了數以千計的不適合于國際環境的法規。我國關稅進一步降低,同時也促使很多對內政策必然進行更多的適合于國際市場環境的改進和改善。
第三,某些情況下一些外國(主要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政府和媒體針對我國的某些事情進行的一些干預在某種意義上也促進了我國國內的改革,典型的例子是知識產權問題、產品質量問題以及環境問題等。由于我國經濟發展階段的實際情況,不論是個人、企業還是政府,在某種程度上對于知識產權的保護意識都相對淡薄,然而隨著我國越來越融入國際社會以及在國際社會中越來越發揮重要作用,國際社會也會對我國提出更多要求(雖然有些屬于無理要求)。產品質量問題和環境問題、能源消耗問題等也都屬于這種情況,既有過去我們對其認識上的不足,也有經濟發展戰略上的考慮(如,注重發展速度而忽視對環境的破壞)。但是在一個各國聯系日益緊密的國際環境中,像中國這樣的大國的一舉一動必然引起人們的更多注意。這都給我們提出了更多挑戰,但同時對于我們自身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會促使我們更進一步深化國內的改革。
當然,以上觀點并不是說改革是被動的,要在更加開放的條件下才能進行,而只是強調了過去人們的一些認識上的不足。事實上,改革本身對于開放具有十分重要的促進作用,如果沒有改革的志向,當然談不上對外開放,因為開放必然帶來很多我們過去沒有接觸或者不熟悉的新情況,而那些新情況是不適合沒有任何改革的社會狀況的。同時,如果沒有一個良好的國內市場和政策環境,外資也難以生存,國內企業也無法“走出去”。所以,改革和開放二者是相伴而生、互相促進的關系。
(二)政府與民間的關系
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是,關于國內改革和對外開放政策的實施以及它們的作用,政府與民間各自發揮了怎樣的作用。通常,我們很少能夠聽到這種聲音,原因是在我國很多人認為政府主導是理所當然的,甚至可能認為談論這個問題都是不必要的,多余的。的確,中國政府的力量相對于其他國家是強大的,而政府的政策理所當然是政府制定的,但這不等于背后沒有“民意”或者沒有民意的影響和反映。事實上,任何一個政策的出臺或者修訂都需要做大量的調查研究,或者通過試驗之后再進行推廣,在這些試驗和調查過程中當然會從民間和廣大群眾當中獲得很多有價值的信息和意見。關于政府與民間的關系,我們想從以下幾個角度進行一些分析。
第一,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一直沿襲著鄧小平提出的“摸著石頭過河”的原則,并不是一下子改革到位或者大面積實行,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漸進式改革”。這至少反映出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對于改革的目標和效果并不十分明確,需要嘗試著做,典型的例子是早期的建立經濟特區以及后來的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和戶籍制度改革。第二種情況是,改革初期,在黨內和政府內部還存在對于改革持懷疑態度的勢力,推進改革必然遭到一些人的反對和抵抗,因此不得不審慎推進。第三種情況是,由于當時的國情所限,民眾對于改革開放的認識也很有限,對于政府的政策和措施不一定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配合。
第二,在改革開放過程中政府和民間分別扮演了什么角色,它們之間是什么關系?這個問題幾乎不被人們關注,但事實上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當中都會存在這個問題,也就是說經濟發展是自上而下的還是自下而上推動的,換言之是政府主導的還是民間主導的。[12]根據我國國情,我們基本上認為我國政府相對于民間的作用要大于其他國家,但是這不等于民間完全被動地響應政府的政策號召。事實上,如上所述,很多政策的出臺往往包含了民間的“智慧”。最典型的例子是改革初期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這個政策出臺的背后因素就是安徽鳳陽縣農民自發組織的包產到戶,可以說它開啟了中國改革的新時代,最后導致了1984年人民公社的解散。
第三,前面已經提到,政府面對的不僅是廣大的群眾,同時還面對著內部的“利益相關者”,這些利益相關者當中既有支持改革的也有反對改革的,至少有一部分人持慎重態度。它們有的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認為改革可能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或者對于搞市場經濟認識不足,這種情況更多地出現在改革開放初期。而有的則出于自身以及所屬群體的利益考慮,認為改革可能傷及某些利益集團,如某些人在計劃經濟時期是個“能人”,但不一定具有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能力,改革就會使他失去“位子”。到了后期,更多所謂的利益集團獲得了經濟利益,即在改革當中獲得了某些好處,而進一步改革可能會傷害到其自身。[13]
以上觀點不是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和經濟發展完全是由民間推動的,政府無所作為,眾所周知,我國政府的作用相對于其他國家要大得多,我們只是強調在過去的研究當中幾乎沒有注意到民間的作用。事實上,一個良好的經濟發展局面既需要有一個廉潔公正有效率的政府,也需要民間的積極響應和配合,而這種響應和配合并不單純是被動的,而應該是積極主動的。因此,我們認為片面地強調一個側面是不可取的。
(三)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的關系
最后,應該討論的是上述改革和開放的目的在于經濟發展,而事實上它也的確促進了經濟發展,那么應該怎樣理解和認識它們之間的關系呢?圖1顯示了改革和開放同時作用于經濟發展的狀況,從圖中可以看出,雖然二者都能夠促進經濟發展,但它們不一定總是同步的,受它們的影響,經濟發展也表現出某種曲折的局面。有些時候,改革步子相對大一些,有些時候,開放度更高,因此經濟發展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例如,加入WTO以后,我國的開放曾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當然改革也不是沒有進展,正如前面所述,改革和開放這兩駕馬車基本上是互相促進的,但是不一定總是同步的,因為國內的條件和國際的條件并不總是相同的。有時候國際上面臨的問題更多,如來自歐美國家的反傾銷、知識產權保護問題、產品質量問題等,而國內的經濟環境并沒有出現很大問題。有些時候國際上相對風平浪靜,而國內的情況并不盡如人意,如環境污染、能源消耗、壟斷、無序競爭等。
經濟發展反過來也會進一步促進改革和開放政策的實施和推進,關于這一點,可以從幾個方面進行解釋。第一,經濟發展會讓更多的人得到改革開放政策的好處,這會加大他們對于改革開放的支持力度。上面說過,改革和開放本身是一個逐漸被人認識的過程,開始時有更多的人對于改革開放究竟會帶來什么結果認識不足,因此或者持懷疑態度或者干脆反對。而當更多的人看到改革開放使得經濟得到快速發展時,它們這種顧慮便會逐步消除。第二,經濟發展使得國家經濟實力得以大幅提高,過去由于缺少資金或者物資基礎而難以推行的改革和開放措施就可以順利實施。另外,經濟發展還會促進前一節論述過的產業社會的進一步形成,這促使人們的市場經濟觀念進一步加強,結果也有助于進一步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第三,經濟發展使得更多的人的生活富裕起來,也提高了他們抵御改革帶來的某些負面影響的能力。例如,國有企業改革不得不使一些富余人員“下崗”,而下崗必然減少這些人的收入進而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質量。如果一個家庭相對富裕或者就業機會較多,就不會造成太大的個人和社會問題。[14]同時,經濟發展使得國家整體更加富強,解決某些“弱勢群體”的問題就更容易一些。例如,近些年來國家加大了對于農業和農民的支持力度,解決了遺留下來的很多“三農”問題。總之,一方面改革和開放會促進經濟發展,另一方面經濟發展也反過來要求進一步改革和開放,這會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圖1 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的關系
三、結語
本文通過上面的討論,主要分析了兩個相互關聯的問題:一個是強調通過將近30年的改革開放,我國已經基本形成了一個產業社會;另一個是在改革開放促進了產業社會的形成這一認識的前提下,進一步分析了改革和開放之間,政府和民間之間,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以下將本文基本觀點和結論作一個簡要總結。
第一,中國經過多年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已經基本上形成了產業社會。關于這一點,過去并沒有引起很大關注,但是本文認為這實際上標志著中國真正邁入現代社會了,計劃經濟時期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發展經濟,但距離產業社會甚遠。因為,產業社會不僅要求經濟增長,同時還要求社會生活和價值觀的多元化。正因為如此,改革開放給中國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帶來了契機,也促進了產業社會的形成。改革開放不僅對內搞活了經濟,釋放了人們的積極性和生產力,對外也擴大了市場并獲得了資金、技術以及管理經驗等寶貴財富。因此,我們認為中國的產業社會是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逐步形成的。
第二,過去人們在討論改革開放問題時并沒有更多地注意到改革與開放之間的關系,而事實上二者是有一定區別的,同時又是相輔相成和互相促進的。另外,過去人們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到了對內改革上面,而對于對外開放重視不夠。本文認為,對外開放在某種意義上要比對內改革還重要,原因是如果只對內改革而沒有對外開放,那么中國經濟只能在某種程度上釋放出計劃經濟時期受到限制的生產力,而這種生產力是低水平和低效率的,難以真正改變中國經濟落后的局面。只有實行對外開放,才能從發達國家獲得發展經濟所需的資金、技術和管理經驗,而這些對于中國都十分重要。當然,我們也不是說對內改革不重要,只是想強調過去人們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
第三,不論是對內改革還是對外開放,都存在一個政府和民間各自發揮了什么作用的問題,這個問題至今為止也很少有人討論。我們的基本觀點是,形式上政府的作用遠遠大于民間,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簡單。盡管我們承認中國政府的作用與其他國家相比要大很多,而且推動改革開放也是政府作出決定并實施的。但是問題的另一面是,很多政策的出臺背后都有民間的積極努力,有些政策甚至就是民間首先采用然后由政府進行推廣的。另外,政府內部意見的不統一以及相關利益者的干擾等負面因素一直影響著政府的改革措施,而民間的市場活力和創新精神對于政府的鼓勵是積極和重要的。
第四,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也是互相促進的。一方面,改革開放給我國經濟注入了新鮮血液,創造了經濟發展的良好環境,因此經濟能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另一方面,經濟的快速發展要求進一步改革和開放,以適應新的國內和國際環境的變化。二者之間形成了良性循環,也正因為如此中國經濟才能夠創造出世界發展之最。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這個題目太大太復雜,我們在本文中只能提出一些觀點,而沒有篇幅和能力對其進行深入論證。上述觀點有些比較直接有些顯得極端,它們是否正確或者經得起檢驗,需要今后進一步深入分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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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宋志勇、鄭蔚主編《全球化時代東亞的制度變革》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24-38頁).
[1]本文得到國家985項目的資助,同時也得到多位中外學者的指點,在此表示感謝。
[2]關于日本經濟發展的整體狀況,可參閱南亮進(2002)。
[3]關于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和特征,參見吳敬璉(2004);關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問題,參見林毅夫、蔡昉、李周(1994);關于改革開放時期中國經濟的數量分析,參閱鄒至莊(2005)。
[4]參見[日]熊谷尚夫,篠原三代平編.經濟學大辭典[M].第2版.東京:東洋經濟新報社,1980:862-872.
[5]參見[日]富永健一.近代化的理論[M].東京:講談社,1996:35.
[6]產業社會這個概念在中國很陌生.而在西方發達國家早已成為常識。
[7]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國有經濟和集體經濟在統計上存在一定的模糊狀況,例如鄉鎮企業本質上應該是集體經濟,而現在大多數實際掌握在個人手中;而城市集體經濟變動也很大,并沒有一個嚴格的定位。此外,我國存在大量的政府和事業單位以及相應的附屬部門,這些單位的定位也不明確,在統計上也沒有一定之規。例如,嚴格意義上原來的很多行業機構被撤銷之后變成協會,它們既不屬于企業也不屬于機關,但是依然有行政撥款。
[8]與農村剩余勞動力問題直接相關的一個問題是所謂經濟的轉折點,即農村剩余勞動力被城市部門吸收完畢,經濟從勞動力剩余狀態轉向勞動力短缺狀態,關于我國目前是否已經到達了轉折點還存在很大爭議。這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復雜的問題,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
[9]關于如何吸收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問題,筆者將在其他論文中進行詳細論述,這里簡單說明一下觀點。我們主張大力建設中小城市,不僅僅出于吸收剩余勞動力的目的,還是經濟發展的必然要求,因為不可能只發展大城市而不發展中小城市,它們之間是相互促進和補充的關系。最終應形成一個城市網絡,當中既有大城市甚至超大城市也有中小城市,至少發達國家的發展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10]關于中國新階層存在各種分類,有的分成10類,有的分成8類,還有的分成7類,不一而足。
[11]關于我國的后發優勢問題,有林毅夫和楊小凱的爭論,具體參見林毅夫(2003),989-1004頁和楊小凱(2003),1005-1007頁。
[12]實際上,在日本也曾經爭論過這個問題,一種觀點認為日本從明治維新之后的經濟發展是由政府自上而下推動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民間的力量是經濟發展的主流。
[13]借用吳敬璉的一句話——“改革夾雜私貨”(接受鳳凰衛視電視臺采訪時所說)——形容這種情況十分貼切。
[14]關于這一點也可以從西方發達國家在經濟危機當中的情況得到印證,如日本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當中受到的沖擊比“亞洲四小龍”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