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名湖畔大師談(下·訪談)
- 陳永利主編
- 2361字
- 2019-10-25 16:10:37
費孝通:“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問:您在四年前曾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思想,現在請您再把這16個字的由來和含義解說一下。
答:1990年12月,中根千枝教授和喬健教授以祝賀我80壽辰的名義,在東京召開“東亞社會研究國際研討會”,給我出了“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的經歷”這個題目,要我作一次發言。當時,我讀完Sir Edmund Leach(E.利奇)寫的Social Anthropology(《社會人類學》,1982),很受啟發。Edmund是我在倫敦上學時的老同學。問題就是從我們兩人的分歧引發的。
他在這本學術自述式的書里表達的關于人類學的看法,與我的很不相同。他認為,“社會人類學并不是一門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也不應當以此為目的。如果要說它是什么,其實不過是藝術的一種形式”。他的意思可以理解為,在西方人類學門內至少有一些學者將它作為表演才華的舞臺,或者更平易一些,是一種智力的操練或游戲,或竟是生活中的消遣。我本人對這些動機并無反感。在一個生活富裕,又是競爭激烈的社會里,當個人謀生之道和社會地位已經有了保證之后,以人類學來消磨時間或表現才能,確不失為一種悠悠自得的人生。可惜的是,我沒有條件這樣來對待這門科學,事實上也走不上這條路,即使走上了,也不會覺得愉快。
個人的價值判斷離不開他所屬的文化和時代。我并不明白為什么Edmund放棄他成為一個工程師的前程而闖入人類學這個園地。我自己知道我為什么要學人類學,入學的動機可能是我們兩人同在一個學術領域里分道揚鑣的根源。我是出生于20世紀初期的中國人,正是生逢社會劇變、囯家危急之際。從我的價值判斷出發,我之所以棄醫去學人類學,是因為我自覺地認識到“為萬民造福”比“為個人治病”更有意義。我學人類學是想學習一些認識中國社會的觀點和方法,用我所得到的知識去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所以是有所為而為的。我自己的經驗也使我更加確信,人類學是可以成為一門實用的科學的。我自己為學的根本態度可以總結為兩條:一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二是“學以致用”。想不到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對我這一代人還有這樣的影響。務實精神潛移默化,滲入學術領域,使像我這樣的人,形成了以了解中國、推動中國進步為目的的中國式應用人類學,這并不是出于任何個人的創見,很可能是歷史傳統和當代形勢結合的產物。
我認為我和Edmund的分歧歸根結底是出于我們并不都是英國人或中國人,我們各自的文化傳統帶來了“偏見”,更正確些應該說是“成見”,這些“成見”有其文化根源。對一個有人類學修養的人這是完全能夠理解的。這里不存在誰是誰非的問題,而是屬于不同傳統和處境的問題。我們不僅能相互容忍,而且能相互贊賞,我們不妨各美其美,還可以美人之美。這是人類學學者應有的共識。
問:這一共識是否也適用于人類學研究者對被研究者的情況?
答:是的。Edmund在這本書里評論了其中有我一份的中國幾個人類學者的著作,提出兩個問題:
1.像中國人類學學者那樣,以自己的社會為研究對象是否可取?
2.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家,個別社區的微型研究能否概括中國國情?
Edmund對這兩個問題都抱著否定的態度。以第一個問題說,他盡管承認人類學學者不妨研究自己的社會,但認為這種樣式的實地研究,對沒有經驗者是不足取的例證。他的主要用意是想指出,一個人類學學者要從自己習以為常的社會中超脫出來不是那么容易的,因而有可能影響研究質量。這點我是同意的。怎樣才能將自己一分為二、自己觀察自己?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多看到一些和自己社會不同的社會。其實我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調查家鄉的農村之前我曾在廣西大瑤山調查過瑤族的體質和社會組織。我能觀察自己的文化和社會也許是得益于大瑤山里的一段經歷。
當然,只是參與別的社會并不一定能超脫自己的社會,能看別人不一定能看自己。用自己社會的標準去衡量別的社會的人就是如此。我是不大相信一個不能“美人之美”的人能成為人類學者的;而凡是能“美人之美”的人,他不僅能研究自己的社會,也可以研究別人的社會。對他來說并不發生研究對象是自己的社會還是別人的社會的問題,因為他是超脫的,是在較高的境界看一切社會、看人們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這點上我和Leach似乎又是有分歧的。
問:“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原則又是如何從研究者之間、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推廣到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并得到升華的呢?
答:在和瑤族人民一起生活中我才親身體會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境界升華。“各美其美”是指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價值標準,各自有一套自己認為是美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別的民族看來不一定美,甚至會覺得丑惡、不堪入目。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民族接觸的初期還常常發生強迫別的民族改變他們原有的價值標準來遷就自己的情形。民族間能相互尊重對方的價值標準還不是太久遠的事,能容忍“各美其美”是一大進步。只有在民族間平等地往來頻繁之后,人們才開始發現別的民族覺得美的東西自己也覺得美。這就是“美人之美”。這是高一級的境界,是超脫了自己生活方式之后才能得到的境界。
這種境界的升華極其重要。由各種文化塑造出來具有不同人生態度和價值觀念的人們,現在已經生活在一個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的小小環球之上了,他們怎樣才能和平共處已經成為一個必須重視的大問題了。如果人類學的訓練確是可以引導人“美人之美”,那將大益于這個重大問題的解決。“美人之美”境界再升華一步就是“美美與共”。不僅能容忍不同價值標準的存在,進而能贊賞不同的價值標準,那么離建立共同的價值就不遠了。“美美與共”是不同標準融合的結果,那不就達到了我們古代人所向往的“天下大同”了么?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和Edmund的缺席對話,其意義就不僅限于我們少數不同國籍的人類學學者的共同興趣,而是還可以聯系到今后世界人類怎樣進入21世紀的問題。
這就是我概括的十六個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也許就是人類學的道路。
(該稿經被訪者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