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左翼學者的馬克思主義觀(馬克思主義研究論庫·第二輯)
- 黃繼鋒
- 10740字
- 2020-08-13 19:24:27
第三節 西方“列寧學”對馬克思與列寧關系的分析
西方“列寧學”是一個意識形態概念而不是地域概念,它是西方學者基于資產階級的立場而對列寧及列寧主義的研究,與之相對的是社會主義國家對列寧的研究(東方列寧學)。受階級立場的影響,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一樣,西方“列寧學”專長于攻擊列寧主義,制造馬克思與列寧思想的對立。
一、列寧主義“思想來源”的非馬克思主義
西方“列寧學”家否認列寧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同俄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產物,認為列寧主義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直接繼承者,他們根據列寧的生活軌跡、思想著作、革命實踐重新尋找列寧主義的理論來源,正如洛弗爾所指出的:“馬克思的方案無可辯駁地是列寧主義的一個來源,但它不是唯一來源。”[1]
第一種觀點認為,列寧主義的思想來源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民意黨人。一些西方“列寧學”者質疑共產黨的歷史學家對列寧早期思想的過高估計,質疑列寧在十幾歲時就已經是一個完全的馬克思主義者,并且已經成為《資本論》的卓越讀者和社會民主黨小組的組織者。他們認為,年輕的列寧受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么辦?》的影響極大,正是在該小說的推動下,列寧才同宗教決裂而走上革命道路,并將小說中塑造的英雄亞歷山大視為自己的偶像。有的西方“列寧學”家更是極端地指出,列寧既厭惡歐洲文化也厭惡俄國文化,他既沒有讀過莎士比亞和拜倫等人的作品,也對與他同時代的馬克斯·韋伯、弗洛伊德的著作和英國的邏輯學、德國的批判哲學一無所知,他所崇拜的只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傳統的民粹主義小說[2]。另一些西方“列寧學”家則認為列寧深受民意黨人思想的影響,他并沒有像正統傳記作家所說的那樣,在其哥哥被絞死后,就已與民意黨人決裂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相反,列寧一直與民意黨人的秘密小組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列寧主義是他用民粹主義改造馬克思主義的產物。科拉科夫斯基算是此類觀點中比較溫和的支持者,但他還是指出:大多數歷史學家都同意列寧在青年時代受到過恐怖主義形式的民粹主義傳統的強烈影響,直到1899年左右,列寧才成為像普列漢諾夫那樣的“西方化”的馬克思主義者,1899—1902年,他才最后形成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變種,但即使這時他的民粹主義傳統在某些方面依然是顯而易見的[3]。
第二種觀點認為,列寧主義來源于特卡喬夫主義和涅恰耶夫主義。彼得·特卡喬夫是俄國19世紀六七十年代民粹派的革命理論家之一,主張通過密謀的暴力手段實現社會主義。在貝特蘭·沃爾夫看來,作為列寧的原型和先驅者的特卡喬夫很早就指出,社會主義理想是同人民格格不入的,這一理想是屬于少數革命者的社會哲學,而列寧與之精神相同,只是用“無產階級”這個詞取代“人民”[4]。西方“列寧學”家認為,與特卡喬夫同時期的俄國革命者涅恰耶夫對列寧的思想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涅恰耶夫極力鼓吹恐怖主義,其代表作《革命者教義問答》被稱為“恐怖主義的圣經”。對此,羅伯特·佩恩指出:列寧讀過涅恰耶夫的《革命者教義問答》并受到了它的深刻影響,它的所有基本觀點是列寧政治活動的指導原則,像涅恰耶夫一樣,列寧更加關心的事情是毀滅而不是去創造一個新世界,像涅恰耶夫一樣,列寧也決心把所有的國家政權都交給一小撮專心致志的革命家領導下的產業工人,并把其他所有的階級消滅掉[5]。佩恩的論證方式是通過簡單類比,然后得出結論,具體是:涅恰耶夫主張通過不擇手段的恐怖主義來實現無政府主義社會,而列寧主張用暴力革命來打碎資產階級的國家機器,所以涅恰耶夫是列寧主義的理論來源。
第三種觀點認為,西方“列寧學”家承認列寧部分地受馬克思、恩格斯和費多謝耶夫、普列漢諾夫等馬克思主義者的影響。在波索尼看來:“幾乎每一個俄國革命者都受惠于馬克思,但是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馬克思的真正信徒,因為俄國條件同馬克思的學說是無關的。”[6]基于這樣的認識,他認為,列寧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知識主要來源于費多謝耶夫的著作而不是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他甚至認為列寧早期的重要著作《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如何攻擊社會民主黨人?》照抄了費多謝耶夫的著作。波索尼還將普列漢諾夫視作對列寧產生重要影響的另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指出:盡管普列漢諾夫的《我們的意見分歧》實質上是對密謀和密謀組織的批判,但卻使列寧熟悉了俄國革命傳統的思想和布朗基這個熱衷于直接行動的法國布道者的思想。這樣,早在列寧開始閱讀和理解馬克思的著作之前,他就通過了主要的和次要的理論來源,熟悉了俄國革命思想,學會了關于密謀和組織的技術[7]。洛弗爾也有類似的觀點,他指出,普列漢諾夫以及普列漢諾夫對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對列寧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蘇聯最終走向政治獨裁,與普列漢諾夫的極權主義主張不無關系[8]。在列寧主義的形成同馬克思、恩格斯的關系上,埃斯特·金斯頓曼(Esther Kingston-Mann)認為,馬克思的觀點和思想假說非常深遠地規定和限制了列寧對農民問題的理解。“像馬克思一樣,列寧將‘農民階級的辯護者’視為小資產階級和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他們抽象的道德關注只能掩飾階級斗爭的真實性。”[9]受馬克思的影響,金斯頓曼認為,1905年之前的列寧基本忽視農民的革命性,她指出:“蘇聯的學者試圖在列寧早期著作中每一處提及農民的地方發現列寧認識到了工農聯盟的必要。但實際上,列寧很少在這段時間探討農民政治戰略的問題。因為他確定農民階級正在被發展中的資本主義所摧毀,所以他對農民爆發革命反對他們的壓迫者不抱任何希望。”[10]直到1905后,列寧在實際的革命斗爭中才真正認識到聯合農民革命的必要性。
二、列寧哲學思想與馬克思主義之間存在對立
西方“列寧學”家大多對列寧《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頗有微詞,與柯爾施一樣,他們批判列寧賦予哲學的黨性原則。麥克萊倫指出:“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的真正價值并不在于其哲學上的論證,而在于他認為,從實際政治出發,唯一的哲學就是有益于無產階級的。他認為,馬赫主義這類當代哲學傾向,從黨的工作的立場來看,是不正確的意識形態;黨的實際工作才是頭等重要的。”[11]也就是說,哲學的評價標準在于是否有利于無產階級革命,是否有利于黨的工作的開展。科拉科夫斯基也批評列寧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使用了哲學的黨性這個術語:第一,就像恩格斯所規定的那樣,在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間不可能存在著中間立場,那些聲稱已經超越了這兩種立場的哲學家都只能是虛偽的唯心主義者;第二,黨性原則對列寧來說意味著哲學理論在階級斗爭中不是中立的,它是階級斗爭的工具[12]。顯然,第二種黨性原則與麥克萊倫的觀點相同,即認為哲學不是客觀中立的,而是有著自己的價值立場。
西方“列寧學”家認為,《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是恩格斯哲學著作的簡寫本,受馬克思的影響較小,甚至將其與馬克思的早期著作對立起來。麥克萊倫認為:“列寧這本書只不過是恩格斯晚期經常被人引用的著作中某些論點的簡單轉述而已。(只有四處引證了馬克思,其中沒有一處是有關主要論點的。)一般說來,列寧所理解的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義觀點。”[13]貝特蘭·沃爾夫也指出:“奇怪的是,盡管《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多次提及馬克思的名字,但是它只從馬克思的哲學著作中引用了三句話。可以肯定,恩格斯那些比較專業化的著作《反杜林論》和《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盡管不屬于基本性的馬克思主義著作,然而對于列寧的直接目的來說,卻更具有系統性與適應性。列寧這位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的忽視也表明了他的正統性是有限的,就像基督神學家總是引用保羅的話,而不去引用基督的話一樣。”[14]與麥克萊倫和沃爾夫相同,羅伯特·佩恩也指出,列寧求助于恩格斯,而很少把馬克思作為引證的權威。按照西方“列寧學”家的論證邏輯,因為列寧受恩格斯的影響很大,《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繼承了恩格斯的“形而上學”思想,認為自然界有自己的運動形式和規律;而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的“人化自然”思想表明,馬克思認為辯證法只存在于社會歷史中,自然界因為沒有主客體的相互作用而沒有辯證法,在這一方面,馬克思與列寧的思想存在對立。
在西方“列寧學”家看來,通過探查列寧接近黑格爾辯證法的限度可以發現列寧是否偏離了馬克思的思想。他們認為,基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緊密關系和列寧對黑格爾的背離,列寧背離了馬克思。具體表現在:
第一,伊林·費切爾在《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的關系》中指出,列寧混淆了社會歷史發展過程與自然的發展過程之間的基本差別,認為他的這種樸素的認識論不僅極度偏離了馬克思原來的思想,極度偏離了黑格爾,甚至還落后于康德的批判立場。原因在于,“自然界總是只有一部分、并且只有它的因果結構能夠被我們所理解;而我們所創造的文化(以及在其中反映的社會歷史現實),按照馬克思的基于黑格爾遺產的信念,隨著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產生,我們能夠掌握其總體,同時我們能夠理解其意義。這樣掌握現實的總體并理解其意義的能力,事實上只是馬克思賦予無產階級革命的巨大歷史意義的另一種說法。因此,對列寧來說,認識過程雖然是‘向絕對真理的逐步接近’,但是人們永遠也不能掌握這一真理的總體——這事實上只符合自然科學的狀況。于是對總體過程的充分理解被對真理的無止境的接近過程所取代”[15]。
第二,西方“列寧學”家認為,盡管列寧非常強調意識的因素,但不能辯證地解釋無產階級意識向集體行動的轉變,這與馬克思的觀點存在非常大的差異。費切爾認為,列寧所理解的革命集體行動,不是所有工人的完全有意識的共同行動,而是在黨的精英分子領導下產生的行動。革命的有意識創始者不是無產階級,而是他們的黨員代表。換言之,馬克思設想先進分子只需要在無產階級當中播下覺悟的火種,使他們意識到自己地位的歷史意義,從而讓他們自己開始革命實踐,而列寧則主張建立長期存在的領導組織,來領導還未成熟的無產階級群眾[16],形成了所謂“外部灌輸”的理論。在費切爾看來,如果決定歷史變革的主體不再是無產階級本身,而是黨,那么社會歷史總體就不能像馬克思所理解的那樣,是一種力求達到自我意識,并從自我意識走向革命實踐的總體。相反,像在第二國際思想家們那里一樣,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被理解為一種關于客體而不是關于我們自己的科學[17]。因此,按照西方“列寧學”家的觀點,列寧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對立就從認識論領域轉到了歷史觀領域。他們認為,列寧主義將革命看作意志和權力的產物,不再像馬克思主義那樣將經濟條件看作歷史發展的決定性力量。據此,他們否定俄國的十月革命,如阿夫托爾漢諾夫質疑俄國官方所說的“十月革命不是一黨的革命,而是整個階級即無產階級的革命”,他認為十月革命仍然是少數人的革命,因為1917年俄羅斯工業無產階級只占這個帝國總人口的2.5%;羅伯特·丹尼爾斯也指出,俄國革命不是馬克思所期望的革命[18]。
三、列寧的新型政黨學說與馬克思主義的對立
列寧的新型政黨學說認為,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是無產階級取得革命成功的根本保證,西方“列寧學”家則反對這一主張,指責其用黨代替了無產階級的革命使命,“列寧最偉大的創造就是用黨的組織來代替政治活動”[19]。西方“列寧學”家的指責非常類似于英國著名左翼學者卡利尼科斯對改良主義的批評。在《通往社會主義的革命道路》中,卡利尼科斯批判改良主義傳統將社會主義視為某種“自上而下”的事物,社會變革通過代表工人利益的一小部分進步分子來實現。大多數工人階級被認為扮演著純粹消極的角色,在其他人為他們改變社會時,他們只是觀望和投票。對此,卡利尼科斯說:“這與資本主義社會如何組織是相一致的。工人不斷被告知——在學校里、電視上、新聞中——他們是不能勝任的。唯一有資格管理社會的人是這些專家——管理者、公務員、政治家、工會領導者。”[20]
按照卡利尼科斯的觀點,“自下而上”的社會主義路線代表著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革命思想,它給工人階級以充分的信任,并且認為只有工人階級才能解放他們自己,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們完成解放事業。工人階級擁有改變世界的能量,這源于資本主義為攫取利潤所采取的生產組織方式。卡利尼科斯指出:“資本主義將工人聚合在大的單位中:工廠、礦山、辦公室、醫院、鐵路系統。在這些單位中,我們的勞動力被大規模地組織起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制造一張桌子是一個人的工作,也可能是兩個人的工作。今天,一家家具公司可能使用20個工人的勞動力生產一張桌子——從砍倒樹木的林業工,經過設計師和工匠,再到噴漆拋光部門,以及最后的銷售員,而一張桌子只是一件相當普通的產品。如果要制造一輛車或飛機,需要生產數以百計的零部件,那么,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被組織起來進行集體勞作,大規模地在一起協作。”[21]資本主義以集體的形式組織和剝削工人,而這種形式實際上賦予了工人巨大的集體性力量,讓他們能夠控制工廠、醫院、學校、運輸系統等,因為被用來經營一家工廠的集體力量也可以被用來停止那家工廠,以及可以被用來為了工人自身的利益而運轉。西方“列寧學”家認為,列寧的無產階級政黨理論剝奪了工人階級的歷史任務和革命使命。
在西方“列寧學”家看來,《怎么辦?》一書的出版表明列寧與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決裂,表明他開始轉向“政黨取代論”,而不是等待無產階級發展成熟后再革命。其中,克拉克西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指出,“列寧在發表《怎么辦?》之前,基本上是一個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也就是說,列寧過去相信:只有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各國中,而且,只有在工人階級具備了高度的政治覺悟和文化水平的條件下才能建成社會主義。但是《怎么辦?》卻完全推翻了這些命題,列寧在這部著作中從歐洲民主主義的社會主義轉向了革命的社會主義。他把馬克思主義革命家規定為‘為工人階級服務的雅各賓黨’”[22]。西方“列寧學”家對列寧政黨學說的指責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有的西方“列寧學”家批評列寧將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轉移到了知識分子身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將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賦予無產階級,但列寧在《怎么辦?》中提出,如果沒有由有教養的知識分子從外部灌輸,工人階級單靠自己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聯主義意識,無法形成正確的社會主義學說和意識,也就無法承擔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西方“列寧學”家克拉克西對此進一步引申解讀為:“‘從外部帶來正確意識的人’是知識分子。所以,組織和領導工人運動的歷史任務,便落在知識分子肩上。倘若以上述前提為依據,那么,顯然革命的主體不是工人階級,而是由專門從事共產主義革命的知識分子所組成的先進集團……于是,建立社會主義這一本應由工人階級來承擔的歷史使命,便成為優秀分子(這些優秀分子是從凌駕于群眾之上的人中選撥出來的)所關心、承擔和領導的事業。”[23]換言之,起著革命啟蒙作用的知識分子取代工人成為革命的主體力量,工人淪為被動的客體。
第二,有些“列寧學”家將列寧的“灌輸論”解讀為“用黨取代工人階級”。科拉科夫斯基在《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以及它們的各種起源、發展和瓦解》中提出:“列寧的黨代表了無產階級的意識,并非無產階級同意它代表自己,而是因為它根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知道社會發展的規律,懂得工人階級的歷史使命。按照這種解釋,工人階級的經驗意識顯然是一種需要加以克服的障礙和不成熟的狀態,而決不是一種理論的源泉。這個黨除了在實踐中需要真正的工人階級支持以外,是完全獨立于它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列寧關于黨的領導權的教條確鑿無疑地意味著工人階級在政治上可以而且必須被‘取代’——但不是被知識分子而是被黨所取代。”科拉科夫斯基的這段話意味著:一是列寧領導下的布爾什維克在理論上凌駕于工人階級之上,它賦予工人階級歷史使命,并負責對工人階級進行啟蒙和鼓動;二是除了在行動上依靠工人階級外,黨在政治上完全取代了工人階級;三是不同于克拉克西,科拉科夫斯基用“黨”取代了“知識分子”,但殊途同歸,他們都批判工人階級的“被取代”和“被代表”。
第三,有的西方“列寧學”家認為,在列寧的政黨學說中,黨不是工人階級的真正代表,它變成了精英統治層,甚至站到了工人的對立面。艾朗·畢珊科就認為,列寧的政黨只是在思想上領導工人階級,不是其利益的全權代表,他評判說:“黨的學說的中心思想就是認為黨具有完美無缺的認識,就是斷言這種完美無缺的認識已經揭示了社會主義的真諦。這個黨不代表工人階級,只代表工人階級的社會主義利益,因為工人階級由于自己的天性而不能領悟自己的意愿,黨的中央委員會不代表黨員群眾,只代表黨員所不能充分體會的社會利益,甚至列寧自己也不對黨或工人階級負責,他只對社會主義思想負責,是完全領悟這種思想的唯一的人。”[24]原美國共產黨黨員貝特蘭·沃爾夫比畢珊科更犀利地指出,如果在列寧從前的思想中暗含著少數無產階級對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實行專政的含義的話,那么在《怎么辦?》中就潛伏著黨在無產階級的名義下對無產階級實行專政的含義了[25]。所以,在沃爾夫看來,列寧的政黨只是在名義上是無產階級的代表,實際上是想充當無產階級的統治者。
第四,反對列寧的民主集中制。沃爾夫在《三個制造了一場革命的人:傳記史》中對民主集中制的緣由做了闡述,他指出:“列寧在他的反對派的攻擊下,在巨大的和不可抑制的群眾行動的影響下,被迫把自己的學說由赤裸裸的集中主義修正為較為含糊其詞的‘民主集中制’。然而,在我們力求理解列寧掌權后的俄國時,在我們考察共產國際的形成時,我們必須記住列寧的這種片面的概念,因為它帶來了一個獨裁主義的黨并由此建立了一個獨裁主義的國家。”也就是說,沃爾夫將民主集中制看作獨裁的幌子。在《列寧和二十世紀》中他又指出,對列寧來說,“高度的中央集權制和把所有的活動控制在自己手中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他通向沒有國家和政黨的烏托邦道路”[26]。換言之,列寧用黨取代無產階級,然后再用黨組織取代黨,再用中央委員會取代黨組織,最終目的是自己代替中央委員會。在西方“列寧學”家看來,這一系列的取代背后是黨的最高領導人對無產階級、自己的黨員和黨組織的不信任,對無產階級的革命能力失去了信心。
除了上述四點之外,愛德華·霍列特·卡爾在《歷史是什么?》一書中指出,在馬克思的時代,理智的主要作用是理解支配人的行為的客觀規律,而到了列寧的時代,理智的主要作用則是重新塑造社會以及用有意識的行動組織社會中的人,基于此,二者對階級概念和意識形態的理解就存在根本不同。“在馬克思的著作里,‘階級’盡管沒有精確的定義,總的說來仍然是留待經濟分析來加以確定的一個客觀概念。在列寧的著作里,著重點便從‘階級’移到了‘黨’,黨構成階級的先鋒,并且是對它灌輸階級意識的必要因素。在馬克思的著作里,‘意識形態’是個消極術語——是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虛假意識的產物。在列寧的著作里,‘意識形態’則成為中性的或者積極的了——它是一群有階級覺悟的優秀領導人播植在可能會有階級覺悟的工人群眾之中的一種信仰。階級意識的改造不再是一個自動的過程,而是一項必須擔負起來的工作。”[27]沃爾夫則認為,自發性與自覺性的關系問題是列寧政黨學說與馬克思主義不同的核心問題,不同于列寧,馬克思沒有賦予黨領導工人由自發性走向自覺性的使命,他指出:“在馬克思那里,自發性與自覺性是相互協調的,因為盡管馬克思有自己的自覺性理論,但是他相信歷史經驗將會成為把無產階級帶入‘自覺性’斗爭進程的中間環節,然而對列寧來說,自發性和自覺性卻是對立的。他的黨不去表達無產階級的意識,卻把這個意識作為自己永遠正確的財富霸占起來,認為它只能從外部注射和灌輸到無產階級中去。”[28]
四、列寧的國家學說與馬克思主義存在對立
一些西方“列寧學”家認為,列寧的國家學說與馬克思主義也存在對立。他們的論證邏輯是:列寧的國家學說來源于恩格斯,而恩格斯的國家學說與馬克思對立,所以,列寧的國家學說與馬克思也必然存在對立。正如洛弗爾所指出的:“無疑,列寧關于國家的看法主要來源于恩格斯以及恩格斯對馬克思的解釋。恩格斯的理論強調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鎮壓,這能滿足布爾什維克黨的需要。”[29]具體而言,可以通過如下幾點來分析:
第一,一些西方“列寧學”家批評列寧片面地將馬克思的個別詞句用于俄國革命,將巴黎公社等同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模板。斯坦利·佩奇(Stanley Page)在《列寧和世界革命》一書中說,列寧從馬克思在一封不打算用于發表因而肯定沒有細心地檢查其準確性的信中所唯一提及的“人民”兩個字里,推斷說馬克思指的是無產階級和農民的聯盟;從馬克思用來指1848—1850年在法國和1871年在巴黎發生的事件而唯一提及的“大陸”這兩個字中,列寧不僅認為它指的是法國或者巴黎,而且推斷出它還是指歐洲大陸的所有國家,包括東歐和俄國。列寧把這兩種推斷加起來,找到了一種途徑證明馬克思主義批準他在俄國用暴力奪取政權,并在無產階級與支持他們的農民的基礎上建立一個革命政府[30]。
第二,一些西方“列寧學”家指責列寧拋棄了馬克思的觀點,將國家引向了農民的對立面,最終走向了非正義。費希爾就批判說,列寧解救了馬克思之后卻把馬克思來了個顛倒,因為他表明,共產黨人能夠在如下一種國家里戰勝農民:在那里,農民貧窮、分散,但又占人口多數;工人階級軟弱無力;工業落后;教會是政府出賣靈魂的工具;民主萎靡不振;國家機構遭到破壞——總而言之,在那里是由一個有侵略性的和有明確目的的政治派別奪取了國家政權,這種奪取政權可能表現為一種輕而易舉的、然而又是具有決定性的行動,這種行動帶有令人極其痛苦的后果,即進行大規模的鎮壓[31]。
第三,一些西方“列寧學”家指出列寧與馬克思在國家的存亡問題上存在分歧。捷克著名的經濟學家奧塔·錫克(Ota Sik)在《第三條道路: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與現代工業社會》中指出:“按列寧的觀點,新的無產階級國家并不是像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認為的那樣,在生產資料普遍社會化之后,在階級社會被鏟除后,國家將很快消亡,而它將作為一個新型的國家存在于整個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即社會主義階段之中。”錫克繼續論證指出,雖然馬克思沒有說過國家只有到最高發展階段才被消除,但他卻把國家消亡與剝削者壓迫被鏟除相聯系,也就是同第一階段的開始相聯系。與馬克思不同,“列寧企圖把國家的存在一直延續到共產主義第二階段開始時這個很長的發展時期,在這個時期里剝削者早在頭幾十年就不存在了”。錫克還敏銳地觀察到,廢除“資產階級專政”后建立的無產階級國家忽視了資產階級民主中積極的因素,此外,它不僅對資產階級實施專政,也將勞動人民作為鎮壓對象,而與此同時沒有制定出防止權力職能被濫用的制度。所以,錫克會說:“在馬克思的國家觀點與列寧的國家觀點之間,顯然存在著一個很大的、不僅是時間上的而且是內容上的差別。”[32]
在對馬克思國家學說與列寧國家學說的關系問題上,戴維·洛弗爾的分析更具代表性。他指出,列寧將無產階級專政視為馬克思學說的真正本質,而專政是無產階級實現粉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任務的歷史具體表達,并認為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有著清晰的闡述,但實際上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列舉專政的形式。洛弗爾批評列寧濫用專政而取消民主,他指出:“在《國家與革命》中,列寧將國家描繪為從根本上看是統治階級的強制工具。議會的功能幾乎被取消,在列寧的國家觀中沒有給人們之間的共識留下空間。如果要掌握國家權力,無產階級必須克服官僚主義和取消軍隊。然后它還需要這一權力——‘中央集權的軍隊組織,一種暴力組織’,以粉碎剝削階級的反抗和組織社會主義經濟。但是,無產階級只是暫時地需要國家權力,階級消失或者不會再給無產階級構成威脅后,國家將消失。國家的持續存在是階級斗爭狀況的一個標志,在其中“正式的”民主沒有空間。”[33]按照洛弗爾的觀點,列寧將國家視為權宜之計,它最終會消亡,它存在的目的在于鎮壓反動階級的反撲,沒有民主和自由是合情合理的。這從列寧對反對派的態度上可以得到印證,洛弗爾指出:“列寧主義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特征是對反對派的敵視,在列寧對馬克思無產階級專政的解釋中可以發現其完善的表述。對列寧來說,專政是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之上和不受法律約束的無產階級(或政黨的)的統治。”[34]列寧劃定的反對派范圍非常廣泛,任何反對布爾什維克的人都被劃為資產階級的反對派,甚至包括布爾什維克黨內的異見分子。洛弗爾認為,列寧歪曲了馬克思方案中“專政”的意義,列寧對無產階級專政的解釋是他所特有的,更多是來源于他對“反對派”的一般看法,而不是對馬克思的忠誠。
注釋
[1]LOVELL D.From Marx to Lenin:an evaluation of Marx's responsibility for Soviet authoritarian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196.
[2]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78.
[3]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79.
[4]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84.
[5]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85.
[6]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91.
[7]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90-91.
[8]LOVELL D.From Marx to Lenin:an evaluation of Marx's responsibility for Soviet authoritarian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161.
[9]KINGSTON-MANN E.Lenin and the problem of marxist peasant revolu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45.
[10]KINGSTON-MANN E.Lenin and the problem of marxist peasant revolu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46.
[11]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05.
[12]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99.
[13]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06.
[14]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107.
[15]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115.
[16]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117.
[17]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118.
[18]葉衛平.西方“列寧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1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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