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論名稱與系統性
我們習慣于把他的理論稱作“柏拉圖的理念論”。因為在中文里柏拉圖形而上學的中心概念eidos或idea一般譯為“理念”??墒怯谩袄砟睢币辉~來譯柏拉圖的idea是錯的。柏拉圖的eidos或idea不是人頭腦中的觀念性的東西,而是用靈魂之眼所觀照、所洞見的事物的內在形狀。柏拉圖專門指出,頭腦中的思想觀念一定有外在事物為其對象。他的idea是思想的對象,而不是頭腦中的觀念。[1]
在西方,一直到早期近代哲學,idea才被用來指藝術家頭腦中所設想的模型,成了頭腦中的觀念。笛卡爾把idea看作是對外在事物的反映。這一用法為英國經驗主義者洛克、貝克萊、休謨等普及。但這是近代哲學的用法,不是柏拉圖的意思。
柏拉圖使用兩個概念(eidos, idea)來指稱他所認為的最真實的存在物。這兩個詞都來自古希臘語中的動詞eidō。它是“看”的意思,其詞根是id。從eidō中得出名詞eidos(英文譯作form,即形狀或形式),而同時從詞根id引申出一個名詞idea。eidos和idea是同義詞,只不過其派生的方式不同。這二者在柏拉圖那里是互換使用的,很難說他更偏向于其中的哪一個。柏拉圖選用這兩個概念是基于從肉眼的“看”(eidō)類推到靈魂之眼的“看”(知),從肉眼所看到的外在形狀(eidos或idea)類推到用理性才能把握的事物的內在形式。用肉眼看,看到的是事物的外在的形狀;而用靈魂之眼進行“觀照”(即“知”),所“洞見”到的是事物的內在形狀,即內在結構或本質。柏拉圖用同樣的表示形狀的詞“eidos”和“idea”既用來表達用肉眼觀看到的事物外在的形狀,也用來表示用靈魂之眼觀看到的事物的內在的形狀。即是說,柏拉圖所劃分的兩個世界,可感世界是由肉體的眼睛看到的外在形狀,而可知世界是靈魂的眼睛所看到的內在形式。
在英文中,柏拉圖的形而上學既被叫做Theory of Forms,也被叫做Theory of Ideas。這兩個概念是互用的,沒有什么差別。但在中文中,我們只講“理念”,不提“形式”,只講“理念論”,基本不提“形式論”。這對我們理解柏拉圖哲學造成了傷害。從哲學史中的傳承關系,后來亞里士多德區分了“形式”和“質料”,而其“形式”和柏拉圖的“形式”是一個詞,都是eidos。不過人們都知道亞里士多德的“形式論”,而不知道柏拉圖的“形式論”。如果我們多講“柏拉圖的形式論”,那么不僅會有效減少對柏拉圖的誤解,更能幫助理順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關系。
對于這個問題,我國希臘哲學研究的前輩們早就意識到了。陳康先生在他的《巴曼尼德斯篇》中就采用了“相”來翻譯idea。后來汪子嵩等先生在寫作多卷本《希臘哲學史》第二卷時也一直采用“相”的翻譯。王太慶先生也多次指出這一點。他們力圖傳達柏拉圖的準確意義,匡正譯弊。只是由于習慣影響,“理念”與“理念論”的說法流傳依然甚廣。
“相”這個譯名在哲學上是沒有問題的,很忠實于柏拉圖的原意。不過,我想在這里作一點小改動,用“形相”來譯idea。理由有二:首先,雖然“相”在哲學上是對的,表達了事物的內在本質結構,但是在現代漢語中,“單字不成詞”;其次,idea與eidos(形式)有字根聯系,而“相”與“形式”的聯系表現得不直接。用“形相”則避免了這個問題。所以我建議,當柏拉圖使用eidos的時候我們把其翻譯成“形式”,而當他使用idea的時候,我們可以把其翻譯成“形相”。相應的,我們應把他的理論叫做“形式論”或“形相論”。
雖然我們講柏拉圖的“形式論”,仿佛它是一個系統的理論,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專門地或系統地闡述過這一理論。沒有一部對話是專門關于形式或形相的。他對“形式”的討論通常是他在不同對話中在探討別的問題時引入的。而且我們已經看到,他在引入形式時常常是作為已同意的前提,尤其是如果對話者是同情他的理論的人,有一定哲學水平的人,常年跟隨他的人。學者們不斷爭論我們是否應當、是否能夠將不同對話中的對形式的討論糅合在一起或系統化。換言之,柏拉圖的形式論是否是一個系統的理論。
西方學者大致分成兩派。有些學者認為不應該把柏拉圖的形式論看作一個系統,因為柏拉圖在每篇對話中談論形式時,其作用和功能以及論述都是不同的。形式在一篇對話中的作用不容易用該對話之外的材料來說明。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把他的形式論組建成一個系統理論。但是也有學者認為,柏拉圖的形式論是可以被系統化的。這種努力對我們更好地理解柏拉圖,尤其是講授柏拉圖時很有必要。畢竟,人類理智不喜歡零零散散的碎片,而樂意于有序、有結構的整體。我自己持后面這種立場。畢竟柏拉圖自己也有要把形式論系統化的傾向。他在《理想國》第7卷中說,一個辯證法家是能夠把所有的理論整合為一個整體的人。
注釋
[1] 參見《巴門尼德篇》,132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