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凡四訓》讀本(大眾儒學經典)
- 紀華傳編著
- 2589字
- 2019-10-25 19:27:57
一、大眾儒學的歷史淵源
從社會學存在的角度分析,傳統中國的儒學存在形態包括朝廷儒學、士大夫儒學和民間儒學三部分。朝廷儒學具有較強的政治色彩,主要是政治儒學;士大夫儒學重在闡釋儒家道統;民間儒學面向社會大眾,重在化民成俗,是教化大眾的儒學。民間儒學的政治色彩較淡,也不太關注理論體系的建構,它關心的是人倫日用和生活踐履。如果說作為一個學派的儒家的誕生是儒教國家建構的邏輯起點,儒學普及化和大眾化的完成則是儒教中國形成的現實標志。在歷史上,朝廷儒學、士大夫儒學和民間儒學既相互影響,又彼此有別,構成了彼此間復雜的張力關系。
在傳統中國,儒學的大眾化與民間化有一個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禮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孔穎達認為:“周禮:百里之內,二十五家為閭,同共一巷。巷首有門,門邊有塾。”已經有學者指出,將普及化的塾庠制度推到三代的說法,多半是為了突出儒家教學制度的悠久性,并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三代之時,學在官府,“六經”皆為王官典藏秘籍,王官之學是學在君侯與學在世卿,教育與大眾無緣。西周禮樂雖然文質彬彬,極一時之盛,卻同樣“禮不下庶人”。
儒學走向大眾的歷史轉折點是孔子在民間開創私學。在王官之學衰微的歷史背景下,孔子開始民間講學,首次將原先被禁錮于廟堂之上、作為王官貴族特權的六藝之學傳播到民間。孔子的民間講學無疑是大眾儒學的歷史起點,它在儒學發展史上具有三方面的重要意義。
首先,孔子的私學拆除了貴族與平民之間的教育壁壘,開創了大眾儒學的先聲。孔門教育以有教無類著稱,來到孔門受教的,有世卿官貴、富商巨賈、販夫走卒、無業游民等,以至于時人感嘆:“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孔子之前的王官之學屬于貴族之學,詩書禮樂高雅非凡,卻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它們出現伊始就被封鎖在貴族的深宅大院之中,無由進入尋常百姓家,社會也因此而劃分為有教養的貴族和沒有教養的群氓兩部分,前者為“君子”而后者為“小人”。然而,隨著一位圣賢的到來,這一文化的壁壘被打破了。儒學本來是屬于貴族的,但是,現在它開始走向平民,并在民間社會找到了更為深厚的土壤。從此,“君子”與“小人”從以是否擁有官爵來區分,變成以是否具有德行來區分。在朝袞袞諸公可以是“小人”,貧寒如顏回者也可以稱“君子”。儒學深入民間使得過去的“野人”(周代與“國人”相對)也具備了高雅的貴族氣質。孔子是中華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一位拆墻者,他拆掉了那道古老的墻,將禮樂文明的清流引入民間的沃土。
其次,孔子的私學在官學之外培育了一個致力于傳道授業的師儒階層,該階層成為儒學走向大眾的主導力量。孔子去世后,子夏設教于西河,曾子設教于武城,其他門徒也在各地繼續推廣儒學。漢代以后逐漸形成了覆蓋全社會的儒家教化體系,使儒學成為全民性的人生指南與信仰,此舉對于中華文明的意義,堪與基督教之形成對于西洋文明的意義相媲美。
最后,孔子不僅將文化的火種傳播到民間,而且通過創立儒家學派,革新了王官之學的精神,為它注入了新的靈魂。禮樂文明內涵豐富,孔子特別注重者有二:一是仁,二是禮。如果說周公之時禮樂制度已經大備,那么仁學的開創無疑是孔子對于中國文化的重大貢獻。孔子強調仁,意在啟發人人本具的仁愛之心,從而將西周禮樂文明落實到心性層面,仁愛的實踐又始于孝悌謹信,乃人人可知、可悟、可學、可行的人倫之道,由此行忠恕絜矩之道,推己及人,達于天下。我們看孔子在《論語》中教人,不講高深道理,所談都是日常生活中為人處世之道,隨機點化,循循善誘,啟發覺悟,再輔之以禮樂熏陶,使人在日生日成的修習中改變氣質,涵養品德,成為君子。這樣一種教育方式,由于從最基本的孝悌之道開始,合乎人心,貼近生活,便成功地將貴族的王官之學平民化、大眾化。此為中國文化自周代以來的一大轉折,它將高雅的貴族文化普及到民間大眾,開創了中國文化的儒家化時代,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說“涂之人可以為禹”,便是從心性角度對于儒學普遍性與大眾性的最好說明。因此,孔子開創儒學,實現了禮樂文明的精神自覺,不僅開創了中華文化的師儒時代,同時也開辟了儒家文化的大眾化時代。
儒家學派的創立,完成了由道在王官向道在師儒的轉化,將君師合一的文化格局演進為君師為二,但這僅僅是一個偉大文化進程的開端,這一進程的最終目標是道在大眾。如果說漢唐是儒學主體地位的形成時期,宋代則是儒學繼續向民間擴展,并形成一系列大眾教化體系的關鍵時期。大眾儒學體系到宋代臻于完備,科舉制度的發展催生了大量民間私塾,使得“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說法接近現實。據統計,到1935年年底,晚清政府下達取締私塾的詔書三十多年后,全國依然有私塾101027所,由此可以想見當年私塾盛極一時的情景。朱熹在司馬光《書儀》的基礎上完成《朱子家禮》,為家禮的推廣普及奠定了基礎;北宋藍田呂氏鄉約的創立,開創了以儒家道德為基礎組織鄉村自治的治理模式,使得儒家組織基層社會的功能更加制度化。明代泰州學派的民間講會,標志著儒學民間化的繼續深入。此后,明清兩代都在推廣和發展鄉約制度,以至于近代梁漱溟的鄉村建設試驗的主旨,依然是“本古人鄉約之意來組織鄉村”。
大眾儒學的另一重要方面是儒學與民間信仰的結合,逐漸形成了民間社會具有儒家色彩的信仰體系。無論是祖神崇拜還是土地神、關帝、山神、河神等英雄和自然神崇拜,都是制度化的民間信仰,用以解決鄉民對于超驗世界的追求,可以視為大傳統向民間小傳統滲透的案例。
基本教義的普及化與大眾化是任何一個文明都要完成的工作,但路徑并不相同。與基督教和佛教等制度化宗教不同,儒家采取的私塾、鄉約等多種教化形式,的確顯示了儒家教化的彌散性,但其最終目的同樣是儒學義理的大眾化,而且這些看上去頗為彌散的教化形式同樣是富有成效的,因為它們是源自民間的,也是富有生機與活力的。以鄉學、鄉約、家禮、家譜、家教和鄉土信仰為主干的大眾儒學,遍布于傳統中國的基層社會,那些在大傳統看來不起眼的私塾先生、鄉紳和民間宗教的組織者,甚至那些不識字的鄉村老大爺和老太太,由于在數千年間深受儒家禮樂文明的熏陶,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生活中的“儒教徒”,躬行并傳播著儒家的人生觀,以至于在傳統文化的傳播體系已經式微的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在鄉間那些年逾古稀的老人身上,看到誠樸、敦厚、禮讓的君子風范,真可謂“禮失而求諸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