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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知人論世

古人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清人章學誠曰: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其辭”,“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文史通義·文德》)。人是具體歷史情境中的存在,思想家尤其如此。知人、論世是與其對話,把握其思想的重要一環。只有了解了思想家生活的時代和寫作的背景,才能客觀正確地理解和把握其人,以及其思想文本的立意與內容。

公元13世紀末,元世祖忽必烈時,正值朝鮮半島的高麗時期,當時佛教在思想領域占據著統治地位。安珦(1243—1306)出使元朝,從元朝購得《朱子全書》帶回高麗,這是朱子學在朝鮮半島的“升格運動”之一開端。歷經白頤正(1247—1323)、禹倬(1262—1342)、權溥(1262—1346)、李齊賢(1287—1367)、李穡(1328—1396)、鄭夢周(1337—1392)、鄭道傳(1342—1398)、權近(1352—1409)、徐敬德(1489—1546)等人二三百年的傳播及研究,到14世紀末朱子學上升為正統思想。此后五百年間,朱子學深刻影響了朝鮮王國的政治與社會生活,為任何一種思想所無可匹敵。

朝鮮王國在建國初期一百年間,國家政治穩定、經濟繁榮。然而,從15世紀末即從燕山君(李隆,1476-1506)執政起,開始走下坡路。16世紀的朝鮮王國內憂外患交織:南方倭寇和北方蠻人不斷侵擾;在統治階級內部,派系之間相互傾軋日益加劇,士禍迭起,整個統治充滿危機。[1]退溪經歷了朝鮮朝的四大士禍:出生于第一、第二次士禍之間,青年時代目睹了第三次士禍,壯年在第四次士禍中險遭不測。

在慘烈的政治斗爭中,儒林士風墮落敗壞,一部分學者無心做學問,禮儀道德只是他們實現政治目的的偽裝,另一部分學者則不得不放棄儒學的經世路線而隱退山林。此后,時代的政治動蕩直接影響學風,士大夫由對政治現實的積極參與轉而進入以思辨與心性修養為主的理論研究。面對殘酷的現實,退溪心憂天下,希望能夠退身官場,保全道體,育后學以啟蒙人心、醇化社會風氣。

記錄李退溪身世最為可靠的文獻,當屬退溪為在士禍中罹難的哥哥李瀣寫的墓碣銘:

公諱瀣,字景明,其先真寶縣人,六世祖諱碩,縣吏試司馬,后贈密直使。是生諱子修,麗末登第,以平紅賊功,封松安君,仕至判典儀寺事;高祖諱云侯,軍器寺副正,贈司仆寺正;曾祖諱禎,嘗為寧邊判官,開拓藥山城有勞績,終于善山府使,以清慎吏干著名,贈嘉善大夫戶曹參判;祖諱繼陽,癸酉進士,恬靖有隱操,始自安東,卜居于禮安縣之溫溪里,贈資憲大夫吏曹判書;考諱埴,強志力學,中辛酉進士,贈崇政大夫議政府左贊成,妣贈貞敬夫人春川樸氏,司正諱緇之女。[2]

在墓碣銘中,退溪追溯家世到高麗時期六世祖碩,李碩是高麗末期真寶縣吏,及第司馬試,后被晉封為奉翊大夫密直使。兒子子修曾任通訊大夫判典儀寺事,在恭愍王11年(1362)作為裨將討伐紅巾軍有功,賜號“安社功臣”,被封為松安君。松安君躲避倭寇,移居安東府豐山縣南磨崖里,再搬到周村,到退溪祖父判書公繼陽時期,卜居于景色秀麗的禮安縣北側溫溪的泉石。退溪是進士李埴的七男一女中的幼子,因李滉有功,李埴被賜左贊成一職。

據《退溪家年表》記載,退溪2歲喪父,由叔父松齋先生撫育至18歲。一生中最具可塑性的兒童和少年時期,退溪深受清廉高尚、博學多聞的叔父之影響,從小儀容端莊,懂得尊長[3],懂得天倫。[4]12歲開始隨叔父學《論語》,講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退溪以“人子之道當如是矣”[5]而惕然自警。退溪自小留意尋根源和端緒,“兒時,有手書一卷,始于字會,終于河洛疇數天人理一之妙”[6]。一日,退溪在《論語·子張》中發現“理”,便問松齋:“凡事之是者,是理乎?”松齋欣然道:“汝已解文義矣。”[7]

退溪34歲踏上仕途出任承文院權知副正字,從此歷任各種官職,難以逃脫為官的宿命。退溪目睹政治的殘酷,無意于沉浮官場,屢次請辭還鄉,專心于治學。在50歲那年,退溪辭官回到陶山,定居土溪之西,構筑寒棲庵,潛心研討學問,栽培弟子。“退溪”之雅號源于此。退溪70歲壽終,謚號“文純”。退溪在為自己撰寫的墓碣銘中扼要地概括了自己一生的遭遇與志向。

生而大癡,壯而多疾。中何嗜學,晩何叨爵。

學求猶邈,爵辭愈嬰。進行之跲,退藏之貞。

深慚國恩,亶畏圣言。有山嶷嶷,有水源源。

婆娑初服,脫略眾訕。我懷伊阻,我佩誰玩。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寧知來世,不獲今兮。

憂中有樂,樂中有憂。乘化歸盡,復何求兮。[8]

退溪一生以傳承儒學思想為己任,就其思想之淵源來說,上承孔子、孟子、《周易》、《中庸》的精髓,下繼周敦頤、張載、二程、朱熹的道學道統,結合朝鮮王國政治與社會的實際需要,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理論體系。退溪于書無所不讀,尤用心于性理之學。[9]退溪44歲開始潛心于《朱子全書》,56歲(1556)編纂《朱子書節要》;另外,他早年獲得南宋理學家真德秀(1178—1235,世稱西山先生)的《心經》[10],66歲(1566)撰寫《心經后論》,退溪的理論傾向與學術規模由此而定。其學問中始終一貫的是以“心”之“敬”來實現即理之性,以“心”與“敬”來統貫“四端”和“七情”,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心性道德哲學與修養論思想。韓國學者劉明鐘在《韓國思想史》一書中這樣概括退溪的思想特點:

《心經》成為修整心術的平易明白的入門書。在退溪以前《大學衍義》是經筵的主要論題,退溪之后,《心經》占據了其地位,雖然退溪后有主理、主氣、折中派的分立,但是在國王的經筵上一致講論《心經》,甚至金沙溪,實學派的洪湛軒也不例外。這一變革源于退溪,這是與中國哲學不同的特殊地方。退溪思想是朝鮮思想史上的分水嶺。[11]

退溪全面研究了《心經》與程敏政的《心經附注》,繼承和發展了朱熹思想。退溪一生十分推崇《心經》,“敬之如神明,尊之如父母”,曾說“吾得《心經》,而后始知心學之淵源”[12]。退溪把《心經》看成儒家經典的精粹讀本和朱子學的入門書,由此可知《心經》對其影響之大。他還認為,《心經》囊括了濂、洛、關、閩四大學派之精華,說每當看此書時心中不禁產生“望洋向若之嘆”,不把它帶在身邊,就猶如失去良師益友般不安。[13]退溪不僅把《心經》帶到國王的經筵上,而且把《心經》講授給后學,并設為社會教化的教本。

中年之后,退溪用力于朱子之書,反復精讀《朱子全書》,涵泳體貼,深造有得,56歲編纂完成《朱子書節要》。退溪明確宣稱:“朱子吾之師表也,非朱子之言不敢言,非朱子之行不敢行,而動靜云為,出處行藏,唯晦庵是循。晦庵雖不得見,而晦庵之道在茲焉。”[14]除此之外,退溪思想的精髓體現在關于“四七之辯”的三次往復書信中[15],其中的“四端理發”說反映了退溪哲學思想中的獨創性。《圣學十圖》《戊辰六條疏》均在68歲完成,是退溪一生學問之結晶,退溪特別強調“主敬”說,將自己的理論稱為“心學”。隆慶二年(1568)退溪作《圣學十圖》[16]并親自講解,體現了他的哲學的邏輯結構。退溪晚年以筆代口,撰寫《戊辰六條疏》上疏帝王之學,以輔養圣德。退溪一生研習程朱性理學,卓然超群,蔚成大宗,促成朝鮮朝儒學之鼎盛。三百多年后的梁啟超曾高度稱頌退溪:“巍巍李夫子,繼開一古今。‘十圖’(《圣學十圖》)[17]傳理訣,百世詔人心。云谷琴書潤,濂溪風月尋。聲教三百載,萬國乃同欽。”[18]

總之,退溪堅守朱子學立場,著力吸收李延平、黃勉齋以及元明諸儒的思想,對當時的其他學術流派做出積極的回應和批判,使得朱子學中一些內在而尚未被充分發掘的課題獲得更加細密的發展。[19]


注釋

[1]朝鮮王國建國初期,參與政變奪權的人按功論勛,分配官職,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史稱“勛舊派”。從高麗末期開始形成的儒家知識分子階層,以在野士林為背景形成了一股政治勢力,在政治上與“勛舊派”相對立,史稱“士林派”。為了保護烏紗帽,勛舊派利用權力挑起了一系列士禍,使大批學者遭難。短短50年間,就發生了四大士禍,依次是戊午士禍(1498)、甲子士禍(1504)、己卯士禍(1519)、乙巳士禍(1545)。

[2]《嘉善大夫禮曹參判兼同知春秋館事,五衛都總府副總管李公墓碣銘》,《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七,見《退溪全書》(上),1034頁,首爾,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1958。

[3]退溪“一日見兄嫂幾次都會站起來”([韓]權五鳳:《退溪家年表》,40頁,首爾,退溪研究會,1989)。

[4]“退溪8歲,一日見仲兄手受傷,便抱著仲兄哭,母親問他:‘仲兄不哭,你為何哭?’退溪答曰:‘兄弟同氣一身,兄流血,我怎能有不疼之理?’”(同上)

[5]同上書,43頁。

[6]同上書,45頁。

[7]《退溪先生言行錄》卷一,見《退溪全書》(下),789頁,首爾,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1958。

[8]《年譜》卷三,見《退溪全書》(下),601頁。

[9]在北宋道學、南宋朱子學的影響下,朝鮮朝儒學側重性理學的義理闡發,“四書”的研究變得比堯、舜、周、孔的經史研究更為重要。退溪尊重李侗(1093—1163,別號延平先生)、朱熹、黃榦(1152—1221,號勉齋)、真德秀、許衡(1209—1281,號魯齋)、曹端(1376—1434,號月川)、薛瑄(1389—1464,號敬軒),嚴厲批判陳獻章(1428—1500,別號白沙先生)、王守仁(1472—1529,別號陽明)、羅欽順(1465—1547,號整庵)的學說。(參見[韓]劉明鐘:《韓國思想史》,首爾,以文出版社,1985)

[10]《心經》輯錄《詩經》《尚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和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等人關于心的本質與運用方法的格言,附以諸家議論,自為贊語和注釋,大旨為正心務本,發揮主敬操持、格物窮理、躬修踐履之意。退溪所見文本為明代程敏政(1446—1499,號篁墩)所注的《心經附注》,退溪談的《心經》概指此本。

[11][韓]劉明鐘:《韓國思想史》,361頁。

[12]《溪山記善錄上·記退陶老先生言行》,《艮齋先生文集》卷五。[除了《退溪全書》,本書參考引用的朝鮮朝儒者的文獻均引自韓國古典綜合DB數據庫。這一數據庫中的文獻是以《韓國文集叢刊》(影印本,民族文化推進會)為藍本的。]

[13]退溪大加贊賞真德秀曰:“夫真西山議論,雖時有文章氣習,然其人品甚高,見理明而造詣深,朱門以后一人而已。”[《答黃仲舉問目》,《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見《退溪全書》(上),505頁]又曰:“故平生尊信此書,亦不在四子《近思錄》之下矣。”[《心經后論》,《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一,見《退溪全書》(上),916頁]

[14]《記善總錄》,《艮齋先生文集》卷六。

[15]“四七之辯”,即“四端七情之辯”,是退溪在明宗十四年(1559)與朝鮮王國另一位大儒——奇大升(1527—1572,名高峰)關于四端、七情與理、氣之關系的爭辯,是朝鮮儒學研究的三大重要議題之一。

[16]退溪引用先儒的圖式與觀點,制作了十個一目了然的圖說,提綱挈領地表達自己的宇宙觀、人生價值觀。這是退溪晚年觀點的集中體現。第一圖為《太極圖》,周濂溪作圖,附周濂溪的《太極圖說》朱子的注、退溪的說明;第二圖為《西銘圖》,程復心(1279—1368,號林隱)作圖,附朱子的《西銘》、退溪的說明;第三圖為《小學圖》,退溪作圖,附朱子的《小學題辭》、退溪的說明;第四圖為《大學圖》,朝鮮朝權近作圖,附《大學》經文、朱子的《大學或問》、退溪的說明;第五圖為《白鹿洞規圖》,退溪作圖,附《洞規后敘》、退溪的說明;第六圖為《心統性情圖》,林隱程氏作上圖,退溪作中、下圖,附林隱程氏的《心統性情圖說》、退溪的注及說明;第七圖為《仁說圖》,朱子作圖,附朱子的《仁說》、退溪的說明;第八圖為《心學圖》,程復心作圖,附退溪的說明;第九圖為《敬齋箴圖》,王魯齋作圖,附朱子的《敬齋箴》、退溪的說明;第十圖為《夙興夜寐箴圖》,退溪作圖,附陳柏(?—?,字茂卿,稱南塘先生)的《夙興夜寐箴》、退溪的說明。

[17]本書引文中的所有括號內容都為本書作者注。

[18]1920年,梁啟超在中國尚德女子大學刊行《圣學十圖》,此贊詩當時附在圖后。轉引自韓國哲學會編:《韓國哲學史》(中),17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19]參見陳來:《李退溪性理學的再研究》,見《東亞儒學九論》,67頁,北京,三聯書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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