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外戚的籍貫和出身

一、外戚的籍貫

明代外戚的籍貫分布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地域性特點。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是由明朝各個時期選納后妃政策的不同造成的。

明初太祖朱元璋起兵于元統(tǒng)失馭、群雄并起之時，一切制度均處于從無到有的草創(chuàng)階段，后妃的選納制度也不例外。尤其在朱元璋起兵伊始至明朝建立之前，婚姻關(guān)系還沒有被納入其政治方略，其本人所納妻妾的來源也較為復(fù)雜。其中多有早期與之共同作戰(zhàn)的同鄉(xiāng)“義軍”將士之女或姊妹，如皇后馬氏即起義軍首領(lǐng)定遠人郭子興義女（親生父為宿州人），惠妃郭氏則為郭子興親女，寧妃郭氏、充妃胡氏分別為朱元璋麾下將領(lǐng)郭英、胡泉之妹，都是鳳陽府人士；也有其征戰(zhàn)途中所經(jīng)地區(qū)的軍民良家女子，如祖籍河南陳州的孫貴妃即在元末為避戰(zhàn)亂逃至江都，被青軍元帥馬世熊收為義女，后于至正二十年（1360）歸于朱元璋。此外還有其征戰(zhàn)所得的“戰(zhàn)利品”，如定妃達氏（一說即阇氏），就是陳友諒兵敗逃亡時留下的后宮妃妾。而原籍高麗的韓妃、周妃，則是明軍俘獲的故元宮人。因此，洪武一朝外戚籍貫的分布呈現(xiàn)出地域廣泛，但以“龍興”之地即鳳陽府附近地域為主的特點。至朱明王朝建立之后，為了鞏固政權(quán)，朱元璋開始將皇室的婚姻演化為政治的手段，選擇朝中文武勛貴之家的子女同其年漸長成的皇子、皇女、皇孫們聯(lián)姻。由于明初“城中高髻半淮人”^[1]，故當(dāng)時皇家外戚多為淮西人士，如懿文太子妃常氏父常遇春、呂氏父呂本，建文帝皇后馬氏父馬全，以及燕王妃（即日后成祖仁孝皇后徐氏）父徐達，均為鳳陽府人士。永樂年間，朱棣繼承了其父以皇室婚姻為手段達成政治目的的做法，不僅與以北方將士為主體的靖難功臣聯(lián)姻，還派人到鄰國朝鮮選妃，并由此“制造”了一批原籍朝鮮的外戚（詳見后文）。

除了目的明確的政治聯(lián)姻外，從洪武中后期開始，明廷對于皇室成員婚姻對象的選取在地域上也從洪武初年的“不拘處所”^[2]轉(zhuǎn)而進行一定的限制。這類規(guī)定最早見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據(jù)查繼佐《罪惟錄》載，“洪武二十七年甲戌春正月，選江以北良家女備諸皇孫妃”^[3]。《明太祖實錄》則載，洪武二十七年正月丙寅，以皇孫及諸王世子郡王年漸長未婚，“敕禮部于河南、北平、山東、山西、陜西”為之選妃^[4]，次年，又“以各王及世子有未婚者”，命禮部遣人往河南、山東、山西、陜西、北平諸處選妃^[5]，所限區(qū)域恰恰都是“江以北”的地區(qū)。關(guān)于朱元璋為何限定以江北諸處為皇室選婚之地，并沒有直接的史料記載予以說明，有學(xué)者認為這可能是緣于朱元璋自己是江北人，故對江北人有著特殊的好感；或因張士誠曾據(jù)吳爭雄，朱元璋尚未能釋憾；此外也由于朱元璋一貫認為北人質(zhì)樸、不尚奢華，宮闈易于整肅。^[6]事實上，除了以上因素外，這些地區(qū)也正是當(dāng)時諸王集中分封之處，朱元璋下令在這些地區(qū)為諸王選妃，既透露出以北方為重地的信息，應(yīng)當(dāng)也具有盡量少擾民的用意。明成祖朱棣即位后，著手遷都北京，更促使這一制度固定下來。在其多次為諸王、世子、諸王孫及皇太孫選妃所下敕命中，北平（北京）及其附近的河南、山東、山西、陜西等處都在選妃所限地域當(dāng)中。^[7]

洪武、永樂以來對皇室成員選婚地域的限定對后世列朝后妃的選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南北直隸、河南、山東等處成為明代歷朝為皇帝、皇太子選婚的傳統(tǒng)區(qū)域。例如正統(tǒng)六年（1441），以太皇太后名義頒布的敕諭中，即命禮部榜諭北京、直隸、南京、鳳陽、淮安、徐州、河南、山東、山西、陜西為皇帝（英宗）選婚。^[8]又如天順六年（1462）、七年（1463）間，英宗為時為皇太子的憲宗選婚，也先后命禮部榜諭北京、南北直隸、南京、鳳陽、淮安、揚州、徐州、河南、山東等處選求堪為皇太子妃者。^[9]至世宗即位之初，也以慈壽皇太后名義誥諭禮部榜諭北京、直隸、南京、鳳陽、淮安、徐州、河南、山東等處為皇帝選婚，嘉靖九年（1530）又欽命禮部官員分往南北直隸、河南、山東遴選九嬪。^[10]至萬歷九年（1581），明神宗為選冊九嬪，也命禮部于京城內(nèi)外、北直隸、河南、山東等處慎加選擇。^[11]因此，我們從附表1中可以看到，有明一代后妃、外戚中，多有河南、山東等地人士，與此同時，朝廷所在的京師及南北直隸地區(qū)也是選妃的主要地區(qū)。不過在正統(tǒng)以前，兩京并重，故外戚中仍有不少來自南直隸地區(qū)者。及至正統(tǒng)六年（1441）正式定都北京之后，朝廷歷次挑選后妃雖然仍涉及南直隸及河南、山東等處，但顯然北京及其附近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選取后妃最主要的地區(qū)，故在后妃中出生于北京及附近地區(qū)者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此外以正統(tǒng)以后諸朝皇后為例。英宗錢皇后為南直隸海州人，但其父錢貴于宣德十年（1435）因功升為金吾右衛(wèi)都指揮僉事，長期居于京師。景泰帝汪皇后為順天府人。憲宗吳皇后為順天府人，王皇后為應(yīng)天府上元縣人。孝宗張皇后為北直隸河間府興濟縣人。武宗夏皇后祖籍應(yīng)天府上元縣，但其祖上早在永樂年間即已徙居順天府大興縣。世宗三后中，陳皇后為北直隸大名府元城縣人，張皇后籍貫不詳，方皇后世為江寧人，但自其高祖時即已占籍錦衣衛(wèi)，家住京師。穆宗李皇后為昌平人，陳皇后則為通州人。神宗王皇后為余姚人，卻生長于京師。光宗郭皇后也是順天府人。熹宗張皇后為河南祥符人。崇禎帝皇后周氏系蘇州人，但其父周奎早年就為謀生計舉家徙居大興。在以上15位皇后（包括廢后）中，已知其祖籍為京師所在的北直隸地區(qū)或長期居住于此者就有12位，所占比例高達80%。

明中期以后皇帝選婚多在京師附近之處，主要是因“地近則易采選”^[12]，在客觀上也有利于減少由于選妃對民間造成的騷擾。但與此同時，卻也造成外戚家族聚居于京師八府之地，他們中的不少人仗勢欺民、侵奪民產(chǎn)，使這些地區(qū)成為明中期以后社會矛盾最為集中和尖銳的地區(qū)之一。而有明一代不同時期外戚籍貫分布的變化，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明朝政權(quán)從無到有，從建都南京到兩京并重，再到確定以北京為政治中心的發(fā)展過程。

二、外戚的出身

關(guān)于明代外戚的出身，明代史家王世貞稱：“國朝自成祖而后，后妃不選公侯家。”^[13]清朝官修《明史》則稱：“（明代）自文皇后而外，率由儒族單門，入儷宸極。”^[14]清代史家趙翼對此也有評論：“《明史》載：明祖之制，凡天子親王之后妃宮嬪，慎選良家女為之，進者弗受，故妃后多采之民間。國初惟成祖仁孝皇后為徐中山女，其時法制未定也……嗣后則多出民間，故每新君登極有選秀女之謠。”^[15]鄭天挺先生則在論清代后妃選閱之嚴時指出，其“與明代委之宦寺，求之市井，而勛臣家禁不入選者迥異”^[16]。

以上史家的評論雖然表述不同，卻共同反映了明代特有的一個歷史現(xiàn)象，即明代后妃大多出自民間，而少有出身公侯勛貴之家者，因此有明一代外戚的出身具有以社會中下階層為主的特點。然而，如前文所述，明朝選取后妃并非一開始就“求之市井”，而是有一個過程。就目前所見資料而言，朝廷詔令中也從來沒有過“勛臣家禁不入選”的明確規(guī)定。相反，在明初，特別是洪武、永樂年間，皇室與勛臣家族聯(lián)姻還曾是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自太祖以至仁宗諸帝的后妃中，出自公侯之家的也并不僅僅只有成祖仁孝文皇后一人，后妃外家率為“儒族單門”的局面自宣宗以后才逐漸形成。

明朝開國君主朱元璋非常注重吸取歷史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以為自己治國之借鑒。他認為元末后宮制度的混亂是造成元朝滅亡的重要原因，因此在建國之初就命人制定了一整套嚴格的后宮制度，并對皇家選婚的對象做出規(guī)定：“天子及親王后妃宮嬪等必慎選良家子而聘焉，戒勿受大臣所進，恐其夤緣為奸，不利于國也。”^[17]此后這一規(guī)定又被寫入作為萬世家法的《皇明祖訓(xùn)》當(dāng)中：“凡天子及親王后妃宮人等，必須選擇良家子女，以禮聘娶，不拘處所，勿受大臣進送，恐有奸計。但是倡妓，不許狎近。”^[18]由此可見，朱元璋的確有從民間選取后妃之意，但也并沒有將勛貴大臣之家排除在外，因為大臣之家當(dāng)然也應(yīng)屬于“良家”之列，只是他強調(diào)出自大臣之家的后妃、宮嬪必須是由朝廷“慎選”得之而不得由大臣進送。

事實上，朱元璋在位期間，確曾廣泛“慎選”大臣之家特別是元勛宿將子女作為皇室成員的婚配對象。在其本人的后妃中，除馬皇后和郭惠妃分別是義軍首領(lǐng)、追封滁陽王郭子興的義女和親女，郭寧妃是鞏昌侯郭興和武定侯郭英之妹外，胡順妃是豫章侯（后改封臨川侯）胡美之女，胡充妃是都督僉事胡泉之妹（胡泉之子胡顯后封梁國公），李淑妃則是廣武衛(wèi)指揮李杰之女。這些后妃雖然大都是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以前所納的妻妾，但其冊封卻都在洪武年間。其中李淑妃的冊文稱：“朕自后崩之后，欲得賢淑之女助朕奉祀宗廟，乃卜諸功臣之家，惟爾李氏最貞，特冊爾為淑妃。”^[19]朱元璋冊封李淑妃正為接替馬皇后掌管后宮之事，而冊文對李氏出身于“功臣之家”的強調(diào)，則恰恰反映了當(dāng)時皇家與功臣結(jié)姻的偏好。

洪武年間皇家偏好與功臣之家結(jié)姻的特點在朱元璋為其子女擇定的婚姻中體現(xiàn)得更為突出。洪武四年（1371），冊開平忠武王常遇春女常氏為皇太子妃，其冊文曰：“昔君天下者必重后嗣，為烝民主，皆選勛德之家貞良女子以媲之。朕子標(biāo)年已長，以爾常氏實朕功臣開平忠武王長女，相結(jié)為親。今吉日在期，所宜先正其名，特以冊寶命爾為皇太子妃，尚其思爾父勛，敬慎內(nèi)儀，相以正道，用永于家邦。”^[20]洪武九年（1376），又命太師韓國公李善長子李祺為駙馬都尉，尚皇長女臨安公主，誥文稱：“帝女下嫁，必擇勛舊為婚，此古今通義也。”^[21]強調(diào)的正是皇家子女以“勛德”“勛舊”之家為婚的原則。除此之外，太子朱標(biāo)又以太常寺卿呂本女為次妃，秦王朱樉次妃則為衛(wèi)國公鄧愈女，晉王朱妃為永平侯謝成女，燕王朱棣妃為魏國公徐達長女，庶妃為左都督劉貞長女，周王朱橚妃為宋國公馮勝女，楚王朱楨妃為定遠侯王弼女，齊王朱榑妃為安陸侯吳復(fù)女，潭王朱梓妃為都督僉事于顯女，魯王朱檀妃、繼妃均為信國公湯和女，蜀王朱椿妃為涼國公藍玉女，湘王朱柏妃為靖海侯吳禎女，代王朱桂妃為徐達次女，安王朱楹妃亦為徐達之女，遼王朱植妃為武定侯郭英女。而寧國公主則下嫁汝南侯梅思祖兄子梅殷，汝寧公主下嫁吉安侯陸仲亨子陸賢，福清公主下嫁鳳翔侯張龍子張麟，壽春公主下嫁潁國公傅友德子傅忠，南康公主下嫁東川侯胡海子胡觀，永嘉公主下嫁武定侯郭英子郭鎮(zhèn)，也都是功勛大臣子弟。^[22]因此，嘉靖年間霍韜說：“太祖時，親王納功臣之女，公主配大臣之子，未有疏忌之嫌。”^[23]

由此也可見，洪武年間朱元璋不但沒有讓“勛臣之家”在后妃選取中“禁不入選”，還通過婚姻關(guān)系，把朝中眾多的文臣武將聯(lián)系起來，形成了一個以皇帝為中心的龐大的姻婭集團。朱元璋與文武大臣的頻繁聯(lián)姻，反映了他利用姻親關(guān)系維護帝權(quán)的思想，而從其聯(lián)姻對象多為武臣之家來看，朱元璋的政治聯(lián)姻主要是從軍事上著眼，反映了明初仍以掃清北元殘余勢力以及撫定西南各地為當(dāng)務(wù)之急的政治局勢。同時，“親王納功臣之女”的做法也寄托了朱元璋“假干城之寄，重維城之固”^[24]的深刻用意，即通過讓親王與功臣武將結(jié)姻的途徑來鞏固諸王的崇高地位，并借以保證諸王“屏藩”中朝的作用。

朱元璋與功臣之家廣泛聯(lián)姻的做法造就了洪武朝一大批勛而兼戚的異姓貴族，也在客觀上拓展了明初外戚群體的外延，并從整體上提高了明初外戚群體的社會地位。然而政治聯(lián)姻終究只是維護皇權(quán)的一種政治手段，因此當(dāng)朱元璋意識到昔日與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元勛宿將們已經(jīng)成為皇權(quán)的潛在威脅時，他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使用血腥的手段肅清后者的勢力，而“胡藍黨獄”正是其清除功臣政策的集中爆發(fā)。經(jīng)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血腥清洗，至洪武末年，“諸公、侯且盡，存者惟（耿）炳文及武定侯郭英二人”^[25]，明初勛而兼戚者的勢力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隨著政治形勢的改變，朱元璋為皇室選婚的原則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洪武二十七年（1394），也即藍玉黨獄爆發(fā)的第二年正月，“上以皇孫及諸王世子、郡王年漸長未婚，敕禮部于河南、北平、山東、山西、陜西，凡職官及軍民家，或前朝故官家女，年十四以上十七以下，有容德無疾而家法良者，令有司禮遣之，俾其父母親送至京，選立為妃，其不中選者賜道里費遣還，有司用是擾民者罪之”^[26]。次年八月，朱元璋又“以各王及世子有未婚者，命禮部遣人往河南、山東、山西、陜西、北平諸處，選官民家女年十四五、容德端厚及父母俱存、家法嚴整者，官給舟車，令其父母親送至京選用之，有司毋得擾民”^[27]。這兩次皇室選婚對于應(yīng)選者的要求為“職官及軍民家，或前朝故官家女”以及家法嚴整等，而不再像此前一樣強調(diào)其“勛德”“勛舊”之家的出身背景。而在洪武二十七年（1394）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納妃的親王中，除遼王朱植納武定侯郭英女為妃外，其余寧王朱權(quán)妃為兵馬指揮張?zhí)┡C王朱楧、慶王朱妃均為指揮孫繼達女，岷王朱楩妃為都督袁洪女，谷王朱橞妃為兵馬指揮周鐸女，沈王朱模妃為指揮張杰女，韓王朱松妃為右都督馮誠女，嗣秦王朱尚炳妃為陜西都指揮劉遂女，聯(lián)姻者雖然仍多是驍勇善戰(zhàn)的武將，但已鮮有爵封五等的元勛功臣。

繼太祖朱元璋之后，通過武力途徑奪取皇位的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同樣也將與勛臣聯(lián)姻作為其鞏固政權(quán)的重要手段。永樂年間，朱棣主動聯(lián)姻的勛臣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曾經(jīng)效忠建文帝的先朝故勛，可以武定侯郭英和西平侯沐晟為代表。

武定侯郭英是最早追隨朱元璋“南略定遠”的元勛舊將之一，曾為明朝的建立和明初的統(tǒng)一立下過汗馬功勞，深受太祖的喜愛和信任，是洪武朝勛戚貴族的代表人物，在明軍中也有很高的威信。然而據(jù)史料記載，郭英卒于永樂元年（1403）二月，但直至永樂二十二年（1424）十一月其孫郭玹才以仁宗貴妃兄襲封武定侯爵。^[28]對于郭英死后爵位二十余年無人承襲的原因，史未明言。但據(jù)《明憲宗實錄》記載，成化十五年（1479）郭英曾孫郭良為與從兄郭聰爭爵而上疏，內(nèi)稱郭英爵位“永樂間以事停襲”^[29]。另據(jù)《明史》郭英本傳記載，郭英“建文時，從耿炳文、李景隆伐燕，無功。靖難后，罷歸第”^[30]。由此看來，郭英爵位之所以在永樂間停襲，很可能正是由于他在靖難之役中忠于建文帝，參與伐燕，因而朱棣對他心存怨恨。但由于在胡藍黨獄的大規(guī)模清洗之后，郭英同耿炳文二人成了碩果僅存的元勛故將，而耿炳文又在與燕軍的對陣中戰(zhàn)死沙場^[31]，因此郭英實際上成了活至永樂朝的唯一一位洪武勛爵。為了顯示永樂新朝對于洪武舊勛的尊崇，從而達到籠絡(luò)人心、鞏固政權(quán)的目的，朱棣在郭英死后一面遲遲不允其子孫襲爵，一面卻做足表面文章，不僅“輟視朝三日，賜祭賻恤甚厚”^[32]，且追封其為營國公，謚威襄，并封贈其三代，給授誥命^[33]，還通過繼續(xù)命皇室成員與郭英家族聯(lián)姻的方式以示皇恩不輟。他先是于永樂三年（1405）冊郭英女為郢王朱棟妃^[34]，繼而又于永樂九年（1411）選取郭英二孫女分別為皇太子朱高熾和漢王朱高煦庶妃^[35]，其中前者即日后被仁宗冊為貴妃者。

西平侯沐晟是沐英次子，洪武三十一年（1398）九月襲爵。沐英是深受朱元璋寵信的養(yǎng)子，也是其手下得力的干將，且沐氏家族自洪武十六年（1383）起就已成為鎮(zhèn)守云南、拱衛(wèi)朝廷的西南屏藩。而沐英與懿文太子朱標(biāo)感情極深，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標(biāo)病逝的消息傳到云南后，沐英竟因傷心過度而發(fā)病身亡。加之沐英的繼配即沐晟的生母耿氏乃是長興侯耿炳文之妹，而后者正是建文初期伐燕的主帥。因此，靖難之役中，沐晟雖然由于鎮(zhèn)守云南并沒有直接參與對燕兵的作戰(zhàn)，但始終站在支持建文帝的立場上。有鑒于此，朱棣即位之初曾對沐晟倍加防范，并試圖用武力迫其就范，但最終因為考慮到沐氏家族對西南的影響以及削藩的需要，改而對之進行籠絡(luò)，而與之結(jié)姻就是其采用的籠絡(luò)手段之一。^[36]永樂元年（1403）六月，朱棣將自己的女兒常寧公主嫁給了沐晟的幼弟沐昕，永樂九年（1411）十二月，又將沐晟之女冊為趙王高燧妃。^[37]這樣，原先與燕王對立的沐晟就成了永樂皇帝的兒女親家，沐氏家族也因而成了新朝的勛戚貴族。

除郭英、沐晟外，寧遠侯何福也是朱棣曾以聯(lián)姻籠絡(luò)的前朝故將。據(jù)《明史》記載，何福建文年間官至左都督，“與盛庸、平安會兵伐燕，戰(zhàn)淮北不利，奔還”。成祖即位后，“以福宿將知兵，推誠用之，聘其甥女徐氏為趙王妃”。成為皇家姻親的何福對朱棣忠心耿耿、小心翼翼，并出生入死，在對蒙古的作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封為寧遠侯。然而最后卻以從帝北征時“數(shù)違節(jié)度”為都御史陳瑛等所劾，落得“自縊死，爵除”的下場，而“趙王妃亦尋廢”^[38]。顯然，何福只是又一位先被籠絡(luò)利用再遭打擊報復(fù)的先朝降臣。對于徐氏被黜事，《明實錄》也有記載：“永樂九年三月乙亥，敕趙王高燧曰：‘徐妃既無子，又數(shù)誑誕不悛，可令閑居，善養(yǎng)之終其身。將別選名家女為爾之妃。’徐本何福之甥，其初有過也，以福故優(yōu)容之。福死，徐不悛改，遂有是命。”^[39]朱棣為高燧“別選”的“名家女”就是三個月后被冊為趙王妃的沐晟之女。在此，政治婚姻的本質(zhì)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明成祖朱棣與之聯(lián)姻的另一類勛臣是永樂朝的新進勛貴，其中既有助其篡位的靖難功臣，也有為其征虜戍邊的勛閥重將。如永樂七年（1409）冊為貴妃的張氏，就是靖難元勛、追封河間忠武王張玉之女。^[40]張玉此時雖已亡故，但他在靖難將士中享有崇高聲望，且其長子張輔也已成為軍中干將，因此朱棣納張氏為貴妃之舉，表面上是為“報功”，實質(zhì)上仍為借此籠絡(luò)人心。永樂二十年（1422），朱棣又冊寧陽侯陳懋之女為麗妃。陳懋父陳亨在靖難之役中棄守大寧，叛降燕軍，并轉(zhuǎn)而與南軍作戰(zhàn)，立下大功，也算是靖難功臣。永樂元年（1403），陳懋以父功及本人戰(zhàn)功封寧陽伯，此后他西鎮(zhèn)寧夏、北征韃靼，屢建奇功，并于永樂六年（1408）進封寧陽侯。^[41]其女冊為麗妃后，陳懋也成為朝廷的勛戚重臣。不僅如此，為籠絡(luò)降附的“達官”即蒙古部眾，以達到鞏固北部邊防的目的，朱棣還將恭順伯吳允誠之女納為己妃（詳見下文）。^[42]另外，據(jù)說朱棣還曾欲納另一位靖難功臣隆平侯張信之女為妃，但終因“信堅拒之，以為不可”而罷。^[43]

出于政治的需要，朱棣不僅本人納新進勛臣之女為妃，還主動與重要的邊將結(jié)成兒女姻親。例如，他剛剛即位不久，就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安成公主、咸寧公主分別嫁給了后軍左都督宋晟之子宋琥、宋瑛兄弟二人。^[44]宋晟其人，著功于太祖朝，是鎮(zhèn)守西北邊疆的大將。洪武三十一年（1398）出鎮(zhèn)開平，從燕王出塞，為朱棣賞識，建文改元后仍鎮(zhèn)甘肅。成祖即位后，進后軍左都督，永樂三年（1405）以功封西寧侯。史載：“晟凡四鎮(zhèn)涼州，前后二十余年，威信著絕域。”朱棣曾對其說：“西北邊務(wù)，一以委卿。”^[45]可見對其軍事才能的重視。永樂初年，西北邊患是明王朝的主要威脅，宋晟作為常駐西北的鎮(zhèn)邊之將，朱棣選其二子尚主，顯見用意之深。另據(jù)記載，當(dāng)時宋琥已有妻室，朱棣卻“令琥出其妻而尚主”；而宋瑛“貌寢”，咸寧公主不愿嫁他，朱棣卻稱：“才足矣，何貌為！”迫其下嫁。^[46]可見，對于朱棣來說，鞏固皇權(quán)的政治利益高于一切，而其本人及兒女的婚姻只是為政治服務(wù)的一種手段而已。正是在此背景之下，才造就了永樂朝乃至洪熙朝一批新的勛而兼戚的異姓貴族。

朱棣去世后，繼之為帝的是在位僅十月余的明仁宗朱高熾。仁宗皇后張氏出身平民，其父張麒洪武二十八年（1395）以女為世子妃才授官兵馬副指揮。但在仁宗的眾妃中卻有幾位出身勛臣之家者。其中除永樂年間朱棣做主為其選定為妃子的武定侯郭英孫女（即位后封為貴妃）外，還有仁宗本人選冊為敬妃的英國公張輔之女。張氏冊文極盡褒崇之辭，內(nèi)稱：“朕恭紹鴻圖，致隆化理，稽昔妃嬪之淑，率由貴德之門。咨爾張氏，乃祖榮國忠顯公，勛行之崇，表時碩望。乃父太師英國公，文武之佐，為今元功。肆爾毓秀閨闈，稟德柔惠，步履中珩璜之節(jié)，言動謹圖史之規(guī)，錫之褕翟之榮，俾參軒龍之副。今特封爾為敬妃。”^[47]張輔在永樂、洪熙年間的軍功之高和影響之大自不待言，故朱高熾冊封其女為妃之舉可謂是繼承了乃父、乃祖用聯(lián)姻籠絡(luò)功臣的遺志。

然而，此后不久仁宗即暴病身亡，冊為敬妃的張氏幾乎也就成了明朝以勛臣之女入選后妃的終結(jié)。自宣德以后，除了完全不見于官方記載的吳妃^[48]之外，被選為后妃的女子中，出身最為高貴的當(dāng)屬英宗錢皇后，其冊文中亦有“咨爾錢氏，生于勛門”^[49]之語。但其父錢貴在正統(tǒng)七年（1442）錢氏冊為皇后之前，僅“累功至”金吾右衛(wèi)都指揮僉事。其余見于記載者，宣宗朝胡皇后父胡榮原是平民，洪武間以長女入宮為女官得授錦衣衛(wèi)百戶職；孫皇后父孫忠，以監(jiān)生起家，后遷鴻臚寺序班；吳賢妃（景帝生母）父吳彥名出身平民。英宗朝錢皇后而外，只有魏德妃父魏忠原為大寧都司指揮僉事、楊安妃為金吾右衛(wèi)指揮同知楊廣侄女，出身尚不算太低，其余諸妃外家都是普通軍民出身。景帝朝汪皇后祖父汪泉原為金吾左衛(wèi)指揮使，其父汪瑛則在正統(tǒng)十年（1445）汪氏封郕王妃前并無官職，杭皇后父杭昱、唐貴妃父唐興等人也出身低微，只因姻聯(lián)皇家才暴致富貴。憲宗朝吳皇后父吳俊原是羽林前衛(wèi)指揮使，王皇后父王鎮(zhèn)原為義勇衛(wèi)千戶，柏賢妃父柏珍原為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王順妃父王信原為南京留守前衛(wèi)小旗，大都是世襲的中下層軍官。此外邵貴妃父邵林、張德妃父張敬出身貧苦軍人，萬貴妃父萬貴原為獲罪謫戍的吏員，紀(jì)淑妃（孝宗生母）父紀(jì)福斌（一說李福斌）是莫須有的土官^[50]，其余諸妃父兄都出身平民。孝宗朝張皇后父張巒“起諸生”，原本只是“以鄉(xiāng)貢入太學(xué)”的國子監(jiān)生。武宗朝夏皇后父夏儒出身布衣，沈賢妃父沈傳、吳德妃父吳讓也都是普通的軍戶和平民出身。世宗一朝后妃眾多，除了陳皇后父陳萬言原是元城縣儒學(xué)生員、趙懿妃父趙汝誠原為監(jiān)生，以及少數(shù)幾位妃嬪父兄原是低級軍官外，其余后妃全都出自普通軍民之家。穆宗朝李皇后父李銘原是錦衣衛(wèi)百戶，陳皇后父陳景行原是國子監(jiān)生，李貴妃（神宗生母）父李偉則原是泥瓦匠人，其余諸妃外家也都是一般的平民。神宗朝王皇后父王偉原是文思院副使，王貴妃（光宗生母）父王朝采家原是貧苦軍戶，其余鄭貴妃以下諸妃也全都出身平民之家。光宗朝除郭皇后父郭維城出身低級軍官外，其余諸妃全都出身平民。熹宗朝張皇后父張國紀(jì)原是國子監(jiān)生，其余諸妃全都出自平民之家。崇禎帝周皇后父周奎出身平民，并曾為了養(yǎng)家糊口四處奔波，田貴妃祖上是世居揚州的陜西商人，其父田弘遇在女冊封禮妃前官都指揮僉事（很可能是納捐所得）。由此看來，宣宗以后諸帝后妃的外家父兄，除少部分中下級文武官吏及數(shù)名儒學(xué)生員外，余者都只是一般的軍民，基本沒有出身勛貴大臣之家者。正因如此，才給后人留下了明代后妃“勛臣家禁不入選”的印象。

明人于慎行針對明代后妃的出身曾有一段評論，他認為：“本朝后妃多出民間，勛戚大臣皆不得立，亦其勢使然，顧于國家有益。觀漢宣帝許后起微時，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儉。及霍后立，輿駕侍從日盛，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后時懸絕。女子若生長富貴，不知民間苦樂，起而居天下之上，縱志奢華，無所吝惜，人主又從而悅之，奇技淫巧必從此作，天下敝矣。閭閻子女，平生所見，固少奢麗之觀，一旦享至尊供奉，方且駭懼若不敢當(dāng)，其于服食器用，必有愛惜，不至暴殄。且在人主左右，得以民間所見朝夕陳說，使九重之上知閭閻情苦，勝于箴誦訓(xùn)諫當(dāng)萬萬也。祖宗立法之善，此其一云。”^[51]

于慎行的這段評論顯然高估了明朝皇帝們的道德水準(zhǔn)。事實上，無論是宣宗以后的后妃多選自民間，還是明初洪武、永樂、洪熙年間皇室與勛臣的普遍聯(lián)姻，從本質(zhì)上說都是最高統(tǒng)治者出于維護皇權(quán)的目的，根據(jù)當(dāng)時的政治、軍事形勢做出的政治抉擇。明初國內(nèi)外軍事形勢緊張之時，統(tǒng)治者為了籠絡(luò)軍心、鞏固邊防，就選擇了與勛臣聯(lián)姻的手段，至宣德年間國內(nèi)外局勢基本穩(wěn)定，與勛臣聯(lián)姻也就失去了其最初的政治意義，相比之下，防止后妃、勛戚交結(jié)擅權(quán)對于維護皇權(quán)來說卻顯得更為重要，而從民間選取出身低微的后妃就是統(tǒng)治者采取的重要的防范措施。數(shù)朝之后，這種做法就成為“祖宗之制”固定下來。歷史事實證明，明朝后妃多選自民間的制度也的確起到了扼制后妃、外戚勢力，防范后妃、外戚干政的作用，就這一點來說，稱其“于國家有益”倒也并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