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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旱災

村子里迎來了自五八年之后最可怕的一次旱災。

這次的旱災整整持續了兩年之久,神奇的是村子里并沒有因這場災難死一個人。

是在永定移棺后的那年冬天開始,人們感覺出了老天爺的不對勁。

小麥青青,等待著雨雪的覆蓋。農民們白天望著發黃的天空,夜晚守著冰冷的月亮。左等右等,空氣把黃色的臉揉出一層又一層的干皮。天干地裂,小麥逐漸枯黃和凍傷,人們恐慌了。

既然天上不下雨,那就赤起腳來澆水吧。深井里抽不出水,拖拉機帶動的水泵只是無奈地干響著,就像是村里的啞巴竭盡全力想說話,結果只是從滿是胡茬的嘴巴里吐出幾個簡單的咿咿呀呀。村子四周的水溝結著厚冰,累月經寒,難以破冰,水出不來。于是在村子里你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大到六十歲老太太,小到三歲小孩,每個人都在深溝里的冰面上鑿冰,撿冰塊。冰塊在陽光下晶瑩透徹,五彩繽紛,或者如琥珀般冰塊里結著枯枝敗葉,狼狽不堪中也增加了幾分藝術氣息。不管怎樣,誰會有閑工夫講究難看與否?他們的審美只限于只要是冰塊,可以化成水的冰塊就行。

每個人的手指和臉龐盡管都在寒風中凍得通紅,甚至皸裂,但勤勞善良如他們只是撿著冰塊傻笑。太陽是紅黃油墨濃妝后的天空中慘淡的一抹,裝飾品一樣低低懸在觸手可及的空中,如驚鴻輕輕的一瞥。冰塊被拉到麥地中,等待太陽的垂憐以便融化,冰塊卻在干涸的土地上生了根,牢牢的凍在了一起。沒有溫度的買賣,強如冰塊是不愿屈服的。

家里面還有少量儲存的水,主要是用來燒飯,至于洗澡什么的簡直成了難以置信的奢侈。永新家有一間洗澡室,當然也是村子里唯一一間專門用來洗澡的浴室,乳白色的浴池巋然不動地躺在浴室中央。之所以浴室在這所村子里很難行得通,一方面是那時候的人們對于衛生健康的認識還停留在洗臉的層面;二是人們沒有多余的錢用來享受;三是因為村子里沒有冬天洗澡的習慣,太冷了。

做飯也好,哪怕喝刷鍋水也好,冰塊在鍋中是可以被枯枝敗葉的煙火消融,但小麥幾乎全軍覆沒在這一年的冬天里,一片死寂。春天來了,太陽從冬眠中醒來,煥發了容光,深溝里殘存的冰塊化作潺潺溪流,催發著萬物生長,喚醒沉睡的昆蟲走獸。人們慌慌張張的拿著鍋碗瓢盆到水溝里取水澆灌土地,男人們女人們用肩膀挑著扁擔走鋼絲般在水溝與麥田之間來來回回。瀕臨死亡的麥苗枯黃慘敗,終于在突如其來的水的溺愛中幸福死去。收成沒有了,上一年的糧食也將斷絕。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旱災走入了人們的恐慌之中。

柳樹依然不緊不慢地抽著綠葉,長出嫩黃地花,路邊的野草頑強地沖破黃土層層地表,冒著樂不思蜀的傻氣向過往人群打招呼。人們期待著雨天的到來。

禍不單行,炎熱的夏天接踵而至,炙烤著枯萎的大地。人們已經開始了癲狂狀態,到處尋找著能吃的一切食物。首當其沖,柳樹被扒了皮,露出光滑的木質層,細嫩的樹葉自然早已經被吃凈。不僅柳樹被吃光,楊樹,槐樹甚至最苦澀的楝子樹也沒有幸免于難。路邊的野草被掘出根部,松軟的土層在風中變作黃沙,飄蕩在屋頂之上,散落進窗欞內,布滿人們干癟的老臉上。

將近一年的時間,農民們突然從土耕的年代倒退到原始時代,每天操心的只有吃什么,怎樣吃的問題。他們終日游走在光禿禿的樹林里,根部發黑發黏如燃燒后的火柴桿的莊稼地里。小孩子們病懨懨地被鎖在堂屋里,不敢出去。大人們每天出外找食物前都會安慰孩子不要走出大門,不然被其他村手拿鐵鏈的捉到,扔進滾燙的鍋里吃掉的。永成不再開車拉客人,每天躺在屋里看武俠世界里的暢意江湖,兒女情長。即使餓得形銷骨立,他依然用手摳著十幾年來早已經失去知覺的右腳。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鳳琴還在擔心著兒子,這個兒子很可能因為自身殘缺而要成為家族中史無前例的一個笑話,徹頭徹尾的老光棍。不管怎樣,當娘的就是為不能獨立的孩子解決一切不可能解決的問題的偏方,哪怕傾盡所有也在所不惜。

按照歷史的軌跡,任何災難,不管有多么慘重,終究會在某個不可預知的時間點出現轉折,柳暗花明。還是等到饑荒過去再說吧!

開墾了幾百年的莊稼地竟然是荒蕪的,對于終身職業農民,堅守崗位半輩子的莊稼人來說,這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嘲笑,一記響亮的耳光。但在“和尚腳下長瘡,兩頭光”局勢下,擁有著大智慧的勞動人民也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當眼下無東西可吃的時候,當村子里儼然已經成為赤條條的荒村時,就有人選擇了逃遁,去尋找救命的桃花源。

一個烏鴉橫飛的霧氣重重的星期五的早晨,運營帶著妻子和家族的人走了,乘上了開往徐州的冒著咕咕熱氣的火車。還有的只是徒步走向四面八方,沿路乞討。他們唱著聽來的豫劇和難民們的歌謠,拿著缺嘴少腳的白瓷碗攜家帶口地漂泊他鄉。

守財決定帶著自己家族的人堅守著腳下的土地,他相信只要土地在就死不了人。就是這樣的信念,他帶著自己的家人在廢棄的村莊內守了一年半,直到九九年秋雨降臨。

有傳言他們是依靠坑邊的粘土延續了生命,因為水岸中間多了很多深穴;還有說他們掘食地底的昆蟲,不然在村子的很多地方有大小不等的洞穴很難解釋通;甚至有可怕的猜測他們吃了墳下的死人,因為他們活下來的樣子像鬼一般嚇人。他們確實像鬼:頭發骯臟蓬亂,眼球突出而死板,像是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鯰魚,干裂的嘴唇向內凹陷,泥灰成塊的兩頰深深的貼著黃黃的大牙。尖嘴猴腮,赤發獠牙或者隨便什么,是小說中的孫悟空或者沙僧一般的妖怪。可是他們不可思議的活了下來。迷途知返的人們久別重逢,幸運地感嘆著自己沒有埋尸他鄉,做了孤魂野鬼。秋雨讓他們洗盡滄桑,煥發青春,恢復了干旱前的模樣。

直到十幾年后,人們只是把這場災難像一場夢一般訴說,像是一個遙遠的傳奇,甚至是否真的發生過旱災都值得人們沿著不靠譜的回憶認真商榷。

可是這些散游在四面八方乃至遙遠莫測的邊疆的逃難者,流浪漂泊的異鄉人是怎么神奇的在同一天回來,并準確地知道秋雨要來的呢?他們只是神秘而又不可思議地說:“是夢中一個仿佛來自天際的聲音召喚著我回來的。”

<<圣經>>中記載,摩西帶著族人出埃及,星火奔馳,流浪在荒郊野外,每天只能依靠微量的食物還有不可撼動的信仰支撐身體。先知曾用早晨下的霜化為食物,以此安慰亂了的軍心,直到多年后摩西才被天神重新召回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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