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跟吊起來看相比，提起腿看要日常得多，這種肉色一現之間的視覺經驗，是男性懵懂初開歲月幽暗記憶的一道耀眼白光，是那個夏天午后悶熱教室中一絲驚醒倦困的涼風。這瞬間的印象常常會從遙遠的往昔悄悄潛回，似乎仍然微含幾分曖昧的汗味，給熟于肉欲的中年帶來一點久違的新鮮。

侯麥（Eric Rohmer）拍攝于1970年的電影《克萊爾的膝蓋》（Le Genou de Claire）中，外交官杰霍姆（Jerome）結婚前夕到瑞法邊境湖區小鎮阿納西（Annecy）度假，巧遇老友女作家奧蘿拉（Aurora），兩人打賭，要杰霍姆勾引少女羅哈。侯麥一貫要出人意料地把故事引向平庸，這個洛麗塔式的小小陰謀未及入港，卻被一個插曲引入歧途：杰霍姆偶見克萊爾爬梯采摘櫻桃。少女一腿直立梯階，一腿曲起上提，雙腿構成一個生氣勃勃的三角形。杰霍姆陡見位于三角形頂點棕色骨感的膝蓋，不禁神思恍惚，伸手似欲指觸少女腳趾，猶豫之間卻化成莫名的手勢一揮而收；目光正要注視那“提起來”的膝蓋，眼神卻在虛空中凝固。欲望在習慣成自然的道德規尺前回縮，不敢盡情，更不敢沿著側邊向那更隱秘的一角延伸。三條邊三個角構成一個肉體迷戀（fetishism）的欲望三角形，腳趾是它的起點，膝蓋是它的頂點，而終點，以及終點之上的軀干，隱沒在鏡頭之外的道德虛空中。膝蓋既是道德感能夠允許目光抵達的最遠坐標，欲望也就退而求其次地把它自恰為幻想的頂點。無論道德或者欲望，都止于膝蓋。

《采摘幻想》

侯麥電影劇照

巴爾蒂斯作品

20世紀色情畫

在這個懶洋洋的夏日下午，在無休無止的閑聊討論和一杯又一杯的家釀檸檬水之間，杰霍姆在厭倦的催化劑作用下色想聯翩，按照他本人的評論，那是一種“虛空中的純真欲望”。那欲望多半源于青澀的少年記憶，如今卻變成荒謬的妄念。杰霍姆終于觸摸到了那個膝蓋，卻是為了安慰在別處失戀的克萊爾。

有人認為侯麥關于這個意象的靈感得自于巴爾蒂斯（Balthus，Balthasar Klossowski de Rola）1940的帆布油畫《采櫻桃的少女》（Le cerisier），相比這一幅，侯麥鏡頭中對“提起腿”的少女隱秘窺視更像巴爾蒂斯的其他幾幅名作：《泰蕾絲之夢》（Thérèse rêvant， 1938）、《少女和貓》（Jeune fille au chat，1937）、《裸體少女和貓》（Nu au chat，1948）、《美好的時光》（Les Beaux jours，1944）、《鏡子前的阿麗絲》（Alice dans le miroir，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