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4—1616)
莎士比亞,英國最重要的劇作家和詩人,也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這里要談的,是他與詩的關系。
首先,他的劇本都是用“白體詩”寫成,白體詩是不押韻然而富于節奏感的詩體,表達力強而又伸縮自如,高昂與親切兼能。這里選了幾段臺詞,出自他最著名的劇本,表達了幾種不同的情調:哈姆雷特的疑慮和對生死問題的沉思,李爾王在暴風雨后的片刻寧靜和醒悟,麥克白斯對于自己一生的透視,普洛士帕羅向魔法的告別,都出自英雄人物之口,屬于不同程度的高昂格調。唯有選自《奧瑟羅》的一段臺詞是一個女仆說的,屬于市井談吐格調。
其次,莎士比亞還善于寫別種體裁的詩,如抒情詩。他的十四行詩比當時別人所作更真摯深刻,所選六首各有特色,主題也不一樣,雖則都包含一個思想,即文學能超越時間而長存。唯有第一二九首是寫人如何受情欲煎熬的,寫得透徹,起初如何,過程如何,結果如何,最后則是從天堂進入了地獄。能這樣正面寫情欲,又能透視其禍害,但又不簡單化,而能道其曲折,形之于詩,莎氏以前沒有過,以后也在很長時間內罕見。
十四行詩格律謹嚴,范圍又很小,是典型的文人詩。莎士比亞的高明處,在于他還寫了許多謠曲,短歌,小調,抒發了青年人的歡欣和哀怨,也傳達了民間的幽默和戲謔情緒,至于像《暴風雨》中愛麗爾所唱的短歌則純然是音樂,但又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飽含著深海的秘密智慧,所以它本身也是“富麗、新奇”的。
王佐良
十四行詩
第一八首
我怎樣能把你比做夏天?
你比它更可愛也更溫和:
五月的嬌蕾有暴風震顛,
夏季的壽命很短就度過。
有時候當空照耀著烈日,
又往往它的光彩轉陰淡;
凡是美艷終把美艷消失,
遭受運數和時序的摧殘。
你永恒的夏季永不凋零,
而且長把你的美艷保存;
死神難夸你踏它的幽影,
只因永恒的詩和你同春。
天地間能有人鑒賞文采,
這詩就流傳就教你永在。
戴鎦齡譯
第二九首
當我潦倒窮途,遭世俗白眼,
獨自哀傷見棄于人間的處境,
天也昏聵,我空自仰天呼喊,
反身自顧,則埋怨命運不幸,
但愿能像別人那樣前途無量,
那樣美姿容,那樣高朋滿座,
羨這人才華,那人機緣在望,
而我不稀罕什么偏偏有什么;
即使這埋怨我也能拋開萬里,
一旦想起你便覺得處境改變,
像云雀黎明從陰沉大地飛起,
飛上天門把頌揚的歌聲唱遍;
因為一想起你對我甜蜜的友情,
就便是這逆境也強似帝苑龍廷。
呂千飛譯
第三〇首
我向往昔招魂,我召回了許多舊夢,
讓它們來到沉思的法庭上招供;
我惋惜我追求過許多事,終于無成,
為虛度年華,勾起了我新愁加舊恨,
不善灑淚的我也終于淚水盈眶,
為著良友們已在死亡的長夜里埋葬,
為那久已愈合的愛的創傷重新掉淚,
為許多永遠消逝的情景而傷悲;
我又為過去了的憂怨而再憂怨,
把一樁樁的不幸事細細地籌算,
都是傷痛過的傷痛,一篇傷心舊賬,
但仿佛從未還過,現在來重新付償。
可是我一想到你,親愛的朋友,
一切損失得到補償,一切煩惱全休!
楊熙齡譯
第六五首
就連金石,土地,無涯的海洋,
最后都得消滅在無常的威力下,
那么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對抗——
看她的活力還不過是一朵嬌花?
呵,夏天的芳香怎么能抵擋
多少個日子前來猛烈地圍攻?
要知道,算巉巖鞏固,頑石堅強,
鋼門結實,都得被時間磨空!
可怕的想法呵,唉!時間的好寶貝,
哪兒能避免進入時間的萬寶箱?
哪只巨手能拖住時間這飛毛腿?
誰能禁止他把美容麗質一搶光?
沒人能夠呵,除非有神通顯威靈,
我愛人能在墨跡里永遠放光明。
屠岸 譯
第七三首
你該看到我生命的季節蕭索,
那枝頭原是歌場,好鳥啼鳴,
如今卻枝杈戰栗,寒風瑟瑟,
黃葉似有若無,已凋殘飄零。
你該看到我白日行將近昏暮,
太陽已落山,西方天色陰暗,
漸次漸次地黑夜把白天驅逐,
夜是死亡化身,把一切吞遍。
你該看到我那一度閃光的火,
已倒在自己青春的灰燼之上,
即將咽氣,像在停尸床躺臥,
和供它燃燒的材料一齊耗光。
明知如此,你的愛卻更加深,
更加愛這個你即將失去的人。
呂千飛譯
第一二九首
生氣喪失在帶來恥辱的消耗里,
是情欲在行動;情欲還沒成行動
已成過失,陰謀,罪惡,和殺機,
變得野蠻,狂暴,殘忍,沒信用;
剛嘗到歡樂,立刻就覺得沒意思;
沖破理智去追求,到了手又馬上
拋開理智而厭惡,像吞下誘餌,
放誘餌,是為了使上鉤的人瘋狂:
病狂于追求,進而瘋狂于占有;
占有了,占有著,還要,絕不放松;
嘗著甜頭,嘗過了,原來是苦頭;
事前,圖個歡喜;過后,一場夢:
這,大家全明白;可沒人懂怎樣
去躲開這個引人入地獄的天堂。
屠岸 譯
劇中歌謠
春之歌
當雜色的雛菊開遍牧場,
藍的紫羅蘭,白的美人衫,
還有那杜鵑花吐蕾嬌黃,
描出了一片廣大的欣歡;
聽杜鵑在每一株樹上叫,
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譏笑:
咯咕!
咯咕!咯咕!啊,可怕的聲音!
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驚。
當無愁的牧童口吹麥笛,
清晨的云雀驚醒了農人,
斑鳩烏鴉都在覓侶求匹,
女郎們漂洗夏季的衣裙;
聽杜鵑在每一株樹上叫,
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譏笑:
咯咕!
咯咕!咯咕!啊,可怕的聲音!
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驚。
——《愛的徒勞》,朱生豪譯
冬之歌
冰柱條條懸掛在巖梢,
牧羊人老季吹他的手爪,
老唐把木柴抱進了廳堂,
送來的牛奶凍在路上;
手足都有凍瘡,路又不像樣,
梟鳥鼓著眼睛,夜夜在唱
荒唐!
荒唐,荒唐,調子倒滿亮!
正在攪拌砂鍋,那油垢的蔣。
寒風四處總吹個不停,
咳嗽聲淹沒了牧司的講經。
眾鳥棲息在雪里的巢,
瑪良的鼻子凍成紅海椒;
酸林檎在缽子里啾啾地響,
梟鳥鼓著眼睛,夜夜在唱
荒唐!
荒唐,荒唐,調子倒滿亮!
正在攪拌砂鍋,那油垢的蔣。
——《愛的徒勞》,郭沫若譯
“不要長吁,姑娘”
不要長吁,姑娘,不要短嘆,
男人從來就是薄情漢——
他腳踏那個兩頭船,
他的心思到東到西轉。
快隨他們去吧,何必想不開,
還是尋快活,還是快活好;
拋掉了嘆息把歌兒唱起來:
嗨,娜妮娜妮??!
別老記著往事叫你悔恨,
別盡唱那歌兒讓人傷心,
哪個夏天不是樹蔭綠沉沉?
哪個男子不是無義又無情?
快隨他們去吧,何必想不開,
還是尋快活,還是快活好;
拋掉了嘆息把歌兒唱起來:
嗨,娜妮娜妮??!
——《無事生非》,方平譯
綠林樹下
枝葉蔭蔭綠林里,
誰愿和我躺一起;
發歌聲輕軟,
配鳥鳴婉轉;
到這來、到這來、到這來:
冬寒歲底,
風雪侵襲,
除此外再沒有敵禍仇災。
撇開了人間名利,
愛上這廣闊天地;
親手覓食忙,
吃來分外香;
到這來、到這來、到這來:
冬寒歲底,
風雪侵襲,
除此外再沒有敵禍仇災。
——《皆大歡喜》,呂千飛譯
“吹吧、吹吧、你冬天的風”
吹吧、吹吧、你冬天的風,
盡管無義無情,
也強似人間忘恩;
你牙齒并不那么銳利,
雖能撼天動地,
卻是無形之身;
嗨噢,唱吧,嗨噢,向綠色冬青帳:
友情多是虛偽,愛情不過愚妄:
那么,嗨噢,冬青帳!
此處生活最歡暢。
凍吧、凍吧、凜冽寒天,
盡管凍傷痛似油煎,
強似世上負義;
你雖能把江海凍皺,
你的力量仍不能夠
全把舊友忘記。
嗨噢,唱吧,嗨噢,向綠色冬青帳:
友情多是虛偽,愛情不過愚妄:
那么,嗨噢,冬青帳!
此處生活最歡暢。
——《皆大歡喜》,呂千飛譯
啊我的姑娘
你到哪兒去,啊我的姑娘?
聽呀,那邊來了你的情郎,
嘴里吟著抑揚的曲調。
不要再走了,美貌的親親;
戀人的相遇終結了行程,
每個聰明人全都知曉。
什么是愛情?它不在明天;
歡笑嬉游莫放過了眼前,
將來的事有誰能猜料?
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華;
來吻著我吧,你雙十嬌娃,
轉眼青春早化成衰老。
——《第十二夜》
“不用再怕驕陽曬蒸”
不用再怕驕陽曬蒸,
不用再怕寒風凜冽;
世間工作你已完成,
領了工資回家安息。
才子嬌娃同歸泉壤,
正像掃煙囪人一樣。
不用再怕貴人嗔怒,
你已超脫暴君威力;
無須再為衣食憂慮,
蘆葦橡樹了無區別。
健兒身手,學士心靈,
帝王螻蟻同化埃塵。
不用再怕閃電光亮,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何須畏懼讒人誹謗,
你已閱盡世間憂樂。
無限塵寰癡男怨女,
人天一別,埋愁黃土。
沒有巫師把你驚動!
沒有符咒擾你魂魄!
野鬼游魂遠離墳冢!
狐兔不來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歸于寂滅;
墓草長新,永留追憶!
——《辛白林》
“當水仙花初放它的嬌黃”
當水仙花初放它的嬌黃,
嗨!山谷那面有一位多嬌;
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時光,
嚴冬的熱血在漲著狂潮。
漂白的布單在墻頭曬晾,
嗨!鳥兒們唱得多么動聽!
引起我難熬的賊心癢癢,
有了一壺酒喝勝坐龍廷。
聽那百靈鳥的清歌婉麗,
嗨!還有畫眉喜鵲的叫噪,
一齊唱出了夏天的歡喜,
當我在稻草上左摟右抱。
——《冬天的故事》,以上三首朱生豪譯
“五尋深躺下了你的父親”
(愛麗爾挽歌)
五尋深躺下了你的父親,
他的骨頭變成了珊瑚;
變成了珍珠,他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沒有朽腐,
只是遭受了大海的變易,
化成了富麗、新奇的東西:
海女神時時都給他報喪:
聽!我聽見了——叮當的鐘響。
——《暴風雨》,卞之琳譯
劇中臺詞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48]
(哈姆雷特獨白)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
要做到高貴,究竟該忍氣吞聲
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矢石交攻呢,
還是該挺身反抗無邊的苦惱,
掃它個干凈?死,就是睡眠——
就這樣;而如果睡眠就等于了結了
心痛以及千百種身體要擔受的
皮痛肉痛,那該是天大的好事,
正求之不得??!死,就是睡眠;
睡眠也許要做夢,這就麻煩了!
我們一旦擺脫了塵世的牽纏
在死的睡眠里還會做些什么夢,
一想到就不能不躊躇。這一點顧慮
正好使災難變成了長期的折磨。
誰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撻和嘲弄,
忍受壓迫者虐待、法庭的拖延、
衙門的橫暴、做埋頭苦干的大才
受作威作福的小人一腳踢出去,
如果他只消自己來使一下尖刀
就可以得到解脫?。空l甘心挑擔子,
拖著疲累的生命,呻吟,流汗,
要不是怕一死就去了沒有人回來的
那個從未發現的國土,怕那邊
還不知會怎樣,因此意志動搖了,
因此就寧愿忍受目前的災殃,
而不愿投奔另一些未知的苦難?
這樣子,顧慮使我們都成了懦夫,
也就這樣子,決斷決行的本色
蒙上了慘白的一層思慮的病容;
本可以轟轟烈烈的大作大為,
由于這一點想不通,就出了別扭,
失去了行動的名分。
“可是我以為總是丈夫先不好”[49]
(愛米麗雅臺詞)
可是我以為總是丈夫先不好,
老婆才墮落。他們要疏忽責任,
把我們珍愛的東西亂拋給人家;
或者要無端吃醋,蠻不講理,
把我們亂管束一氣,或者要打我們,
發狠心削減我們的零用錢——
好,我們也會恨;盡管善良,
我們也會報復的,讓他們知道
老婆也同樣有感覺:看得見,聞得到,
嘗得出什么是甜,什么是酸,
跟丈夫全一樣。他們甩我們換別人,
是為的什么呢?是為的逢場作戲嗎?
我看是的。是出于多情多感嗎?
我看是的。是喜新厭舊的結果嗎?
這也是的。那么我們就不會想
調調情,玩玩,變變,像男人一樣嗎?
讓他們好好待我們,要不然讓他們知道:
我們干什么樣壞事,全都虧他們的指導!
“來吧,我們進監獄去”[50]
(李爾王臺詞)
來吧,我們進監獄去。
我們倆要像籠中鳥一樣的唱歌;
你要我祝福的時候,我會跪下去
求你寬恕。我們就這樣過日子,
祈禱,唱歌,講講古老的故事,
笑蝴蝶披金,聽那些可憐蟲閑話
宮廷的新聞;我們也要同他們
漫談誰得勝,誰失敗,誰當權,誰垮臺;
由我們隨意解釋事態的秘密,
儼然是神明的密探。四壁高筑,
我們就冷看這一幫那一派大人物
隨月圓月缺而一升一沉。
“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51]
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
一天天偷搬著這種瑣碎的腳步,
直到時間記錄的末一個音節;
我們的昨天全部給傻子們照明了
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蠟燭!
人生只是個走影,可憐的演員
在臺上搖擺了,暴跳了一陣子以后
就沒有下落了;這是篇荒唐故事,
是白癡講的,充滿了喧囂和吵鬧,
沒有一點兒意義。
“熱鬧場結束了”[52]
(普洛士帕羅臺詞)
熱鬧場結束了。我們的這些演員,
我有話在先,原都是一些精靈,
現在都隱去了,變空無所有,
正像這一場幻象的虛無縹緲,
高聳入云的樓臺、輝煌的宮闕、
莊嚴的廟宇、浩茫的大地本身、
地面的一切,也就會云散煙消,
也會像這個空洞的洋洋大觀,
不留一絲的痕跡。我們就是
夢幻所用的材料,一場睡夢
環抱了短促的人生。
——《暴風雨》,以上五段卞之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