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死在午后(海明威文集)
- (美)海明威
- 5213字
- 2019-09-18 15:42:13
春天里到西班牙去看斗牛碰到的倒霉事就是下雨。你隨便走到哪里都會下雨,尤其是在五、六月間,那也是我喜歡夏天那幾個月的理由。有時候,夏天那幾個月里也下雨,但是我至今還沒有見過西班牙七、八月里天下雪的,雖然在一九二九年的八月,在阿拉貢一些山區避暑勝地下了雪,有一年的五月十五日馬德里下了雪,天很冷,只得取消斗牛。我記得那一年去了西班牙,心想春天該早已來到,可是,我們整天乘坐火車,穿行在鄉間,盡是光禿禿的,很冷,仿佛十一月的崎嶇山地。我幾乎認不出這片鄉村便是我夏天來過的地方,到了晚上我在馬德里跳下火車時,雪在車站外飛舞。我沒帶大衣,就待在房間里,坐在床上寫作,要不就到附近咖啡館里喝咖啡和多梅克白蘭地。天太冷,我連續三天閉門不出,接著出現了和煦的春天天氣。馬德里是一座山城,有山區氣候。馬德里天高氣爽,萬里無云,是典型的西班牙的天空,相比之下,意大利的天空就多愁善感了。這里空氣清新,沁人心脾。在馬德里,熱也好,冷也好,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一個七月的夜晚,我因為睡不著覺,起來看著街上的乞丐點燃報紙,圍著火取暖。又過了兩個夜晚,天氣太熱,我到了清晨開始涼快的時候才睡著。
馬德里人喜歡這樣的氣候,這種冷熱變化他們引以為豪。別的大城市里你到哪里去找這樣的變化?在咖啡館里他們問你睡得怎么樣,你回答說天熱得要死,到天快亮才睡著,他們會對你說,那是睡覺的時候嘛。就在天亮之前人們要睡覺的時候,天就涼爽了。不管夜間有多么熱,到時候天總是會涼快的。要是你不在乎這冷熱的變化,這氣候實在是好氣候。在炎熱的夜晚,你可以到“燈泡河”畔坐坐,喝蘋果酒、跳跳舞,等到你跳夠了舞停下來,天總是涼爽的,因為那里有一排排的樹木,枝葉茂盛,籠罩著小河里升起的霧氣。在寒冷的夜晚,你可以喝一點雪利白蘭地,然后睡覺。晚上睡覺,這在馬德里表明你有點兒古怪。你的朋友知道了好長時間會有些不安的。在馬德里,人們不到夜盡是不會睡覺的。與朋友的約會習慣地都是半夜以后在咖啡館里促成的。我生活過的城市里,除了協約國占領時的君士坦丁堡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城市像馬德里那樣,上床睡覺睡得這么少。它的理論依據也許是,你要等到拂曉前天氣涼快時才去睡覺,但是這個理由在君士坦丁堡就不通了,因為在那里我們總是趁那個涼快的時候,乘車沿博斯普魯斯海峽去觀日出的??慈粘鍪且粯顿p心悅目的事。小時候你去釣魚,去打獵,常??吹饺粘?,戰爭年代也是這樣。后來打完仗,我記得到了君士坦丁堡之后才看到日出。在那里,看日出是傳統的習慣。如果你在做完任何一件事情之后到博斯普魯斯海峽邊去看到了日出,那似乎總可以驗證一點什么??戳巳粘觯裁词露紟狭私】档膽敉馍?。但是,其實眼不見,心不煩嘛。一九二八年共和黨大會期間我在堪薩斯城,開車到鄉下我堂兄家去,當時我感覺是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大火的紅光。那情景跟牲畜圍欄著火那個晚上一模一樣。當時我心里覺得救火我也無能為力,但一面還是覺得應該去。于是我就把車朝大火方向開去。等到把車開到前面一座山的山頂,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是日出。
來西班牙游覽、看斗牛,最理想的天氣,以及斗??梢钥吹阶疃嗟臅r節,是在九月份。這個月里唯一美中不足是斗牛水平不怎么好。公牛在五、六月里狀態最好,七月和八月初,也還是好的,但是到了九月份,牧場被酷暑烤得差不多了,公牛都很瘦,身體虛弱,要不就拿糧食來喂,牛都吃得肥胖,毛皮光滑、油亮,一上場幾分鐘非常地兇猛,但是不適合參加斗牛,就好像拳擊手光靠吃土豆和喝麥芽酒訓練出來的那樣。此外,在九月份,斗牛士幾乎是天天有斗牛表演,簽的合同那么多,在短時期內要是不受傷,可望掙到那么多的錢,他們是極少去冒險的。情況也并不總是這樣,如果有兩名斗牛士要比個高下,那他們就會使出自己的拿手本領,但是許多時候往往是公牛不好,很瘦弱,或者斗牛士不是受了傷就是因為怕丟了合同,在身體還很糟的情況下就匆匆回到斗牛場,或者斗牛士一個時期來斗牛場數太多已經疲憊不堪,那樣一來,斗牛也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了。不過,如果有斗牛新手上場,九月也會是一個很好的月份,因為這些新手剛獲準正式登場,他們在第一個賽季會全力以赴,為自己爭名,并為明年爭取合同。要是你想看,又有一輛跑得快的汽車,九月里你每天可以在西班牙換一個地方看一場斗牛表演。我擔保,你即使不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趕去斗牛,而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趕去看斗牛,你也會累垮的,那個時候,對于斗牛士在全國各地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到了斗牛旺季結束的時候,身體的勞累,你就會有一點了解了。
當然,也沒有法律規定硬逼他們如此頻繁地參加斗牛。他們是為了錢來的,如果他們斗得累了、垮了,并且由于簽訂這么多的合同因此無法使出最拿手的技藝,這時花了錢來看斗牛士表演的觀眾是不會體諒的??墒牵绻阕约焊麄円粯拥教幈疾?,也住在同一家旅館,是以斗牛士的眼光去看斗牛,而不是以花大價錢一年也許才看一回斗牛的觀眾的眼光,那么,對于斗牛士簽的約是很難不持相同的觀點的。說真的,隨便以什么觀點來看,斗牛士確實無權簽訂迫使他匆匆趕場子斗牛的合同,一場斗牛剛完他就得乘上汽車趕路,紅披風和穆萊塔折起來,放在筐子里,用繩子捆在行李箱上,劍盒和手提箱堆放在前面,斗牛士整隊人馬全部擠在一輛大汽車里,車前亮一盞大燈,就這樣上路了,也許要趕五百英里的路,開通宵車,第二天上午滿身的塵土,冒著炎熱,到了一個小城,下午還要上場,簡直沒有工夫撣去一身的灰,洗個澡,刮個臉,就穿上了斗牛服。在斗牛場上斗牛士可能會覺得疲勞,不在狀態上,你也很了解,因為你知道他剛趕過的路,因為你自己也經歷過,你知道,要是夜里睡個好覺他第二天就不一樣了,可是花了錢在那一天里要看他表演的觀眾是不會原諒的,不管他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觀眾把這個叫做貪財,而要是一名斗牛士不能利用一頭出色的牛,讓它充分發揮潛力,觀眾就覺得自己受了騙——他確實受騙了。
在馬德里看第一場和最后一場斗牛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因為那里春季舉行的斗牛不在集市日季節里,而斗牛士處于最佳狀態;他們需要取勝,那樣就會有各次集市上的合同;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狀態應該是最佳的,除非他們冬天里去了墨西哥,回來后感覺到雙季的疲乏,往往還覺得乏味,因為打交道的是不難對付的小種墨西哥公牛因而造成失誤。不管怎樣,馬德里是個怪地方。我不相信第一次去馬德里的人會很喜歡那個地方。馬德里沒有一點你期望的西班牙風光。馬德里是現代的,而不是風格別致的,看不到民族服裝,幾乎看不到科爾多瓦禮帽,有也是假裝內行的人戴的,看不到響板[1],也沒有像格拉納達吉卜賽地下咖啡館那種討人厭的假貨。城中沒有一處有地方色彩的旅游點。但是,等你了解以后,你會發現馬德里是西班牙最典型的城市,最好的居住地,人也是最好的人,每個月都是最好的氣候,而且,雖然其他大城市很有各自省份的代表性,但它們都是安達盧西亞、加泰羅尼亞、巴斯克、阿拉貢,或其他地方性色彩的城市。只有在馬德里你找得到本質的東西。本質,如果真是本質,可以體現在一只光玻璃瓶上,你不需要花花綠綠的商標,在馬德里也不需要什么民族服裝;不管他們造什么樣的房屋,雖然看外表或許像布宜諾斯艾利斯,但是有那一片天空映襯,你一眼就可看出,那是馬德里。如果馬德里只有普拉多藝術館,別的什么也談不上,也值得每年春天里到馬德里來待上一個月,要是你有錢在任何一個歐洲國家的首都花上一個月時日的話??墒?,要是你一方面可以享有普拉多藝術館同時又有斗牛旺季可讓你快活,因為馬德里北面有行程不到兩個小時的埃斯科里亞爾,南有托萊多,一條平坦的路通阿維拉,另一條平坦的路通塞哥維亞,從“農場”酒店出發那也沒有多少路程——要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別說什么永生不永生,你一想到自己總有一天非死不可,從此再也看不到這個地方了,心里就會非常不是滋味的。
普拉多藝術館總的來說是馬德里的典型。從外表來看,它跟美國中學校舍一樣,一點也沒有什么別致的地方。由于那些畫的布置很簡單,一目了然,光線很明亮,除了一幅畫即委拉斯凱茲的那幅小女儐相是個例外,他們無意夸耀或突出繪畫名作,因此,旅游者拿著紅的或藍的手冊查找哪些是名畫,會感到茫茫然有些失望。畫的色彩在山區干燥的空氣里保存得極好,布置極簡單,看著一目了然,旅游者感到上了當。我曾經看到那些旅游者感到疑惑。這些不可能是名畫,色彩太鮮艷,太簡單明白了。這些畫好像是掛在現代賣畫人的店堂里,十分顯眼,極引人注目,為的是讓人買走。旅游者心里嘀咕,不可能是真東西。這里邊定有蹊蹺。他們在意大利美術館里買到過貨真價實的畫,那里畫廊里他們找不到哪一幅說得出名的畫,即使找到了畫,也看不清楚。只有這個樣子他們覺得才是欣賞到了偉大的藝術。偉大的藝術就應該有巨大的畫框,要有紅色長毛絨作陪襯,要不就得用暗淡的光線烘托。這情形仿佛是一名旅游者原先只是通過閱讀色情文學才知道了有些事情,現在竟讓他看一個一絲不掛的漂亮女人,沒有簾幕,沒有遮掩,沒有交談,只有最最簡單的一張床。他可能需要一本書來給他指導,或者至少要有幾樣道具、一些提示。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才有許多寫西班牙的書。有一個喜歡西班牙的人,就有十二個愛讀寫西班牙的書的人。法國則比寫法國的書更讓人喜歡。
寫得最長的關于西班牙的書往往都是去西班牙做了一次精細的考察、從此一去不回的德國人寫的。我倒要說,誰要是非得寫關于西班牙的書,第一次參觀之后就盡快寫出來,那可能是個好辦法,因為經過幾次訪問之后最初的印象反而會被攪亂了,要下個結論什么的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一次訪問之后寫的書,敘事更加確實,一定會更加通俗。理查·福特[2]所寫的那一類書決沒有如供睡前閱讀的《初到西班牙》這樣的書所具有的神秘色彩所產生的通俗性。這本書的作者曾經在一本現在已經停刊的小雜志《S4N》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談他自己是如何寫作的。任何一個想解釋我們寫作中的某些現象的文學史家,都可以在那個雜志的合訂本里去找那篇文章。我自己有的那一本雜志留在巴黎,否則我可以全文引述,但文章的主旨是說,作者晚上赤條條躺在床上,上帝給了他寫作的內容,還說他“心醉神迷,與沖動的和靜止的事物同時有著聯系?!边€說他因上帝的恩賜而“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仿宋體是他標出的,也可能是上帝的。這一點文章中沒有解釋。上帝給了他材料,他就寫下來。結果,一個語言運用太差,甚至連意思都表達不清楚,又用了當時流行的偽科學時髦話,使意思更加難懂的人的那種神秘主義,也就不可避免了。在他為論述西班牙之靈魂所作的短暫的西班牙之行期間,上帝給了他有關這個國家的一些奇妙的東西,可是這些東西往往是毫無價值的。如果我做一回偽科學領域的一名姍姍來遲的人,這一篇東西只不過是我稱之為用勃起文體寫的東西罷了。眾所周知,或者沒有人知道,隨便你怎么認為都可以,由于某種程度的密集,樹木,舉個例子來說,對處于那種自命不凡狀態的人和不處于自命不凡狀態的人,看上去是不一樣的。所有的物體看上去都是不同的。它們稍微大一些,比較神秘一些,并且模糊不清。你自己不妨試一試。于是,在美國,出現了,或者曾經出現過一派作家,他們——這是著名精神病科醫生老海明斯坦因醫生的推斷——似乎要用保存這種密集現象的手法,對單調的浮華風格造成的幻像略加歪曲,從而使所有物體變得神秘化。這個派別現在似乎正在消失,或者說已經消失,而在這個派別存在的時期內,它是一個有意思的機械論的實驗,充滿了美麗的陽物形象,那是仿照充滿柔情的情人節禮物描繪的。但是,只要這些作家的幻像倘若在不很密集的時候稍微再有趣一點,也比較顯露,那么,這個派別的意義會更大一些。
如果像《初到西班牙》這樣一本書是在出了幾篇關于那個國家的好文章之后,為了讓人有一個清楚的看法才寫下來,不知道這本書會是個什么樣子。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咱們這些偽科學家們也許大錯特錯了。但是,在推理大師、老海明斯坦因醫生毛茸茸大眉下那雙深邃的維也納人的眼睛看來,如果有幾篇好文章已經將腦子來過一番大清理,似乎什么書也都沒有了。
下面這一點也不能忘記。如果一個人寫得清楚明白,要是他作假的話,誰都會發現。如果一個作者故弄玄虛,避免直截了當的寫法(這一點跟打破所謂句法或語法規則來取得不這么做就無法取得的效果是非常不同的),人們要認出他是個騙子就要花較長的時間,而且其他作家會因為有同樣的需要之苦,為了自己的利益替他捧場。真正的神秘主義不應與寫作的無能相混淆;寫作的無能是沒有神秘可言而試圖加以神秘化,而真正需要的只是作假以掩蓋知識的缺乏或沒有能力明白曉暢地表達。神秘主義暗含奧秘,而奧秘則有許多許多;但是無能并非奧秘之一。同樣,矯揉造作的報刊文章也并不因為摻入了假的史詩特性而變成了文學。還要記住這一點:一切拙劣的作家都愛史詩。
注釋
[1]用硬木或象牙制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時合擊發音。
[2]理查·福特(1796—1858),英國旅游者和作家,著有《西班牙旅游者手冊》(1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