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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果你第一次在馬德里看斗牛,你可以在斗牛開始之前走下看臺到斗牛場內去[1]。到牛欄和馬廄去的門是開著的,在那里你可以在院子里看到靠墻拴著的一排馬,看到長矛手騎著馬從城中趕來了,這些馬是由穿紅色外套的mono,即斗牛場仆役從斗牛場騎到城中長矛手住地去的。這樣,穿白襯衫,系一個黑色活結窄領帶,穿織錦緞短上衣,扎寬腰帶,戴碗狀帽,帽邊上別著絨球,穿厚鹿皮馬褲,右褲腿內扎著金屬片護腿的長矛手就可以騎上馬,穿過大街小巷,夾在阿拉貢大道上的車馬人流中,出城到斗牛場去。斗牛場仆役有時候騎在他身后的馬鞍上,有時候騎著牽來的另外一匹馬。馬車、貨車、出租車、汽車的車流中出現的這幾個騎馬的人是為斗牛作廣告宣傳,要讓騎著的馬疲勞,也免去了劍殺手的麻煩,不必在馬車車廂或汽車里擠出空位子來給長矛手坐。你要坐車到斗牛場去,最好的辦法是乘從陽光門出發的馬拉大客車。你可以坐在車頂上,看看也去看斗牛的所有其他的人,同時,如果你注意這許許多多的車輛,你會發現一輛汽車經過,里面擠著穿好服裝的斗牛士。你能看到的是他們的腦袋,戴著黑頂的扁帽子,金絲或銀絲的織錦緞披在肩上、蓋在臉上。如果在一輛汽車里有幾個人穿銀色或黑色短上衣,只有一個穿金色短上衣,其他的人可能抽著煙、談天說笑,只有他臉色平靜,他就是劍殺手,別的都是聽他指揮的斗牛隊成員。對劍殺手來說,到斗牛場去的途中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刻。早上的時候離斗牛還遠著呢。吃過中飯時間也還早著。然后,在準備汽車或馬車到達之前還要忙于穿衣戴帽。但是,一坐上汽車或馬車,斗牛就很近了,坐在擁擠的車內朝斗牛場開去的一路上,他已經無能為力了。車內是擁擠的,因為斗牛士的短上衣的肩部是很沉、很厚的,劍殺手和他的短標槍手,到了汽車里面,人人都穿了斗牛服,相互都擠得緊緊的了。也有幾個在途中見了朋友笑一笑、打個招呼,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是毫無表情和冷漠的樣子。由于劍殺手每天都與死神生活在一起,因此他變得非常地冷漠,他的冷漠的程度當然就是他想象的程度;往往,在斗牛的當天,而且,最后,在斗牛賽季尾聲的整個過程中,他們心里總有一種冷漠的東西,那是你幾乎可以看得出來的。那東西就是死,你天天跟死神打交道,并且知道天天都有接受死神來臨的可能,就不可能不叫死神留下明顯的印記。死神在每一個人身上留下這種印記。短標槍手和長矛手則不一樣。他們的危險是相對的。他們是遵照命令行事的;他們的責任是有限的;他們不必去刺殺。在一場斗牛之前他們沒有感到極度的緊張。不過一般地說,如果你想觀察憂慮時的沉思是什么樣的,那就去觀察通常都是心情樂觀、無憂無慮的長矛手到斗牛場牛欄去過——去看過挑選公牛,看到這些公牛是又大又壯之后——是如何表現的。如果我會畫畫,我就畫集市期間的小餐館,一張桌子圍坐了短標槍手;那是午飯前,他們看著報。一個擦皮鞋的正在干活,一個跑堂的在忙著。還有兩個從斗牛場回來的長矛手,一個是黑黝黝的一張大臉,濃眉,平時很樂觀,愛說笑話,另一個頭發花白,鷹鉤鼻,是靈巧、利索的矮個子。兩個人活脫兒是陰郁、沮喪的象征。

“Qué tal?”其中一個短標槍手問。

“Son grandes,”長矛手說。

“Grandes?”

“Muy grandes[2]!”

用不著再說別的話。長矛手心里想些什么,短標槍手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劍殺手顧不得自尊心,忘掉自己的名譽,要刺殺一頭大公牛,也許會跟殺一頭小公牛一樣容易。牛脖子上的血管在同樣的位置上,劍頭是一樣容易夠得到的。即使牛很大,短標槍手被牛頂著的可能性也不會因此而增加。可是,長矛手要救自己就無能為力了。公牛超過一定的年齡和體重之后,要是它們頂了馬,那就意味著馬就被頂到空中,跌下來的時候說不定人就壓在下面了,也許長矛手被摔到木圍欄上,壓在馬的下面,或者在與牛遭遇的時候,要是長矛手大膽地俯身朝前,把身體壓住長槍,要痛擊公牛,那就意味著馬腳步一移,他們就會跌在牛和馬的中間,動彈不得,公牛的角就會伸過來找跌在地上的長矛手,除非劍殺手能把牛引開。如果真是一頭大公牛,它頂一下馬,長矛手就會跌下馬來,這一點他心里是明白的,要是“牛很大”那他的恐懼就比劍殺手感覺到的要大了,除非那個劍殺手是個膽小鬼。劍殺手要是鼓起勇氣,總是有辦法可想的。他也許會心里懼怕,但是不管有多么難對付的公牛,總是有辦法的。長矛手就沒有求救對象了。長矛手唯一的出路是在送馬的人用慣常的收買手法要他收下一匹個頭小的馬的時候不上當,并且堅持要一匹很強壯的馬,讓他一開始就能面對公牛,居高臨下,用長槍狠狠頂它一下,希望不會有最糟的情況出現。

等到你看到劍殺手站在馬廄的入口處的時候,他們被恐懼折磨的最難熬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斗牛士在途中與最了解他們的人一起時感到的孤獨感,現在被身邊的人群驅走了,人群又恢復了斗牛士的個性。幾乎所有的斗牛士都膽大。有一些膽不大。這聽起來好像不可能,因為沒有一個膽子不大的人會到斗牛場內跟公牛玩,但在某些特別的情況下,天生的能耐與早期的訓練(開始時是跟沒有危險的小牛犢訓練),把沒有天生膽量的人訓練成了斗牛士。這樣的人大約只有三個。我下面再說說他們的情況。他們可以說是斗牛場最有意思的人了;不過,通常的斗牛士都是很有膽量的人,而膽量所達到的最普通的程度就是一時間可以不顧可能產生的后果的能力。表現得更加明顯的膽量是產生在情緒振奮的時候,那是完全不在乎可能產生的后果的能力;不但是無視可能產生的后果,而且是藐視。幾乎所有的斗牛士都是膽大的,但是幾乎所有的斗牛士在斗牛開始之前的某一時刻都覺得害怕。

本來擠在馬廄門口的人現在漸漸散去,斗牛士們排好了隊,劍殺手三個一排,短標槍手和長矛手在后。人群離開場子,場內空出來了。你坐到自己座位上。如果你的座位是在前排,你就從下面的販子那里買一個墊子坐在上面,兩個膝蓋頂著木板,望著斗牛場那邊你走后只留下三個劍殺手站著的馬廄門口。劍殺手站在門口,太陽照著他們金閃閃的斗牛服,而別的斗牛士們則簇擁在他們的身后,有的徒步,有的騎馬。然后你看到身邊的人抬頭朝上面的一個包廂望去。那是總裁判進場。他坐下來,揮動手帕。如果他準時入座人群中就會爆發出掌聲;如果他遲到就會有一陣口哨聲和嗤笑聲。號角吹響了,兩個騎著馬的人穿著腓力二世[3]時代的服裝,從馬廄出來,穿過鋪沙土的斗牛場。

這兩個人就叫alguacil,即騎馬執行官。代表合法管理機構的總裁判所發布的所有命令就是通過騎馬執行官傳達的。他們飛奔著穿過斗牛場,脫帽俯身向總裁判致意,大概在接受總裁判的授權之后,又飛奔著回到原地。此時響起了音樂,從拴馬的院子入口處走出一隊斗牛士,這就是paseo,即列隊接受檢閱。劍殺手并排走出來,六頭牛就有三個劍殺手,八頭牛就是四個劍殺手。他們的禮服披風向上翻起,裹住左臂,右臂平衡,跨著大步,晃動手臂,抬起下巴,兩眼注視著總裁判坐的包廂。每一位劍殺手背后,是排成一列縱隊的由他指揮的短標槍手和長矛手,各以資歷深淺為序。因此,他們進入斗牛場的沙地是三四人一組的縱隊。劍殺手們走到總裁判包廂前面的時候,他們深深鞠躬,摘下他們的黑色帽子即montera——他們的鞠躬是認真還是敷衍那是由他們從事斗牛年限的長短或對人生有多少冷漠來決定的。在他們斗牛生涯的開端,他們都是非常虔誠、守規矩的,就像圣壇前張羅大彌撒事務的勤雜人員那樣,而且有些人永不變心。別的人則跟夜總會老板一樣玩世不恭。虔誠的人比較頻繁地死去。玩世不恭的人是最好的同伴。不過,最最好的是雖然玩世不恭但仍然還是虔誠的人;或者是曾經虔誠過的。如果他們曾經虔誠過,后來變得玩世不恭,那么他們就會因玩世不恭而又變得虔誠。胡安·貝爾蒙特就是這后一種人的典范。

向總裁判鞠躬完畢,他們重又仔細戴好帽子,退回到木板圍欄里去。接受檢閱的隊伍解散了,這時大家都已經敬過了禮,劍殺手也已經卸下了沉重的金絲織錦和掛著寶石的檢閱時穿的披風,讓人或自己直接交給朋友或者欽佩自己的人,披掛在擋板上,保護最前面的幾排座位,或者,有時候由看管劍的人去送人,一般是歌唱家、舞蹈家、江湖郎中、飛行員、電影演員、政客或者正巧坐在包廂里的當日新聞人物。年紀很輕很輕的劍殺手或者非常蔑視人生的劍殺手,把他們的披風送給可能就在馬德里的外地來的斗牛主辦人,或者就送給斗牛評論家。最好的斗牛士把披風送給朋友。最好別讓人把披風交給你。要是斗牛士平安無事、一切順利,那就是最愉快的敬賀,可是,要是他出了事,那個責任就太重大了。一個斗牛士,由于運氣不好,碰上一頭很糟的公牛,出了一樁叫他失去信心的事,或者受過傷之后身體還未復元就回到斗牛場,心里緊張,因此自己沒有了面子,最后還激起了公憤,人們向他扔皮坐墊,他耷拉著腦袋退場的時候,也許只好讓警察護送了。如果你對這樣的一個斗牛士明顯地表示忠心,那么在看管劍的人一邊躲避扔過來的皮坐墊,一邊跑過來向你討回披風,你自己就太引人注目了。也可能是看管劍的人見勢不妙,要出亂子,在最后一頭牛還沒斗的時候就跑過來討回披風。你只見那塊懷著自豪感收下的披風,緊緊裹在丟盡了臉的人的肩上,在飛過來的皮坐墊攻擊下,奔過場子。還有幾個更加兇狠的觀眾去追你的劍殺手的時候挨了警察的打。短標槍手也把他們的披風交給朋友去炫耀,可是,由于這些披風不過是遠遠看去才顯得奢華,實際上質地往往很薄,盡是汗漬,襯里似乎也不過是到處都用來做背心襯里的一樣的條紋布料而已,而且短標槍手送披風給觀眾也不是很看重的樣子,因此,即使有這種榮譽也只是名義上罷了。人們接住扔過來的披風攤開來,斗牛用的紅披風也從圍欄上取下來了,這時候斗牛場勤雜人員開始平整場內的沙土,因為長矛手的隊伍、套了馬具的拖死牛、死馬的騾子,還有騎馬執行官的馬蹄,把沙土踩亂了。也就在這個時候,兩名不參加比賽的劍殺手(由此可見這是一場六頭公牛的斗牛表演)與他們的斗牛小組成員一起退到callejon里,即木板圍欄的紅色擋板與頭排座位之間的狹窄通道內。要參加斗牛表演的公牛馬上就要放進場內,劍殺手就挑了一塊沉重的細布斗牛用紅披風。這種斗牛紅披風通常是玫瑰紅的面子,黃色襯里,有一個很大的硬領,紅披風又大又長,要是劍殺手披在身上,披風下沿可夠到膝蓋或正好長過膝蓋,他可以把自己整個身體裹住。馬上就要參賽的劍殺手就站在小而淺的木板掩體里面,這掩體就在木板圍欄的外檔。說它窄,掩體能容兩個人;說它寬,也只能在掩體里躲一躲而已。執行官騎著馬到了總裁判包廂下面,向總裁判索取打開公牛正在里面等候的牛欄的紅色大門的鑰匙。總裁判扔下鑰匙,執行官要用插了羽毛的帽子去接鑰匙。要是把鑰匙接住了,觀眾就鼓掌。要是鑰匙沒接住,人們就會吹起口哨。不過,鑰匙接住還是接不住,觀眾都不怎么當一回事。要是鑰匙沒有接住,斗牛場勤雜工過去拾起來,交給飛奔過來的執行官,再由他交給站在牛欄大門口準備開鎖的人。執行官又飛奔回來,向總裁判敬禮,然后奔出場外。這時候勤雜工再把沙土上的馬蹄印整平。場地平整完畢,這時,場內只有站在掩體即burladero后面的劍殺手和分站在場子的兩邊的兩名短標槍手,他們緊緊貼著圍欄。場內非常地靜,每一個人眼睛都盯著紅色的木板門。總裁判拿起手帕打了個信號,喇叭吹響了,那個非常嚴肅、一頭白發、機警的老頭,名字就叫加百列[4],穿一套樣子很滑稽的斗牛服(是眾人捐款買給他的),他把牛欄的大門鎖打開,使勁地拉著門,朝后退,大門打開后就可看見低矮的通道。

注釋

[1]根據政府規定,你現在已經不能在斗牛場內走動了。你可以參觀馬廄和其他附屬建筑。——作者原注

[2]四句對話系西班牙語:“怎么樣?”“都是大的。”“大的嗎?”“很大!”

[3]腓力二世(PhilipⅡ,1578—1621),西班牙國王(1556—1598)。

[4]加百列(Gabriel)在基督教《圣經》中則是傳達上帝佳音的七大天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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