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文集)
- (美)海明威
- 2765字
- 2019-09-18 16:38:10
他在睡袋里入睡了,已睡了很久啦,他想。睡袋鋪在林地上,在山洞口另一邊巖石的背風處,他在睡眠中翻過身來,這一翻,壓住了臨睡前貼身放在睡袋里的、用帶子系在他一只手腕上的手槍,覺得肩酸背痛,兩腿乏力,肌肉疲乏地給拉扯著,所以感到地面軟軟的,身子在有法蘭絨襯里的睡袋中就這么舒展一下,也使他感到懶洋洋得富有快感。他一覺醒來,不明白自己正在什么地方,等弄明白了,就挪開脅下的手槍,滿意地安下身來,一展身又入睡了,一手放在用衣服整齊地卷住繩底鞋做成的枕頭上。他用一臂摟著這枕頭。
這時,他覺得有只手按在他肩上,就馬上翻過身來,右手在睡袋里握住手槍。
“噢,是你,”他說著放下手槍,舉起雙臂把她拉下。他抱著她,能感覺到她在哆嗦。
“里面來,”他低聲說。“外面很冷。”
“不。我不能。”
“里面來,”他說。“有話我們等會兒談。”
她在發抖,他這時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條胳臂輕輕地摟住她。她別轉了頭。
“里面來,小兔子,”他說,吻著她的后頸。
“我怕。”
“別。別怕。里面來。”
“怎么進來?”
“鉆進來就是。里面很空。要我幫你一把?”
“不,”她說,接著就鉆進了睡袋,他把她緊緊貼著自己,想吻她的嘴唇,而她把臉緊靠在用衣服卷成的枕頭上,但雙臂緊摟著他的脖子。這時他擁抱著她,感到她的雙臂放松了,又在哆嗦著。
“別,”他說著笑了。“別怕。那是手槍。”
他提起手槍,悄悄地塞到自己背后。
“我害臊,”她說,臉朝著別處。
“別。不用這樣。好。來吧。”
“不。我不能。我害臊,我怕。”
“別。我的兔子。請別這樣。”
“我不能。如果你不愛我。”
“我愛你。”
“我愛你。啊,我愛你。把手放在我頭上,”她朝著別處說,臉仍舊貼在枕上。他一手放在她頭上,撫摸它,接著她一下子從枕頭上轉過臉來,偎在他懷里,緊挨著他,臉貼在他臉上,她在哭。
他靜靜地、緊緊地抱著她,感覺到她年輕的身軀長長的,撫摸她的頭,吻她潤濕而帶咸味的眼睛,她哭著哭著,他能感覺到她那對圓圓的、乳峰挺突的乳房隔著她身上的襯衫頂著他。
“我不會接吻,”她說。“我不知道怎樣才好。”
“沒有必要接吻。”
“不。我一定要接吻。我什么都要做。”
“沒有必要做什么。這樣很好。可你衣服穿多了。”
“我該怎么辦?”
“我來幫你。”
“這樣好些嗎?”
“是的。好多了。你不是也覺得好些?”
“是的。要好多了。我可以按照比拉爾說的跟你走嗎?”
“是的。”
“可是不去收容所。我要跟你一起。”
“不,要去收容所。”
“不。不。不。跟你一起,我要做你的女人。”
他們這時躺著,原先遮蔽的,現在全裸露了。原先是粗糙的料子的地方,現在一片光滑,光滑、堅實、圓鼓鼓地緊挨著,長長的,暖暖的,一片涼意,外面涼而里面暖,長長的,輕輕的,緊緊地摟著,緊緊地摟在一起了,落寞空虛卻又輪廓分明,給人快慰,年輕可愛,這時全都變得暖暖地光滑,給人一種空虛、胸口作痛、緊密擁抱的落寞之感,這一切如此強烈,以致羅伯特·喬丹覺得再也忍受不住,就說,“你愛過別人嗎?”
“從來沒有。”
這時,她在他懷里突然僵硬地失去了活力,“可是人家糟蹋過我。”
“誰?”
“好幾個。”
她這時躺著一動也不動,仿佛她的軀體已經死去,她把臉轉向別處。
“你現在不會愛我了。”
“我愛你,”他說。
但是他受到了某種影響,她知道是這樣。
“不,”她說,聲音變得死氣沉沉而呆板。“你不會愛我了。不過你也許會帶我去收容所。我去了收容所,就永遠不可能做你的女人,什么也說不上了。”
“我愛你,瑪麗亞。”
“不。這不是真的,”她說。這時仿佛話已說到了盡頭,她可憐巴巴卻滿懷希望地說:
“可是我從沒吻過男人。”
“那就現在吻我吧。”
“我要吻,”她說。“可我不會。當時他們糟蹋我,我拼命掙扎,直到眼睛看不清。我一直掙扎到——到——到一個人坐在我頭上——我就咬他——后來他們勒住我的嘴,把我兩手反扣在腦后——別人就糟蹋我。”
“我愛你,瑪麗亞,”他說。“誰也沒有把你怎么樣。你,他們碰不了。誰也沒碰過你,小兔子。”
“你相信是這樣嗎?”
“我知道是這樣。”
“那么你會愛我?”這時又暖暖地緊挨著他。
“我會更愛你。”
“我一定要好好吻你試試看。”
“就吻我一下吧。”
“我不知道怎么好。”
“吻我就是。”
她吻他的臉頰。
“不。”
“我們的鼻子往哪兒擱?我老是想知道鼻子該往哪兒擱。”
“瞧,把頭偏一點兒,”這時,他們的嘴緊貼在一起了,她緊挨在他身上,她的嘴慢慢地張開了一點,接著,他把她貼在自己身上,突然感到從來也沒有過的喜悅,輕柔、親切、歡欣、出自內心的喜悅,無憂無慮,不再疲憊,不再發愁,只感到莫大的喜悅,他就說,“我的小兔子。我的好寶貝。我的小親親。我的高個美人兒。”
“你在說什么?”她說,那聲音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
“我可愛的人兒,”他說。
他們躺在那里,他感到她的心頂著他的心在跳動,他用他腳的一側輕輕地擦著她腳的一側。
“你是光著腳來的,”他說。
“是呀。”
“那你是存心到睡袋里來的。”
“是呀。”
“而且剛才不害怕。”
“不。很怕。但更怕脫了鞋怎么走。”
“現在什么時間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表?”
“有。可是在你的背后。”
“把它拿過來。”
“不。”
“那么隔著我的肩膀看吧。”
那時是一點鐘。表面在睡袋中的暗處顯得亮亮的。
“你的下巴扎痛我的肩膀。”
“原諒它吧。我沒刮臉的家伙。”
“我喜歡它。你的胡子是金黃色的?”
“對。”
“會長長嗎?”
“炸橋之前不會。聽著,瑪麗亞。你——?”
“我怎么?”
“你想要嗎?”
“要。事事都要。請吧。要是我們事事都一起干,也許以前那事就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你這樣想過?”
“不。我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比拉爾跟我說了。”
“她非常聰明。”
“還有一件事,”瑪麗亞輕輕地說。“她要我告訴你,說我沒有病。她懂這種事,她說要告訴你。”
“她要你告訴我?”
“是的。我對她說了,告訴她說我愛你。今天一見你,我就愛上你了,好像心里一直有著你,可就是沒見過你,我告訴了比拉爾,她說如果我要把一切的一切全告訴你,要告訴你說我沒病。剛才說的那情況是她很久以前對我說的。在炸火車之后不久。”
“她說了什么?”
“她說,一個人只要不愿意,人家就不能把她怎么樣,還說,要是我愛上了一個人,就能把過去的全抹掉。那時我想死,你知道。”
“她講的話很對。”
“我現在很高興那時沒死。真高興那時沒死。那么你會愛我嗎?”
“會。我現在就愛你。”
“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啦?”
“干我這一行的,不能有女人。但是你現在就是我的女人。”
“我一做你的女人,就永遠是你的人。我現在就是你的女人嗎?”
“就是,瑪麗亞。就是,我的小兔子。”
她緊緊地抱著他,嘴唇尋找他的嘴唇,接著找到了,就緊貼住他的嘴唇,而他,覺得她嬌嫩、清新、潤滑、年輕、溫暖發燙卻涼涼的很可愛,處身在這熟悉得就像他的衣服、鞋子或他的任務一樣的睡袋中,令人難以置信,接著她驚慌地說,“我們要做的事現在快做吧,好讓那回事全抹去。”
“你要?”
“就是,”她簡直狂熱地說。“就是。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