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馬遷透過論孔子作《春秋》所表達的意念
司馬遷為太史令五年,與壺遂完成《太初歷》,為武帝所采用。《自序》云:“天歷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边@是漢朝當時一件大事。天官之學,司馬遷認為乃其原始的家學,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始為司馬氏。至司馬談時重究舊業,學天官于唐都。《史記·天官書》云:“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於唐虞羲和……夫自漢之為天數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占歲則魏鮮?!瓰樘鞌嫡弑赝ㄈ?、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a id="w8">[8]是則司馬遷之完成《太初歷》,使漢朝改正朔,易服飾,不但有所師承,而且自許由此而究得天之運數,至今已該當新運。[9]同書太史公又云:“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碧爝\之數五百年一大變,此種觀念先秦已然存在,例如,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而離,離五百歲而復合;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a id="w10">[10]是則司馬談遺囑謂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今漢興如何如何,表示語有深意焉;司馬遷記其此言,亦有深意焉。是以司馬遷在敘述其父遺囑,為太史而開始研撰時,慨然謂: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庠谒购酰??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按:孟子“言必堯舜”,司馬遷對他極為推崇,記堯、舜、禹事多采其言,或有人謂“尊孟子亦自司馬遷始”。[11]司馬遷讀《孟子》而大加推崇采信,則他必讀過該書最末一段語錄。孟子曰:
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12]
是則五百歲必有圣人興,后圣繼前圣,聞道而特起,此一觀念在儒家由孟子提出,隱然有預期孔子以后五百歲,當有聞知其道而繼起者。司馬遷自述開始研撰《史記》,以至改正天歷、諸神受紀之際,突然冒出“先人有言”之語,意思究竟何在?《索隱》注謂:“言且當述先人之成業,何敢自嫌值五百歲而讓之也?!?a id="w13">[13]據此,則司馬談生前此言,僅是欲表示周公開創歷史文化,孔子承傳歷史文化,至今時機已至,自己應慨然當此使命,繼之而紹述孔后四百有余歲的歷史文化而已。由于其父并未完成此業而卒,所以司馬遷才于引用其言之后,連說“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人何敢讓焉”!表示弄清楚其父之真意應該在此,而自己則欲繼承父親此志業,不敢自嫌值五百歲而讓之也。假如所釋無訛,則司馬遷繼承父業,實與五百歲當有圣人興的觀念意識無關。
不料司馬遷之自言其為何繼承父業,竟引起壺遂的兩次質問。情況與后來班固因繼承其父之續《太史公》,而被密告“私改作國史”,因而下獄險遭死難,幸其弟班超赴闕說明而始免之事頗為相似。壺遂是司馬遷之同事,是他所推崇的長者。[14]似因司馬遷提及上述的當期運之意識,故向司馬遷提出了兩個尖銳而敏感的問題。以司馬遷與他的關系,壺遂之問當不至于心懷惡意,然而卻正好成為司馬遷澄清一些問題的好機會,是以于《自序》中不憚煩冗地做了辯述以免時難。
這兩個問題其實是相關的,尤其關系了經、史之分別及史學的重要構成問題。
壺遂第一問是個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他是這樣發問的:“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其答案幾乎自孟子以來,——尤其《春秋》此時已成大經——人所周知,但司馬遷對此回答的方式則饒有深意。他首先論孔子作《春秋》的背景是被諸侯大夫所壅害,意識到“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于是褒貶二百年之間的歷史人事,“以為天下儀表”,其目的在“達王事而已矣”;其次乃提出《春秋》的性質和方法是辯明人倫是非,接著扼論六藝之各有要旨功能,以及由經世致用觀念對《春秋》一書予以強調,最后才給予“《春秋》者,禮儀之大宗也”的結論。正唯其答案如此,所以壺遂的第二問就如此發問:“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這就無異直疑司馬遷是否有意當其運而繼起為圣人矣。司馬遷第二次回答,再次說明孔子作《春秋》之方法為褒善貶惡;然后,聲言此時為圣明時代,有司不載是失職,“余嘗掌其官”,父親也曾遺命,因此不敢推卸此史命。亦即表示其撰述之方法、背景、目的,均與孔子不同。并強調其使命意識之所在。最后則強調其所為是“余所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庇靡詳嘌云渥鲋畬ο?、目的、性質以及方法,俱與孔子作《春秋》不同。經、史之分野,以及史學何以成其史學,即可見于此,容稍分析于后。
司馬遷答壺遂第一問的開始云:
余聞董生(按:指董仲舒)曰:“周道衰廢,孔子為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p>
這種答法,無異有孟子所謂五百歲去圣久遠,后圣繼起者則“聞而知之”的意思。司馬遷敘孔子作《春秋》的背景、意識和目的,其實不必借用聞自董仲舒之言,因為他對此非常了解,例如,于《孔子世家》述此事云:
(魯哀公春狩獲麟后)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歿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
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15]
司馬遷如此下筆,根據《公羊傳》之外,實有另一段資料來源。即前章所引《孟子·滕文公下》所載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言。
司馬遷據此以撰《孔子世家》,以據此以答壺遂,即知司馬遷確定孔子的確見世衰道微,遭受壅害,而思發憤以行道,欲聲名及其道能通于后世,是為其作《春秋》的意識所在。他確定孔子透過是非褒貶的方法,以求“為天下儀表”“以達王事”,此為作《春秋》之目的。
其次,司馬遷明顯的指出《春秋》一書之對象和性質,是一部為規范正文教人倫而作的道義哲理的批判之書,故答壺遂說: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洞呵铩忿q是非,故長於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ň赋甲樱┎煌丁洞呵铩分x者,必蒙首惡之名……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省洞呵铩氛?,禮義之大宗也?!?/p>
是則司馬遷已清晰地指明:就學術的對象而言,《春秋》實以發明及規范人倫道德為主,所謂明王道,辨人事,禮義之大宗是也。就其性質而言,“《春秋》以道義”之意,實指此書為蘊含絕對真理之書,亦即是壺遂所謂孔子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的“空文”也。就其功用言,則是有存亡繼絕,撥亂反正,而“長於治人”功能。從上述種種性質作用看,以故司馬遷答壺遂,謂“君(將《史記》)比之於《春秋》,謬矣”。換句話說,司馬遷否認《春秋》的對象、性質與其據所創的新史學撰述之《太史公》相同,因為《春秋》是批判性及理論性之學術故也。他特別引述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用意殆在表明《春秋》一書,其實是假借歷史批判以發明其“空言”之書罷了。此意與孟子之說實相通,而于《十二諸侯年表序》有更清楚的說明:
周道缺……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16]
由上面之冗述,可知此時已然經學化的《春秋》已被司馬遷確認為一部據義理以行王道之書,是假借歷史記載形式以成之空文。正唯《春秋》的對象和性質是如此,所以此書才只能口受而不能刊見;也正唯其目的不在“述故事”而在道義法,故受者才會因各有體認而至異端之出現,導致左丘明作《左氏春秋》,欲以統一及端正孔子的真旨。就此而言,《史記》確實不能比之于《春秋》。
司馬遷透過回答壺遂的第一問,不但解答了“孔子何為而作《春秋》”,抑且解釋了“孔子如何而作《春秋》”,及“《春秋》究竟為何種學術”諸問題,其目的是用以作為澄清第二問的基礎。當壺遂詢以“夫子所論,欲以何明”之時,司馬遷答得“唯唯否否”,避重就輕的隱約態度顯然值得深究。第二問似乎主要是就撰述之動機、意識和目的等方面發問的,而司馬遷的回答,故意超出了所問的范圍。
首先,司馬遷認為傳統而正當的撰著意圖和方法,不僅只是偏于刺譏而已,尚且有表揚的一面,表示其著作之意圖和方法,并不違反此傳統。然而他之所以強調了漢興以來的圣明,實因避忌之故,與敘述其父遺囑而強調漢德之意識相通?!短饭芬粫?,對漢朝不滿,對其君臣進行“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批判工作,其例所在甚多;司馬遷自己也聲明,漢興以來將相名臣,他的處理態度是“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17]也就是記善彰惡之意。就此而言,司馬遷并不否認他具有批判的意圖,只是答問時不便強調。不過,司馬遷避此而張彼,他強調其撰述的意識動機,是在當今圣明而不布聞,是有司之過,“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亦即前述的使命、立孝、職守,以至自覺身系歷史文化存續的史家基本意識。易言之,司馬遷自認其撰《史記》的背景與意識,與孔子作《春秋》不相同,雖也兼采批判的方法,但其目的不是欲“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而是由天下史文的存廢方面出發。正唯其出發點在此,所以其結論才說:“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p>
“述故事,整齊其世傳”,此即經、史之分野所在。史學的對象是“故事”——人類在以往發生過的事實,與經學的對象“義法”——人類道德行為的禮義法則——顯然不同。因而“《春秋》以道義”和“《史記》述故事”,其差異實可不言而喻;勉強以今日學術分類言之,一者屬哲學,或者是將哲學落實于歷史批判的歷史哲學,一者則是地道的史學?;蛘哒f,經學追求真理,而史學則是追求真相。
兩種學術對象與目的之差異既在此,則前述司馬遷指出《春秋》的性質是思辨性的,是批判性的,其方法則主要是反省與褒貶;至于其開創的史學則不僅如是而已,它尚講究論證與敘述,因而他在《自序》云:“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北硎臼穼W是搜集史料,將事跡予以論證,然后放回歷史發展序列中加以比較觀察,最后將所得之結果以記錄敘述的方法表現出來,讓史實真相展現其真理的一種學術,可謂繼承了《左氏春秋》的精神要旨而又在方法上超越之。考、論、述等方法論上的字眼,《史記》各篇章中常有強調,不必贅舉。就研究進行而言,史學是考和論——考證和推論——的學術,就完成的形式而言,它是述——敘述或論述——的學術;無論如何,其特性是建立在史料證據的研究上。以故必須“罔羅天下放失舊聞”,此與傅斯年所謂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史學并非就是史料學,因此,所謂“述往事,整齊其世傳”,其含義有循循有序恰如其實地記敘以往發生過的事實,將事件放回歷史序列中加以整理整齊。是以其義亦符合“屬辭比事”之原初《春秋》教旨[18]“述往事”三字,他在《自序》及《報任少卿書》曾三次強調過,具有尊重及遵循既往事實的客觀性而加以說明的意思,下一句“整齊其世傳”則隱含辨明真相、重建歷史的意義。
順著司馬遷此意旨,則有另外兩個問題可以獲得進一步的理解:此即他不否認運用了批判方法,和他批判《春秋》是“空言”。關于第一個問題,前面已引述他對漢興以來將相名臣的態度,是“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治之與事,其實為一,全句表示他尊重客觀的歷史事實加以記載說明,賢者恰如其實的記載其事跡,不賢者亦如實地表明其事,此正班氏推崇《太史公》“不虛美,不隱惡”,是一部“實錄”的意思所在。透過記述事實而讓事實說話;事實擺明,則善惡自見,此為司馬遷進行批判的方法所在,顯然也不能“比之於《春秋》”,因為關系到作者是否蓄意批判。
第二個問題可由第一個問題得到理解,即“空言”乃是相對于“實錄”而言。作《春秋》,是由于“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亦即孔子先已據道義,然后才“落實”到事實層面上發揮。先有主觀的思想觀念,然后才控御事實加以表現,此與“述故事”的原則完全不同,《史記》當然不能“比之於《春秋》”。也就是說,太史公的史學性質是就事論事、明理合一,以致因明事理。蓋他認為孔子的《春秋》主體是義法,表現形式則屬史學,是以義繩事、借史明經的。在形式上他不否認《春秋》是一種史記,故《孔子世家》說左丘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然而實質上是“《春秋》以道義”,是一種哲理性的書。哲理的重要方法是思辨批判,相對于史學而言,比較上屬于“空言”。司馬遷回答壺遂第一問時,除了引用孔子自謂其文寓有“空言”之外,尚論說君臣父子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于罪惡,這些人“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這里說的“空言”,《集解》引張晏曰:“趙盾不知討賊而不敢辭其罪也?!弊髡咴谇拔募匆岩龃死?,此實為以義繩事、借史明經之例。趙盾未弒君而卻“因法受惡”,事非其實,史官卻援義法而如此記述,不是“空言”,則難道是“實錄”不成?竊思司馬遷一再指《春秋》是“空言”或“空文”,其詞之運用似無貶義,只是用以分別《春秋》與《史記》性質之不同,一屬義理性質,一屬事實層次罷了,這也就是強調追求真理與真相之別,亦即經學與史學之別。據此,則附帶使另一問題得到了理解,此即《報任少卿書》中,司馬遷曾說:“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薄秾O子兵法》和《左氏春秋》何以竟是“空文”?《孫子兵法》是一部軍事哲學之書,其理猶可明。[19]至于《左氏春秋》,今人視其性質同于《史記》,皆為史學著作,何以亦成了“空文”?推司馬遷之意,孔子“因史記,作《春秋》”,其實“《春秋》以道義”,是說教之書。左丘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其性質實為以事釋義,以史傳經的傳經之作。傳經是傳闡孔子《春秋》經的意旨,其目的本在于此,不意竟然發展成偉大的史著,則是始料未及。[20]《左氏春秋》被漢人視為傳經之作,故就對象和性質而言,當與司馬遷的新史學有所不同,絕非他無識到不知此書為史著也。蓋從史學角度言,人文變化,必從事跡史實中研求,故必經搜羅史料、考證推論的程序而始克為之,此亦為史學的獨立自主性所在,與借史闡釋某家學說者大不相同?!洞呵铩芳仁钦芾碚f教之書,所以是“空文”;《左氏春秋》目的在傳經,其對象是以史實解釋義法,最終的追求在闡明《春秋》的哲理,故實質上是一部注釋教義哲理之書,因而它也是一部闡釋“空文”之“空文”。由此可知,司馬遷答壺遂之問,一再認定《春秋》是“空文”,其意旨實即在劃分《史記》與《春秋》兩種學術的分野,明辨經、史之差異也。
壺遂與司馬遷的問答,司馬遷至此而止,撰史和傳道原是兩回事,撰史與說教今日看來顯然不相同,不必贅辯,然而司馬遷在此卻一再論述道義和《春秋》諸問題,若非其邏輯思考發生了問題,則必然是另有一番深意??此鸬谩拔ㄎǚ穹瘛钡膽B度,看他后來隱約“欲遂其志之思”的反省,看他發憤“思通其道”的比喻,看他“述往事,思來者”的期望,作者有理由相信他的撰述自有深意,“未易一二為俗人言”。這種深意,或許寄在當期運之時機,繼往開來的整齊世傳異端,創新學術——史公父子自知此非姬周王官之學——以及生命不朽之上。司馬遷茍若缺乏此深意,以下兩千年的史學,當難有或延宕了開創新局之望。綜其問答,可用一表以厘澄其所開創的新學術與經學之差異所在,[21]而以下二千年史學,主要即承襲其創始而發展。
總而言之,司馬遷在“思通其道”雖隱約其詞,但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的承傳以往學術下開新局的精神,與司馬遷的“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之精神是相通的,他所以不敢讓焉之旨在此,于《自序》詳論孔子及六藝之旨亦在此。至于他的新學術,其目的、對象、性質與方法均與《春秋》不盡相同,體裁更不必論,此自是他的創始,就史學史角度看應是“作”而非“述”。他聲言“余所謂述故事……非所謂作也”,是指內容之客觀性而言其當時的心態應與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時殆亦相通,蓋既作之矣,復謙遜之,《報任少卿書》所謂“仆竊不遜……誠已著此書”,即此之謂也。由此可知,就精神觀念乃至意識方法而言,孔子—左氏—史公實有一脈相承而又不盡相同之外。然而,孔子刪詩書禮樂而分為六藝,以存人文化成,而“天下之文”;史公承此觀念,一再強調六藝,遂本詩書禮樂之際而八書于一著,不僅精神觀念與孔子相通,內容之廣大更遠甚于左氏,難怪鄭樵極贊此二人,而許史公“能上稽仲尼之意”矣。[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