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詩學與美學
- 童慶炳
- 6067字
- 2019-09-30 10:35:28
一、儒家的文學觀念
儒家是一個歷史的發展的概念,各代有各代的儒家。有原創性的先秦儒家,有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漢代儒家,有融化了禪宗思想的宋代儒家,有集大成的清代儒家,還有在民國后西方文化沖擊下形成的“新儒家”。各代儒家思想都有變化和發展。但因為都是儒家,因此又有共同的基本思想。在儒家文學思想上也是這樣。
(一)儒家以道德為本位的詩學觀
我們認為最能體現儒家文學觀念的是先秦儒家經典《論語》中孔子的一句話。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2]
孔子對《詩經》的這個著名的評價,表面看是不通的,因為《詩經》三百零五篇,就其思想內容來說,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的。如其中有記載周朝歷史的史詩(《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5篇);有歌功頌德的頌歌,或頌帝王、揚君威,或歌天命、夸戰功,或頌宴飲、贊嘉賓;有辛辣尖銳的怨刺詩,與上述的歌功頌德相反,這些歌謠無情地揭露了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腐敗,對統治者的驕奢淫逸、剝削壓迫人民的丑行表示了憤恨;有情真意切的婚戀詩,或是男悅女之詞,或是女惑男之語,或是抒發愛情的幸福,或是描寫婚戀的悲劇;此外還有農事詩、征役詩、愛國詩等,這么豐富的思想內容怎么能用“思無邪”這三個字來概括呢?孔子豈不是說錯了嗎?實際上孔子并沒有說錯,他是想用“思無邪”這三個字來表達他的詩學觀念。所謂“無邪”就是“思想純正”,在孔子看來,《詩》三百,不論寫什么,都達到了思想純正的標準,能夠成為人們的倫理道德修養的范本。在儒家看來,這就是真正的文學。《詩經》第一篇《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李長之教授把這段詩正確地很有情趣地翻譯成:“關關叫著的大水鷹,河里小州來停留,苗條善良小姑娘,正是人家好配偶。”[3]很明顯,這是一首婚戀歌,拿現在的小青年的話來說,就是姑娘好漂亮,狠命地追吧!可后來有的儒生說這首歌謠是寫“后妃之德”,這可能是想到孔子重視人倫道德,而有意去迎合孔子的意見。而詩的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孔子為什么在整理《詩》三百時,要把那么多的抒發男歡女愛的情歌收集進去呢?這并非要影射什么,在他看來,男女之愛也是人倫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男歡女愛也是人的生活之所必需,所謂“食色,性也”,詩歌去描寫這種情愛婚戀也是自然的。問題在于這種描寫要“無邪”,要符合思想純正的規范,要“發乎情,止乎禮義”。可見孔子用高度概括的“思無邪”這句話來評定思想內容那么豐富的《詩經》,不僅僅是對個別作品的要求,而是對詩的整體的要求,反映了他的以倫理道德為本位的詩學觀。
孔子這種以道德為本位的詩學觀,在對待不同音樂的態度問題上也表現出來了。孔子對《韶》樂特別欣賞,認為《韶》樂“盡美矣,又盡善也”[4],他討厭“鄭聲”,他認為“鄭聲淫”,要“放鄭聲”。為什么孔子對“韶樂”與“鄭聲”采取完全不同的態度呢?相傳“韶樂”是古代歌頌虞的一種樂舞,是“雅樂”,是“正樂”,是合乎“禮”的,而“鄭聲”是“淫”聲,孔子“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在孔子那里,“韶”與“鄭”不相容,其關鍵是“韶樂”合乎“禮”,而“鄭聲”違背了“禮”。禮是什么?就是家與國的秩序,在家里,父子、夫妻、兄弟要長幼有序、尊卑有位;在廟堂,君臣有義,貴賤有別,這就是“禮”,也就是最高的人倫道德。詩和音樂是什么?也就是這種人倫道德(理性)的感性的顯現。
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的以道德為本位的詩學觀,是其哲學思想的必然延伸。儒家學說是社會組織的哲學,也可以說是現實生活的哲學,它強調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責任和義務。在儒家的經典中,雖然也有“天”和“道”的觀念,但不像道家的“道”那樣具有形而上的性質,更不像西方的“上帝”“理念”那樣具有彼岸的性質,合乎人倫道德的也就是合乎“天道”,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人倫道德和“天道”是二而一的東西。孔子的社會組織哲學思想對君對民都有要求,而對君的要求更為嚴格。這種哲學是建立在他反“苛政”、主“仁者愛人”的思想基礎上的。他主張在不違背統治階級根本利益的前提下,適當減輕對人民的剝削和壓迫。即“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反對“猛于虎”的“苛政”。這種思想反映到詩歌問題上,就認為可以通過詩歌來表現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揭發政治上的弊端,以引起上層統治者的注意,肯定了詩可以“怨”。這種思想發展到孟子時,逐漸形成了系統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儒家的詩學觀和民本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系。孔子為什么在“為政”篇提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論點,還主張“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其目的很清楚,那就是首先要用《詩》的純正無邪的思想來規范統治者。統治者自身思想純正,合乎“禮”(即人倫)的規范,才能要求被統治者遵守作為人倫道德規范的“禮”,這樣社會就得到良好的組織和治理,家和國都秩序井然,安寧穩定。而詩歌活動作為“無邪”的思想體系就成為社會組織和治理中的重要因素。
儒家的文化是社會化的。與道家相比,特別與西方的文化相比,由于儒家基本上“不理”鬼神(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天道”與現實的人倫道德也沒有截然的劃分,所以儒家的文化基本上沒有本體界與現象界之分,沒有天國與人間之分,沒有“道”的抽象與現實的具象之分。換言之,中國沒有“上帝之城”(city of god),也沒有普遍性的教會(universal church)。六朝隋唐時代佛道兩教的寺觀與西方中古教會的權威和功能是很不相同的。中國儒家相信“道之大原出于天”,這是價值的源頭。“道”完全可以支持“人倫日用”,前者賦予后者以意義。禪宗也是這樣說的,未悟道之前是砍柴擔水,悟道后仍然是砍柴擔水。所不同者,悟后的砍柴擔水才有意義,才顯價值,那么我們怎樣才能進入這個超越的價值世界呢?這就是孟子說的:“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這是走向人的內在超越的路,和西方人走外在超越的路恰成鮮明的對照。孔子的“為仁由己”已經指出了這種內在超越的方向,后來孟子特別提出“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就更為具體和明確。[5]儒家的這種文化形態,決定儒家的詩學觀只能是工具型的、道德化的、社會化的。這也就是說,儒家需要詩歌,就個人而言,是為了修身養性,增長知識和鍛煉才干;就社會而言,是為了“補察時政”“泄導人情”[6]。儒家認識到,“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7]因此主張“言志”,其最終目的則是為治理和組織社會,尋求一種能夠深入人心的勸善懲惡的教化工具。儒家的詩學公式是:“詩歌——人心——治理”,這就是說,“言志”的詩歌可以塑造人的善良的心靈,而善良的心靈可以純潔社會的風俗習慣。
雖然歷代儒家的詩學思想有所變化,但基本觀念是一致的。如風、雅、頌、賦、比、興的“詩之六義”,“詩言志”的詩學綱領,“美”“怨”“諷”“刺”等藝術手段作為儒家詩學觀念的具體化,這些都是歷代儒家所堅持的。唐代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中,就強調“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認為,詩歌不過是奏折和諫書的補充,不能單純地“嘲風雪,弄花草”,就是描寫風雪、花草,也要符合“詩之六義”,也要“言志”和合“道”,也要符合“禮”的規范。他說:
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苣”,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于此,而義歸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8]
白居易的這些話,典型地反映了儒家的詩學觀念。清楚地說明“為詩而詩”的觀念在儒家的詩學思想中是沒有地位的。儒家的文化是積極入世的,其文學觀念也就強調詩學與社會、政治的聯系。換言之,儒家比較重視詩歌的外部規律把握。
(二)儒家的人格理想與詩性的追求
上面我們說明了儒家文學思想與社會政治聯系的一面,但我們不應把這一面過分夸大。有的論者過分夸大這一面,最后把儒家的文學思想僅僅限于“政治教化”這一點上,說儒家僅僅是把文學用作施行“文治”的工具。如是這樣,就必然會產生這樣一個問題: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作為意識形態的儒家思想一直作為正統思想占據統治地位,文學思想自然也是以儒家為主,許多大作家大詩人的思想也以儒家為主,那么他們怎么還能創造出無比燦爛輝煌的中國的文學藝術呢?換言之,在封建的僵化的文學思想的鉗制下,如何會產生出優秀而美麗的動人的文學作品呢?
實際上在儒家文學思想中還有另外的一面。這個問題很復雜,如果要展開來分析的話,那么包括儒家的以“仁”為核心的思想中也可以延伸出具有詩意的一面,儒家的人格理想也可以轉化為文學價值取向,此外還有歷代文論家談論不休的作為文學思維和文學手段的“賦、比、興”等。這些本書下面將有所涉及或展開論述,擬不在此處討論。這里只提出先秦時期儒家的“文質彬彬”“辭達而已”和“盡善盡美”“美善相樂”簡略來討論一下。
“文質彬彬”的說法見于《論語·雍也》: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9]
很顯然,“文質彬彬”不是論文的,是孔子對“君子”的要求,既要質樸,又要文雅,兩者應兼備。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與“禮”。所謂“克己復禮為仁”。對一個“君子”來說,“仁”是他的“質”,“禮”是他的“文”,“文質彬彬”就是內在的“仁”與外在的“禮”要結合起來,兩者不可偏廢。由此可見,在這里“文質彬彬”還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還沒有延伸到文學理論層次。《論語·顏淵》也談到“文質”問題。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10]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衛國的大夫問子貢,君子只需要樸素而已,為什么要文采呢?子貢說:可惜你說錯了。對君子而言,文與質是要兼備的。如果虎豹和犬羊都拔去毛,那么它們的皮革還有什么區別呢?《論語》中的文質問題雖然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但是潛藏著轉化為文學理論的可能性。果然后來被漢代后期的揚雄轉化為文學理論問題。他先把文質問題轉變為一個宇宙問題,在《太玄·文首》中說:“陰斂其質,陽散其文。文質班班,萬物燦然。”在他看來,文質與陰陽有對應關系,即陰質陽文。天地萬物是陰陽相聚,那么也就是文質相兼。《玄文》中就肯定了“天文地質,不易其位”這種萬物皆文質相符的說法,為“文質”延伸來論文章和文學準備了條件。揚雄在《玄瑩》篇明確地把文質關系問題當成一個文論問題,他說:
務其事而不務其辭,多其變而不多其文也。不約則其旨不詳,不要則其應不博,不渾則其事不散,不沈則其意不見。是故,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觀其施辭,則其心之所欲者見矣。[11]
這里揚雄第一次把“文質”問題轉化為文章寫作問題。他的論點是“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文”與“辭”相對應,“質”與“情”相對應。文質相兼,就是文辭兼備。就是說,文學作品既要情質素樸,但又要文采斐然。揚雄的觀點當然還是從孔子的“文質彬彬”那里借鑒而來的,但這種借鑒與發明對儒家文論是重要發展。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就更進一步發揮。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12]
劉勰的意思是,圣賢的著作,都可以叫作“文章”,那不是文采斐然嗎?水性動才會有漣漪,樹木實花朵才鮮艷,可見文采依靠情質。虎豹要是沒有美麗的皮毛,它們的皮不就和犬羊一樣嗎?就是用犀牛兕牛的皮革制披甲,還要靠朱紅的漆來上色呢,可見情質又有待于文采的配合啊!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篇還有一些“文質”問題的論述,其貢獻在于充分肯定了文學作品有兩個元素,那就是情與采,情要“質”,采要“文”,情采結合,文質相符,文學創作才能達到極致。
與“文質”問題相關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來理解孔子的“辭達而已”。有的論者對孔子寫文章只要“辭達而已”有誤解,認為孔子要求的“辭達”只是文字通順而已。這種理解是不對的。孔子要求的不僅僅是文字通順而已,是很高的要求。早就有宋代學者胡寅解釋說:“辭莫貴乎達,辭莫難乎達”。這是說得很有道理的。對“辭達”解釋得最好的是蘇軾。他說:
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13]
這可以說深得孔子“辭達”論之精髓。“辭達”從內容上看,不能“不及”又不能“過”,要求內容和形式都“到位”,要求恰到好處;從形式上說,則不能言辭粗鄙,但又不必華麗過分,也要表達得恰到好處。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表達無論從內容還是從形式上看,都是一種藝術的表達。正因為儒家重視形式表達,所以“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14]。儒家為了自己的言論流傳和留傳的需要,他們是講究文采的。孔子說過的不少話都是很有意味的,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都是理深辭達之語。它們成為中國詩人獲取靈感、暗示、啟迪、滋養的一個泉源,是理所當然的。
另外,在美與善的關系上,儒家在宣揚儒家的“善”,即社會道德倫理的同時,也宣揚“美”。在評價藝術的時候,還是要有二元素——善與美。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5]
《韶》和《武》都是樂曲。孔子把樂曲分成“美”與“善”兩個元素,認為“韶”盡善盡美,而“武”則雖“盡美”而未盡善。朱熹注釋說:“美者聲容之勝,善者美之實也。……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16]朱熹對《韶》樂盡善而《武》樂不盡善的說法,有不同的理解,這一點可以存而不論。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朱熹認為美是事物“聲容”的外在表現,善是事物的實際內容本身,這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孔子區別善與美的說法,讓后來的作家、詩人知道了,對于文學藝術來說,寫什么(美之實)和怎么寫(聲容之盛)的區別。寫什么是關系到善的問題,怎么寫是關系到美的問題。盡管這個說法略嫌簡單,但還是能夠給大家以啟示:文學藝術是應該追求美的。后來,荀子進一步提出“美善相樂”的論點,意思與古羅馬賀拉斯所提出的“寓教于樂”的說法完全一致。就是說,儒家當然是要“詩教”“樂教”的,當然是要以文學藝術來為社會政治服務的,當然是要“文以載道”的,但文學藝術中,不應直接宣講“教”,明示“道”,而是要寓含于“樂”之中。
由上可見,儒家的文學觀念以社會功利性為主,但也強調藝術性和娛樂性的“亞觀念”。這些“亞觀念”與道家的審美論相結合,成就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輝煌。因此,盡管中國歷代都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但作家、詩人仍然能發揮自己的藝術才能,創造出偉大燦爛的文學篇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