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船夫眾生相

除了無書可讀，我的另一苦惱是沒有換洗衣服。由于未帶行李，我在船上只有身上穿的一件破汗衫和一條短褲。無衣服可換，只好在晚上搓一搓，第二天再穿。

一般水手都沒有我這種苦惱。他們一般只有一件破大褂，頂多外加一條破褲子。拉纖的時候，一絲不掛。為什么會這樣？倒不是沒有錢買衣服。他們的收入其實還可以，但大都吃喝嫖賭，抽鴉片，胡亂花掉了。之所以會這樣，是生命沒有任何保障。川江險惡，隨時都可能翻船。我們所走的從重慶到瀘縣那一段水路中，最危險的地方叫作“寡婦漕”。之所以會有這么一個凄清的名字，是因為此處長江被巨石劈為兩半，突然急轉(zhuǎn)，水急浪高，異常險惡，船經(jīng)此處，必須非常小心，經(jīng)常有船在此出事。水手落水身亡，家中只剩下孤苦的妻子，“寡婦漕”的名字即由此而來。在這樣的江段上航行，水手們安全沒有保障，早上開船，晚上能否活著到岸都是問題，因此有錢之后，大都及時行樂，醉生夢死，不顧將來。

但也不是人人都如此。比如說我們的舵工，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四十多歲，身材魁梧，愛喝點酒，但不抽大煙，更無其他不良嗜好。開船的時候，往舵橋上一站，威風(fēng)凜凜，目光如炬，舉重若輕，像大將軍一樣，所有水手都聽他的號令。他不依靠任何儀器，根據(jù)水花與河流的情況，就可以對河床險阻做出準(zhǔn)確判斷。我對他佩服極了，作為“長江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他就是我的導(dǎo)師。

舵工和我一樣，有點潔癖。水手們晚上都睡在船艙里面，他一個人睡在舵橋上。我才上船時，也被安排睡在船艙里。但船艙里睡二三十人，鼾聲很大，此起彼伏。有些人衛(wèi)生習(xí)慣又不好，空氣中總彌漫著難聞的氣味。我突然明白老駕長為什么不睡船艙了。于是抱起那塊作為墊絮的破毯子，也睡到外面去。老駕長睡舵橋上，我睡舵橋下。這才發(fā)現(xiàn)，清風(fēng)明月，取之不盡，川江之夜，如此美好。

慢慢地，與老駕長混熟了。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敞開心扉，對我講自己的故事。原來，他曾經(jīng)有過非常美好的生活。有一個寡婦，即船老板，看上他了，他們結(jié)了婚。不幸的是，有一次出船，狂風(fēng)暴雨，船撞碎了，太太被急流沖走，只有他自己幸免于難。他很懷念他的太太，終生未再娶妻。

他告誡我，不要學(xué)那些醉生夢死的水手，糟蹋自己。他還對我說，他瞧不上我們船上那個領(lǐng)唱，太娘娘腔。他說他見過好的領(lǐng)唱，天氣好的時候，一嗓子出來，聲音就像滲透到了江水中，悠悠揚揚，上下二十里都聽得到。我無緣見到他所說的好領(lǐng)唱，只觀察過我們船上的領(lǐng)唱，人長得瘦弱，歌聲確實不那么雄渾，有點柔弱。

但領(lǐng)唱和舵手都是船上的要角。舵手的工資是普通船工的四倍，領(lǐng)唱的工資是普通船工的兩倍。舵手掌握全局，領(lǐng)唱則唱著號子指揮大伙搖櫓、拉纖，組織勞動。他們的配合，非常重要。好在老駕長雖然不太瞧得起領(lǐng)唱，但在關(guān)鍵時刻，配合得還不錯。記得我們有一次過“寡婦漕”，正好碰到大風(fēng)雨，桅桿折了，船一下子就被打橫了。那真是全靠他們兩人配合指揮！那個時候，號子就不是一般的美妙歌聲了，大家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真沒想到，那些平常讓人覺得醉生夢死的水手，在那個時候居然有那么大力氣，那么齊心協(xié)力。我也跟著大伙盡力地喊著號子，投入到那場生死搏斗之中。最終，我們化險為夷，通過了“寡婦漕”，沒有葬身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