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個顯赫的社會并不持久,它的發展就促成它的崩潰。政府既是獨裁性質,最后便走上百事廢弛與專橫的路。國王把高官厚爵賞給宮廷中的貴族,狎昵的親信,使布爾喬亞與平民大不滿意。這些人那時已富有資財,極有知識,人數眾多,不滿的情緒越高,勢力也越大。他們發動了法國大革命,在十年混亂之后建成一個民主與平等的制度,人人都能擔任公職,普通人只要按照晉級的規章,經過試驗與會考。帝政時期的戰爭與榜樣的感染,逐漸把這個制度推廣到法國以外,到了今日,除開地方性的差別和暫時的延緩,整個歐洲都在仿效。在新的社會組織之下,加上工業機器的發明與風俗的日趨溫和,生活狀況改變了,人的性格也跟著改變。現在的人擺脫了專制,受完善的公安機構保護。不管出身多么低微,就業絕無限制;無數實用的東西使最窮的人也享受到一些娛樂和便利,那是兩百年前的富翁根本不知道的。此外,統治的威權在社會上像在家庭中一樣松下來了,布爾喬亞與貴族一律平等,父親也變成子女的同伴。總而言之,在生活的一切看得見的方面,苦難和壓迫減輕了。
但另一方面,野心和欲望開始抬頭。人享到了安樂,窺見了幸福,慣于把安樂與幸福看做分內之物。所得越多就越苛求,而所求竟遠過于所得。同時實驗科學大為發展,教育日益普及,自由的思想越來越大膽;信仰問題以前是由傳統解決了的,如今擺脫了傳統,自以為單憑才智就能得到崇高的真理。大家覺得道德,宗教,政治,無一不成問題,便在每一條路上摸索,探求。八十年來[39]不知有多少種互相抗衡的學說與宗派,前后踵接,每一個都預備給我們一個新的主義,向我們建議一種美滿的幸福。
這種形勢對思想和精神影響很大。由此造成的中心人物,就是說群眾最感興趣最表同情的主角,是郁悶而多幻想的野心家,如勒南(勒內)、浮士德,維特,曼弗雷特之流,感情永遠不得滿足,只是莫名其妙的煩躁,苦悶至于無可救藥。這種人的苦悶有兩個原因。——先是過于靈敏,經不起小災小難,太需要溫暖與甜蜜,太習慣于安樂。他不像我們的祖先受過半封建半鄉下人的教育,不曾受過父親的虐待,挨過學校里的鞭子,盡過在大人面前恭敬肅靜的規矩,個性的發展不曾因為家庭嚴厲而受到阻礙;他不像從前的人需要用到膂力和刀劍,出門不必騎馬,住破爛的客店。現代生活的舒服,家居的習慣,空氣的暖和,使他變得嬌生慣養,神經脆弱,容易沖動,不大能適應生活的實際情況;但生活是永遠要用辛苦與勞力去應付的。——其次,他是個懷疑派。宗教與社會的動搖,主義的混亂,新事物的出現,懂得太快,放棄也太快的早熟的判斷,逼得他年紀輕輕就東闖西撞,離開現成的大路,那是他父親一輩聽憑傳統與權威的指導一向走慣的。作為思想上保險欄桿的一切障礙都推倒了,眼前展開一片蒼茫遼闊的原野,他在其中自由奔馳。好奇心與野心漫無限制的發展,只顧撲向絕對的真理與無窮的幸福。凡是塵世所能得到的愛情,光榮,學問,權力,都不能滿足他;因為得到的總嫌不夠,享受也是空虛,反而把他沒有節制的欲望刺激得更煩躁,使他對著自己的幻滅灰心絕望;但他活動過度,疲勞困頓的幻想也形容不出他一心向往的“遠處”是怎么一個境界,得不到而“說不出的東西”究竟是什么。這個病稱為世紀病,以四十年前〔十九世紀二〇年代〕為最猖獗;現在的人雖則頭腦實際,表面上很冷淡或者陰沉麻木,骨子里那個病依舊存在。
我沒有時間指出這種時代精神對全部藝術品所起的作用。受到影響的有談玄說理,凄涼哀怨的詩歌,在英國,法國,德國,風行一時;有語言的變質與日趨豐富的內容;有新創的品種與新出現的人物;有近代一切大作家的風格與思想感情,從夏朵勃里昂(夏多布里昂)到巴爾扎克,從歌德到海涅,從庫擔(柯珀)到拜倫,從阿斐哀利(阿爾菲耶里)到雷沃巴第(萊奧帕爾迪),無一例外。圖畫方面也有類似的跡象,只要看下面幾點就知道:先是那種騷動狂亂的或是考古學的風格,追求戲劇化的效果,講究心理表現與地方色彩;其次是混亂的思想打亂流派,破壞技法;再次是出的人材特別多,他們都受著新的情緒鼓動,開辟出許多新路;最后是對田野的感情特別深厚,促成整整一派獨創的風景畫。可是另外有一種藝術,音樂,突然發展到意想不到的規模,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我想向你們指出的就是這個特點和現代精神的關系。
這門藝術勢必產生在兩個天生會歌唱的民族中間,意大利和德國。從巴萊斯德利那(帕萊斯特里納)到班爾高蘭士(佩爾戈萊西),音樂在意大利醞釀了一個半世紀,正如以前從喬多到瑪薩契奧(馬薩喬)在繪畫方面的情形,一邊摸索一邊發見技術,積累方法。然后,突然在十八世紀,斯卡拉蒂,瑪爾采羅(馬爾切洛),亨特爾(韓德爾)一出,音樂立即蓬勃發展。這個時期非常有意義。繪畫在意大利正好煙消云散,而在政治極端衰替之下,淫靡的風氣給多愁善感與講究花腔的歌劇提供大批的小白臉,[40]彈琴求愛的情人,多情的美女。另一方面,嚴肅而笨重的德國人雖則比別的民族覺醒較晚,終究在克羅卜史托克(克洛卜施托克)歌頌福音的史詩[41]出現之前,在賽巴斯蒂安·巴哈(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圣樂中流露出他宗教情緒的嚴峻與偉大,學力的深湛,天性的憂郁。古老的意大利和新興的德國都到了一個“感情當令,表現感情”的時代。介乎兩者之間的奧國,半日耳曼半意大利的民族,結合兩者的精神,產生了海頓,格魯克,莫扎爾德(莫扎特)。將近法國革命那個搖撼人心的大震動的時候,音樂成為世界性的普遍的藝術,猶如在文藝復興那個思想大革新的震動之下,繪畫成為世界性的普遍的藝術。這新藝術的出現不足為奇,因為它配合新精神的出現,就是我剛才形容的那種煩躁而熱情的病人,所謂中心人物的精神。過去貝多芬,孟特爾仲(門德爾松),韋白(韋伯),便是向這個心靈說話;如今邁伊貝爾(梅耶貝爾),裴遼士(柏遼茲),凡爾第(威爾第),便是為這個心靈寫作;音樂的對象便是這個心靈的微妙與過敏的感覺,渺茫而漫無限制的期望。音樂正適合這個任務,沒有一種藝術像它這樣勝任了。——因為一方面,組成音樂的成分多少近于叫喊,而叫喊是情感的天然,直接,完全的表現,能震撼我們的肉體,立刻引起我們不由自主的同情;甚至整個神經系統的靈敏之極的感覺,都能在音樂中找到刺激,共鳴和出路。——另一方面,音樂建筑在各種聲音的關系之上,而這些聲音并不模仿任何活的東西,只像一個沒有形體的心靈所經歷的夢境,尤其在器樂中;所以音樂比別的藝術更宜于表現飄浮不定的思想,沒有定型的夢,無目標無止境的欲望,表現人的惶惶不安,又痛苦又壯烈的混亂的心情,樣樣想要而又覺得一切無聊。——因為這緣故,正當近代的民主制度引起騷亂,不滿和希望[42]的時候,音樂走出它的本鄉,普及于整個歐洲;拿法國來說,至此為止的民族音樂只限于歌謠與輕松的歌舞劇,可是你們看到,現在連最復雜的交響樂也在吸引一般的群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