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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本論文集收錄論文9篇,是臺灣“中研院”支持的大型主題研究計劃“近代中國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1600—1949”(Constructing Modern Knowledge in China,1600—1949)重要研究成果之一。9位主要成員分別來自中國、日本、美國,包括:張壽安教授(“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以下簡稱近史所])、黃克武教授(“中研院”近史所)、潘光哲教授(“中研院”近史所)、張哲嘉教授(“中研院”近史所)、沙培德教授(Peter Zarrow,University of Connecticut)、邱澎生教授(香港中文大學)、章清教授(上海復旦大學)、孫江教授(南京大學)、胡明輝教授(Minghui Hu,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ta Cruz),由張壽安教授擔任召集人。該計劃自2011年到2013年執行三年,學術活動不僅包含專題講座、工作坊、參與“中研院”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還分別與上海復旦大學、美國加州大學Santa Cruz分校、德國哥廷根大學(University of G?ttingen)在“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贊助下,合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有精彩對話。為了讓讀者清晰掌握這個計劃的全貌,以下擬分三項陳述:研究說明、研究成員、研究成果。

一、研究說明

如何詮釋中國的近代性,是學術界關心已久的大議題。尤其20世紀末,文化論述中地域性特質(the local)被提升至與全球性通質(the global)相抗衡的地位,令主導一世紀之久以“西化論”為指標的近代性詮釋轉列為參照系。各種地域文化的近代性特質,正積極在各個歷史悠久的佛教文明、伊斯蘭文明和儒教文明等國家中逐漸形塑出各自有別的獨特面貌。此一轉向的深刻意義,絕不只是內涵、形制或進程上的差異,而是地域文明再生與多元文明共存的人類前景。

關于中國的近代性議題,臺灣“中研院”近史所早在20世紀后半期就進行了大規模分省式的近代化區域研究,主題涵蓋政治、經濟、人口、教育、傳播、交通、土地、都市化等近代性特質,成果豐碩,享譽學界。隨著歷史發展,知識界的反省日趨深刻,加上地域文化意識抬頭,21世紀初知識界積極展開探索儒家文化圈在近代進程,尤其是中西交會中的“知識轉型”議題。這個新議題,幾乎同時在歐美、中國大陸、中國臺灣、日本等地引起學術界的熱切投入。不僅因為知識是文化的核心議題,更因“近代中國的知識轉型”兼攝了傳統學術分化與西方近代科學式知識在中國建制的雙向問難。其一,“科學式知識的建立”:直接涉及近代性中的去單一性(de-centralized)和專業階層的出現,對傳統中國以儒學價值為單一正當性(legitimacy)的社會而言,知識多元化與專業分科之獨立,確實是探析傳統社會變遷與文化結構異動的重要議題。其二,“傳統學術分化”:這個自晚明以來逐漸形成的學術深層力道,所伸張的不只是傳統學術體制上的變革,更涉及價值重組。其三,最吸引人的是這數股知識體系交會下,傳統的“學問”觀念如何被近代的“知識”觀念所取代?傳統學問、德行兼備的“士人”形象又如何轉變成今日成為社會中堅的“專業人士”?換言之,傳統道、學合一的學術理念因何脫失?面對新的學術實境又將如何重整道、學理念?這些或是更值得反思的議題。

西方學界把“知識”當作客觀的認知物件進行分析,這一傳統由來已久。在18世紀科學革命中興起的百科全書學派就繪制了“人類知識體系圖表”,告知世人“應該如何組織知識”。這當中,知識曾被分成三大類:記憶、理性和想象,其下對應的正是歷史、哲學與詩歌。20世紀中期,??拢∕ichel Foucault)在其代表作《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The Order of Things: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中討論17至19世紀哲學論域中的知識議題,并將它們分為三類:作為生命的知識、作為語言律則的知識、作為經濟面向的知識。這當中神學與科學、信仰與真理之間的對峙,就分析近代中國的知識轉型而言,頗有參照意義。

反觀中國的發展,情況更為復雜。20世紀初期至30年代,是中國近代學術知識體系的建構期。毫無疑問,此一近代知識建構是在西方科學式知識(scientific knowledge)的框架下進行的。從20世紀初《京師大學堂章程》展現的新舊爭執、體用拉鋸到近代學制體系建立,專門知識分科取代了傳統書院統合性的“學問”,傳統的某些學問,也因無法科學化而被懸宕,在學科分類中只能以“非”字屬類。如經學研究、古文字學研究等,在臺灣“國科會”(2014年3月升格為“科技部”)的學科分類中,被歸入“中國文學類”下的“非中國文學類”??茖W式知識在20世紀后期發展出專業化、客觀化、理性化等特質。這種知識制式化的結果,建構出專業分工的新社會形態,專業文化人等新型知識分子應運而生,共同扮演著推動中國近代化的多股勢力。

除了上述的制度面向,若從文化與知識觀念本身進行觀察,近代科學式知識的孕育實則遠早于科舉廢除,尤其是傳統知識之內變與西學之引介,更可遠溯至明代中、晚期。以中國本身而言,明清以降消費形態的經濟生產大量出現,在物質生活、技藝性需求及休閑文化的蓬勃帶動下,實用性知識(practical knowledge)與世俗性知識(secular knowledge)大量出現,分衍出儒學正統形態知識之外的廣大新型知識消費市場,如小說、戲曲、醫藥、律書、風水、日用類書等。同時,儒學傳統知識也在接觸耶穌會士的科技與宗教知識之后,從自身傳統中發掘類似的知識資源與之對應,《四庫全書》里就收了不少資料。這些西學與中學的交會,呈現在天文、歷算、地理、宗教、醫學、博物、工藝,甚至思想價值等方面。從17世紀康熙朝欽天監所任用的洋官、洋學,到18、19世紀中國士大夫高倡“西學中源說”,再到晚清知識界如梁啟超所言“無揀擇的”引介西學、翻譯西書,兼從東、西洋,終至1905年科舉廢除,新學制建立,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其后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及中國臺灣又各自進行了大規模的學制改革,建立今日同中有異的學術知識體制,在專業教育上,這一點體現得尤其顯著。

中西知識之交會與援引,含攝豐富的學術轉型議題,有待挖掘。我們將時間向度拉得很長,從晚明、晚清到20世紀50年代,近400年間的變化都是觀察的對象?;旧希覀兌ㄎ粸闅v史性的研究,同時也積極與知識社會學、哲學、目錄學以及近代各專門學科切磋。我們想要了解的,至少有三個大問題。

一、西方近代科學式知識在中國的建立過程,包括新知識的傳播、概念援引、翻譯、學制改革、教科書等。尤其是當西方學科與中國傳統相類似之知識交接時,其進退取舍之間的復雜事實究竟如何?

二、傳統中國學術是否有一知識體系?若有,它的體系為何?它的知識分類又如何?若無,則傳統中國學術的知識性質是什么?

三、近代科學式知識不斷移植于中國,對儒學文化的學術理念造成割裂。今日吾輩是否有能力反思此一割裂,進而重整儒學式學問體系,以與西方對話?

這些議題,至少得從兩個大方向來觀察:(一)中國傳統的學術體系及其變化;(二)西方近代科學式知識在中國的建制過程。為避免武斷,其研究性質又可分為制度面(institutional)、思想面(intellectual)與專門學科(specialized)三類。議題十分豐富,至少包括校讎學與目錄分類、傳統學術的近代演變、近代學制變革(科舉廢除、學科建制)、經學解體、教科書、翻譯、概念與新知識的輸入(科學、知識、技藝)、知識生產與消費、出版、閱讀、專業人士、專業社群、新型文化人的出現,以及從私家藏書到公共圖書館等。其中又必然與近代復雜的政治、經濟變化環環相扣。

二、研究成員

2009年我們以“中研院”近史所為班底,邀請學術界在此一領域已經有相當研究成果的9位學者參與,各自提出研究主題,組成整合型計劃向“中研院”提出申請。2010年通過審核,2011年開始進行,連續三年。本計劃專注于以下四個議題:(一)傳統學術分類與近代轉型;(二)西學與中學的交會:概念、形式與內容;(三)新知識的引進:知識生產、知識載體、知識消費;(四)知識與權力。9位成員雖然多是歷史專業出身,但研究取徑和專長各有不同,主題涵括經學、靈學、醫學、法學、政治理論、地理學、傳播、人種學、科技史、教科書等。我們期望各人以各自專長的“知識”切入歷史,進行“實構性”的觀察。我們相信,唯有進入歷史發展的實境,了解實際形構的過程,才能掌握知識傳播的實質內涵,無論是融會、再生產或刊落。9位成員研究主題如下:

續表

三、研究成果

近十余年來,東西方學界對知識議題已經發表了相當多有分量的研究成果。[1]而“中研院”近史所則早在2001年就成立了“近代中國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研究群”,展開知識議題研究。十余年間舉辦多次專題講座,議題涵蓋中西書目分類、傳統目錄學與知識區分、梁啟超的知識分類、從格致到科學、新學制的建立、西方法政知識與商業知識的引進、蘇格蘭啟蒙與知識轉型等,兼攝議題與方法論。又舉辦兩次國際會議,2006年6月并在該所學術期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出版了主題論文集:《近代中國的知識建構(1600—1949)》(第52期專號)。2000年到2002年,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當代中國研究中心金觀濤教授在“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贊助下,進行合作研究,計劃主題:“中國近代自由主義起源與發展之觀念史之研究——從乾嘉到五四”。2004年到2006年又在“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贊助下,與森時彥教授(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所長)、白永瑞教授(韓國延世大學歷史系)展開國際合作研究,計劃主題:“儒學傳統與十九世紀中、日、韓政治文化轉型比較研究”。研究成果出版成專書,部分論文發表在《二十一世紀》。

在進行“中研院”主題計劃的三年間,我們舉辦了多場專題講座、三場工作坊,并獲得“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資助,與海外大學合辦三次國際會議,議題相當引人注目。2011年12月與上海復旦大學合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主題為:“近代中國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1600—1949”。2012年11月與加州大學Santa Cruz校區合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主題:“Cosmopolitanism in China,1600—1950(天下主義(世界主義)在中國,1600—1950)”。2013年11月與德國哥廷根大學合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主題:“Questioning Modernity:Critical Engagement with Western Knowledge in Late Imperial and Republican China”(質問現代性:晚期中華帝國與民國時期針對西學的談判性交涉)。其中加州大學的會議論文已經集結成英文主題專書,2016年4月由美國紐約Cambria Press出版,且于2016年3月29日在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AAS)作新書發表;Cosmopolitanism的命題,引發學界激烈討論。而德國會議的主題更顯示本土意識高漲下現代性實境的被積極改寫。2012年“中研院”主辦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本研究團隊籌組“近代中國知識史”議題,邀請海內外專家齊聚一堂,發表宏論,該主題論文集已經由“中研院”近史所出版。上述會議及工作坊的詳細議程,請參看本書附錄。已出版專書如下:

Minghui Hu,and Johan Elverskog,eds.Cosmopolitanism in China,1600—1950.Cambria World Sinophone Series(Amherst,NY:Cambria Press,2016).

沙培德、張哲嘉編:《近代中國新知識的建構》(The Construction of New Knowledge in Modern China)(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

本論文集所收9篇文章,不僅各有視角,且都為所提出之主題知識作出了歷史實境的發展觀察。

張壽安教授的文章關懷“傳統經學”在18、19世紀的變化。該文指出傳統經學在清代有一“從六經到二十一經”的變化,并闡釋清代學者不斷增刪改易經書的數目和經目,正說明了近代早期傳統儒學內部因“知識擴張”所造成的“典范轉移”。傳統的十三經,已經不足以擔當知識界對新形態知識的需求。換言之,新知識需要新典范。史書、緯書、算學書、字學書和《楚辭》、《荀子》的躍上經目舞臺,不僅表示經學內部出現了知識分化,也揭示了小學、史學、文學和思想等學術界,正企圖建立其知識的獨立性。尤其技藝性、實用性和休閑性知識的地位逐漸提高,不但挑戰儒學的正統價值,也改寫著傳統的知識系統。

黃克武教授的論文以“靈學”為中心,觀察近代中國的知識轉型。他擺脫啟蒙主導下以科學知識為發展主軸的論述,轉而探索中、西方在靈魂學上的交涉。一方面指出清末民初學界發生的科學、宗教與迷信爭議,其背后隱含著魂魄、民間信仰與幽冥世界的不可解的經驗;一方面也指出所謂知識不僅是柏拉圖所稱“有道理而能配合真理的信念”,更可能是“智慧”——對人生終極問題提出看法。所謂“宗教起點,即在科學盡處”,折射出近代中國俗世化與知識轉型之間的科玄光譜。

沙培德教授的論文以教科書的編寫為主線,討論文化認同、西力沖擊、國族建構與歷史記憶之間的復雜互動。尤其當這個知識載體落實到近代中國的國族建構、列強環伺、啟蒙與救亡等多重價值激烈沖突的歷史實境中,其迂回變異并和客觀知識之間造成的挑戰。其中指出20年代教科書把公德與私德區隔,宣揚“公民權利、義務”超越“個人道德”,企圖用“公民”概念修補傳統的“修身”概念。然則,教科書編寫的背后,權力與知識之間,終究存在終極主導權的張力。

潘光哲教授的論文跳脫單一主體論述,把視野擴大到同時觀察東亞三國中、日、韓如何面對世界知識的引進與實踐。他以“世界史地”和“國際公法”兩種知識的引介與流通為例,證明東亞三國在近代知識轉型、認識世界并邁入國際秩序前,曾共同擁有一“公共知識文本”。通過這些知識文本在三國間不同價值的流通與實踐,潘文勾勒出知識生產與嬗變的軌跡,拉出一幅活潑的知識流動圖像,強調對照性觀察,令東亞三國的近代知識轉型成為立體交叉的多方對話。

張哲嘉教授的論文以清代檢驗官員有關“人身骨節”的論辨為主軸,討論“檢驗”與“醫學”這兩種專門知識之間的牽涉。張文雖然以本土知識脈絡為論述話語,指出檢驗知識在清代考證學的方法運作下達到高度典范式發展;然其潛臺詞卻是指出因中國傳統知識網絡中各種專門之學相互溝通的困難(理論與術語)、以及主流文化價值對驗尸行為的牽制、又迷信權威兼致官僚文化因循,令傳統“骨學”無法帶向科學意義的“近代解剖學”,而傳統檢驗知識也無法產生“法醫學”革命。為傳統知識近代轉型之可能,提出一些困境思考。

邱澎生教授的文章觀察“法律知識”在明清的發展。該文跳脫傳統論述常用的儒法對立或儒法折衷,而以“法律知識”為主體進行論述。該文指出明清五百余年間,在內在理路與外在制度的相互作用下,法律知識已經逐漸走向具有獨立價值的一門知識。雖然儒家經典確實是法律知識建構時的必要價值憑據,但在法律新詮釋的發展下,法律原則甚至會反過來修正儒家的禮教。該文同時指出明清已存有一群執掌司法職務或喜愛研讀法律的“知識群體”。最終,質疑學界所謂“明清是中國法學的衰落期”的論斷,為明清法學知識建構打開多角度的新視域。

孫江教授的論文以布魯門巴哈(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1752—1840)“人分五種說”在東亞的流布及文本比較為主線,討論“人種知識”在中日兩國的流傳、改寫與差異。該文指出人種說在日本造成文明開化優劣論、脫亞入歐、甚至提倡日西通婚以期改造日本人種的主張,希望擺脫黃種人的劣勢論。而中國則在種族競爭的近代政治意義下,轉出樂觀的黃、白同種優秀論。直到清末辛亥革命后,人種論述才被視為純科學的知識。該文處理了近代知識在政治運作下的話語改寫與知識再生產問題。

章清教授的論文從“閱讀史”的角度觀察“知識傳播”,并以萬國公法為主線,鮮活呈現晚清知識界對世界知識接納之實境。該文指出萬國公法引入中國是被動的,晚清知識界在傳統知識體系,尤其是春秋大義的審度下,引介并質疑萬國公法,其間存在科舉策問下官方有意識的引導閱讀、知識復制、疏離與優越感等復雜心態,章文稱之為知識傳播之“屏障”。然則,地理知識與萬國公法圖繪出與傳統華夷分立相異的世界意識,確實也開啟晚清知識界對“現代性”的初步接納。章文認為學科知識建立乃一涉及全方位文化遷移之現象,在援西入中的過程中,中國社會有關現實世界及社會理念合法性論證的思想資源,也漸次脫離傳統中國的知識樣式,轉而采納西方現代型態的知識樣式。

胡明輝教授的論文跳脫“順著程朱學術典范進行思考”的傳統清學研究角度,直接切入戴震,指出戴震在18世紀提出了一種嶄新的“經學知識認識論”,并稱這種建基在字詞學、專門化和精確量化、對經典作整體評價的知識方法論,將重新建構古典世界之細節與次序。文章首先說明戴震的知識論具有客觀主義特色,縱使證明天文、算學、律呂源出中國,卻同時聲明這些知識即使來自域外也不該予以排斥。其次說明戴震的經學研究方法論是一則高度的“知識宣言”,超越當時其他考證學者的方法論,開啟了一扇全新的建構古典知識世界之窗,使儒學在清代的重整,成為令人期待的后續。

這9篇論文分別從三種不同的角度切入:一是從傳統角度看傳統知識在近代的變化;一是從西學角度觀察,當新知識被引進時,傳統知識如何應對;一是觀察西方知識引進時,中國知識界如何吸收、傳播,當然其中牽涉權力、地域、文化差異,尤其功能、目的和利益的拉鋸。這些文章透露出一些共同觀察,頗為有趣:

第一,傳統學術的知識分化與新知識的建立是一個相互滲透、導致正統價值改寫、新形態知識價值成立的過程。18、19世紀的清代考證學確實為古典知識重整作出巨大貢獻,尤其對存在于經學內部的知識而言,如天文、歷算、水地、文字、聲韻等;但我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非主流的新形態知識的崛起過程。這些新形態知識是如何通過新文類、新文本或新詮釋而產生?在遭受質疑、退縮、曲解或牽強附會的建構過程中,又如何成就其知識的獨立價值?

第二,研究者觀察出一批積極從事特定知識的建構者,多屬于與職務相關的官員或對該知識有興趣的自由士大夫。換言之,新知識的出現多源于實務性需求,因為與民生日用相關而被積極開發整理,如法律、醫療、日用類書。晚近學術界蓬勃興起的物質文化研究,建筑、休閑、消費、旅游、商業知識、生命禮儀皆屬此類。這令我們想追問:清代考證學在進行傳統學術重整時面對個別性質差異的知識,其價值更迭之實況為何?換言之,18、19世紀以降知識的新價值觀是如何被演進、被建構?王爾敏教授的論文曾直接指出晚清實業家與新知識建立之間的密切關系。

第三,若清儒考證方法的知識論中,如戴震所設想,有一套古典知識體系或次序存在,其樣貌為何?在此,清代的目錄學與藏書家及其理念,將是追索重點。

第四,西方學術與科學語匯在近代中國的傳入與容受:本論文集有多篇文章都論到此一短兵相接的場景,積極辨明西學與本土知識體系在互動中交會、申辯與轉化的過程。

第五,知識傳播與世界觀的建立,包括理念與制度:除了閱讀、傳媒,制度性載體也擔當重要角色。制度性載體包括學制、出版、知識社群等,其中,權力與教科書最具建制性。在知識轉型與傳播領域,近年來最蓬勃發展的應該是翻譯、概念與知識再生產。晚近由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領導的中日韓團隊堪稱代表。這讓知識議題既呈現出東亞儒學圈內部的細致分辨,又同時與歐美世界保持立體對話。

第六,除了上述具體的中西知識交會外,三年的學術交流令研究群成員提出一個大問題,即:“批判性交涉”。我們認為到目前為止,關于“現代知識”仍有一個面向在中國學界未受到足夠重視,就是針對西學與其根本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批判性交涉”及其范圍。所謂批判性交涉,是指理解并評估現代知識。這需要批判者一則存在于現代知識體系之內,同時又處于另一個足夠提供“批判性”的距離,從而容許或是嶄新的視野、或是創造性的視野。因此,批判性交涉,不只是對現代性的保守反應,更是在不全盤排斥變革的前提下,挑戰某些現代性的核心價值。

目前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論文集,只是9位成員研究成果的一小部分。其實,多位成員已出版專書,如:

潘光哲:《晚清士人的西學閱讀史(1833—1898)》(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4)。

胡明輝(Minghui Hu):China’s Transition to Modernity:The New Classical Vision of Dai Zhen(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5)。

沙培德(Peter Zarrow):Educating China:Knowledge,Society,and Textbooks in a Modernizing World,1902—1937(Cambridge 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

章清:《清季民國時期的“思想界”》(上下兩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其他成員的專書也在積極出版中。要進一步了解每一專題對知識轉型的全面探討,還請參考每位作者的專著。

儒家文化圈的近代知識轉型是一方興未艾的議題,也因與區域文化的知識界對現代性之反思同步展開,而脈絡益形復雜。我們期望有更多年輕學子投入這個議題,從各個角度切入,共同尋繹這個近代中西知識交會的豐富圖景。這本論文集只觀察了歷史脈絡中的部分議題,疏漏難免,尚請專家學者不吝賜教!

張壽安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2006年6月初稿

2016年4月29日增


[1] 中國大陸展開的課題和團隊至少有4組:1.“近代知識與制度”(廣州中山大學)。2.“中日西文化互動與近代學術術語形成研究”(武漢大學)。3.“近代中國新名詞的形成、傳播與學術文化的現代轉型”(中國人民大學)。4.“中國現代學科的形成”(復旦大學)。在日本,從事語言學、政治學和歷史學的學者比較關心近代知識形成議題。主要有三大團隊:關西大學、京都大學與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西方學界關于中國知識議題的研究主要有:1.“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Academic Disciplines in China”,(澳大利亞國立大學)。2.加州柏克萊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主辦的中國近代知識轉型會議。3.特別值得注意的是Michael Lacknethe教授(University of Erlangen)所領導的研究計劃:“Studies in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Chinese Terminologies”,探討專有名詞與概念的輸入中國——從歐洲或日本。已出版兩本專著:Michael Lackner,Iwo Amelung,and Joachim Kurtz,New Terms for New Ideas:Western Knowledge and Lexical Chan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Leiden:Brill,2001)、Michael Lackner,and Natascha Vittinghoff,Mapping Meanings: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Late Qing China(Leiden:Brill,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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