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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新青年》對靈學之批判:科學與迷信之二分

上海靈學會成立之后,大力宣揚靈學,又通過報章報道諸如“靈魂照相”等事,此舉引起許多人的反感。1918年5月至1919年4月,《新青年》上發表了許多文章來批判靈學,其中魯迅的話很有代表性,他說: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于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鹅`學雜志》內俞復先生答吳稚暉先生書里說過:“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圣人

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癥的,只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136]

力倡無神論的胡適很同意魯迅對靈學的看法。胡適自幼受到他父親“理學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影響,力倡“格物窮理”,家中大門上貼著“僧道無緣”的字條。后來他讀到司馬光(1019—1086)“形既朽滅,神亦飄散”與范縝“神滅論”,“成了一個無鬼無神之人”。[137]胡適源于傳統的無神論又與他對西方科學的認識結合在一起。他不但批判扶乩、鬼神之說,也對靈學研究抱持著譏諷的態度。他在1921年寫《〈紅樓夢〉考證》,碰到一個不可解之處,曾調侃地說:“這謎只好等上海靈學會把曹雪芹先生請來降壇時再來解決了?!?a id="w138">[138]胡適其實并不在乎死后靈魂之存滅,他所相信的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1919年他所寫的《不朽——我的宗教》一文,最能反映他對此議題的看法。對他來說,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是現世的所作所為,而非來世之果報,因此真正能留下來的遺產是個人對社會的正負面影響。他說:

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著,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無窮未來?[139]

胡適所謂的小我與大我之關系與大我之不朽,一方面受到嚴復所譯介的斯賓塞(Herbert Spencer)、赫胥黎“社會有機體”論之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儒家“三不朽”、祖先祭祀等觀念之啟發(胡適說該文是“當我母親喪事里想到的”)。這一種對“大我”的想象,與中國傳統之儒家、佛教之觀念有一定的關聯,而與西方自由主義者、個人主義者對“自我”(self)的想象有所不同。[140]

胡適從此一“不朽”的觀點批評西方靈學中所謂死后“靈魂不滅”的看法。1926年胡適到英國倫敦訪問,與曾篤信靈學之歷史學家G.Lowes Dickinson(1862—1932)討論到這個問題,他重申自己的“社會不朽論”:

下午到Dr.Burns家吃茶,會見G.Loues(按,應為Lowes)Dickinson,談甚久。久想見他,到今天才會見他。他今年六十五歲了,精神還好,思想仍新。此是最可愛的。他早年作Religion一書,攻擊舊宗教。但我今早車上讀Sir Oliver Lodge’s Survival of Man,開篇引他在Harvard的講演中語,似他那時頗信“靈學”的話,我頗詫異。今天吃茶后,他同我同出門,我們同到Russell Square,路上談起。他說,前時頗關心死后靈魂滅否的問題,現在更老了,反不覺得此問題的重要了。他問我,我說,全不愁此事。即使我深信死后全歸于盡,我決不介意;我只深信一生所作為總留下永永不滅的痕跡:善亦不朽,惡亦不朽。他很以為然。[141]

由此可見胡適對英國靈學會如Oliver Lodge的觀點雖有所接觸,卻不以為然。

除了魯迅與胡適之外,在《新青年》批判靈學的作者中,心理學家、北大教授陳大齊的《辟靈學》(1918)、《心靈現象論》(1919)等文寫得最有系統,集結為《迷信與心理》一書。后來他又在《晨報》上撰寫《有鬼論成立的一大原因》(1923),繼續批判有鬼的言論。

陳大齊,字百年,浙江海鹽人。早年留學日本,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哲學門,專攻心理學,獲文學士學位(1912)。他曾任浙江高等學校校長、北京大學教授、系主任、代理校長。1949年赴臺灣,協助蘇薌雨(1902—1986)創建臺灣大學心理學系,又任臺灣大學文學院、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教育系教授。1954—1959年擔任政治大學校長,亦曾出任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等。[142]

陳大齊的《迷信與心理》一書以心理學的知識解釋一些心靈的現象。他在1972年回顧其一生學術成就,撰有《耕耘小獲》一文,述及該書是他早年在心理學方面的重要成果,對破除迷信“不無小助”:

當五四運動前后,旅居北方的新知識分子,方以提倡科學精神為要務之一。上海方面扶乩之風盛行,且有人組織靈學會,宣揚其神妙。乃撰《辟靈學》一文,依據心理學學理,加以剖析與說明,謂除了有意作為(疑為“偽”)者以外,沙盤中所書,出自扶乩者的下意識作用而不為扶乩者所自覺,并非真有神仙降臨。此文頗為儕輩所重視,其后又應邀作了若干次有關心理異?,F象的公開講演。該文及講稿,曾輯成一書,名曰《心理與迷信》(按,應作《迷信與心理》),于迷信的破除,不無小助。[143]

該書的各篇文章都環繞著以科學(心理學)來破除迷信之主旨。針對《靈學叢志》作者聲稱扶乩現象為“圣賢仙佛”降臨,陳大齊則以扶乩者之變態心理來做解釋。他強調變態心理中的“自動作用”為無意識身體筋肉的運動,催眠中人手部能夠在無意識中動作,或是扶乩過程手部動作都與此有關。他甚至認為這些無意識動作是一種病癥,即身體某部分忽然喪失感覺所致。[144]

陳大齊更進一步舉出西方類似實驗來證明,像是Planchette以及magic pendulum等都是古羅馬時即存在。人們借此術來愚人,遇有問卜者則代禱上帝,借由擺蕩之運動以宣神意。他說西方已有推翻這些現象的實驗,證明這些現象均為手的“自動作用”。另外一現象為Thought-reading(測思術),藏物者將物品藏于他室后,以布掩蒙住被術者之眼,引被術者至藏物室尋找物品。陳大齊解釋此現象為受藏者筋肉無意識的自動運動影響使然,引導受術者至藏物處。因此可知這些現象都出于卜者之助,而出現無意識運動的結果。[145]

再者,針對盛德壇之扶乩者并無學識,卻能回答音韻學等問題,陳大齊解釋為扶乩者生活中無意間接觸過音韻相關文章或知識,潛意識之下,腦部自行記憶,在扶乩之時因而能將所記之事說出,就如同夢境一般。另外,扶乩者為何在乩書中不說是自己所知,而是由“圣賢仙佛”所傳達的旨意?陳大齊指出此為中國人天性喜為古人之奴,扶乩者下意識以古人作為頂冒招牌,假托古人之言,實為個人之意見。[146]

在《有鬼論成立的一大原因》一文,陳大齊說人們對鬼神的想法常常出自幻覺、錯覺、做夢、精神病等,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人們心中的希望,例如希望與死去的親人再次團聚,或希望自己討厭的人受到“冥罰”,并將想象誤認為事實所致。他說:“智識幼稚的人,想象活潑,且易以想象為事實——這條原理便足以說明有鬼的希望之所以能產生有鬼論。……希望愈切,想象愈活潑,則誤認愈易。因此古人想象中的鬼變成事實的鬼,而有鬼的希望便成了有鬼的主張?!?a id="w147">[147]陳大齊雖然反對上海靈學會的靈學研究,但是他對英國靈學會倒是比較支持的,認為他們所從事的是科學研究,是以科學的方法,如觀察與實驗,來了解心靈現象。只是英國靈學會“實驗的方法欠精密,所以所下斷案不免和迷信同一結果了”。[148]

總之,陳大齊觀點是奠立在:宗教或靈魂、鬼神等信仰即是迷信,而迷信與科學兩不相容。他明白地表示:

科學和迷信,兩不相容,迷信盛了,科學就不能發達。我們要想科學進步,要想人在社會上做一個更有幸福的人,就不能不打破這罪大惡極的迷信。這些提倡迷信的人,有的簡直是有意作偽,有的還算是無意作偽……我們這些略有科學知識的人,就不能不聊盡提撕警覺之責。[149]

陳大齊的文章受到不少人歡迎,而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在《晨報副刊》翻譯了羅奇爵士(即Oliver Lodge)《心靈學》的譯者小峰,在文后按語即表示受到陳大齊的影響,因而提醒讀者:鬼神傳說歷史悠久,但仍缺乏根據,靈學會中人認為靈魂不滅,恐怕言之過早。[150]

除了陳大齊,陳獨秀、錢玄同(1887—1939)、劉半農(1891—1934)等人也寫了批判文章。錢玄同呼應陳大齊的觀點,并替吳稚暉澄清,說他并不相信盛德壇的鬼神之說。錢玄同認為道教為上古極野蠻時代生殖器崇拜之思想,使兩千年來民智日衰?!懊褓\”利用靈學來愚民,卻大致不出道教范圍,就如同1900年的“拳匪”事件。對他來說,靈學支持者與義和團十分類似。[151]

陳獨秀等人的說法,在馬克思主義盛行之后又與唯物主義結合在一起。此后從“唯物—唯心”的角度來批判宗教迷信,一直是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尊奉的信條。20世紀30年代馬克思主義者艾思奇(1910—1966)以唯物辯證法繼續批判迷信與宗教。[152]其后類似的討論一直延續下來。吳光在1981年指出:“五四運動前夕,由《新青年》發動和進行的反對鬼神迷信的斗爭,既是一場無神論反對有鬼論、唯物論反對唯心論、科學反對迷信的思想斗爭,也是一場關系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政治斗爭?!鼜V泛傳播了近代自然科學知識和唯物主義思想,它深刻揭露了封建勢力張鬼神以害國、借迷信以愚民的丑惡面目……它‘徹底破除迷信,大力提倡科學’的革命精神將永放光輝!”[153]李延齡在2000年撰文延續此一思路,他說:“這場論戰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民主、科學同專制、迷信直接沖突的表現,也是我國古代唯物論和唯心論、無神論與有神論之間的斗爭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續和發展”,“這場斗爭維護了科學的尊嚴,推進了思想解放,在歷史上起了進步作用”。[154]

《新青年》雜志的文章從對靈學的批判,引發出對于宗教、迷信的圍剿,確定了“迷信發達,科學就沒有進步”的觀念。《新青年》諸文對迷信的批判,與蔡元培所謂以美育取代宗教、科玄論戰中科學派對宗教、玄學的攻擊,以及后來國共兩黨的反迷信政策等有密切的關系。民國時期的國民政府因而推動許多反對迷信運動,例如廟產興學、禁止迎神賽會等,認為宗教力量會摧毀國家,并企圖以黨國體系所主導的國家意識來取代宗教。[155]在中共方面,1949年之后雖在憲法中明訂宗教寬容,然基于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仍積極推行各種反迷信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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