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承諾

  • 社會學的想象力
  • (美)C.賴特·米爾斯
  • 16313字
  • 2019-09-19 11:37:17

現如今,人們往往覺得,自己的私人生活就是一道又一道的陷阱。在日常世界里,他們覺得自己無法克服這些困擾。而這種感覺往往還頗有道理:普通人直接意識到什么,又會努力做什么,都囿于自己生活其間的私人圈子。他們的眼界、他們的力量,都受限于工作、家庭、鄰里那一畝三分地。而在別的情境下,他們的行止只能透過別人來感受,自己始終是個旁觀者。對于超出他們切身所處的那些抱負和威脅,他們越是有所意識,無論這意識多么模糊,似乎就會感到陷得越深。

而支撐著這種陷阱感的,正是全世界各個社會的結構本身所發生的那些看似非個人性的變遷。當代歷史的諸般史實,也正是蕓蕓眾生勝負成敗的故事。隨著一個社會走向工業化,農民成了工人,而封建領主則被清除或成為商人;隨著各個階級的起伏興衰,個人找到了崗位或丟了飯碗;隨著投資回報的漲跌,人也會追加投資或宣告破產。戰事一開,保險推銷商扛起了火箭筒,商店員工操作起了雷達,妻子獨自在家過日子,孩子的成長也沒有了父親的陪伴。無論是個體的生活,還是社會的歷史,只有結合起來理解,才能對其有所體會。

不過,人們通常不從歷史變遷和制度矛盾的角度出發,來界定自己所經歷的困擾。他們只管享受安樂生活,一般不會將其歸因于所處社會的大起大落。普通人很少會意識到,自己生活的模式與世界歷史的進程之間,有著錯綜復雜的關聯。他們通常并不知道,這種關聯如何影響到自己會變成哪種人,如何影響到自己可能參與怎樣的歷史塑造。要把握人與社會、人生與歷史、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必須有特定的心智品質,而他們并不具備這樣的品質。他們沒有能力以特別的方式應對自己的私人困擾,以控制通常隱伏其后的那些結構轉型。

當然,這也不足為奇。有那么多人如此徹底、如此迅疾地遭遇如此天翻地覆的變遷,那這是什么樣的時代?而美國人之所以不了解這樣的劇變,正如其他社會的眾生男女所了解的那樣,是因為一些正迅速變成“僅僅只是歷史”的史實。如今影響著每一個人的歷史是世界歷史。置身于這個時代的這個舞臺,僅僅經過一代人的工夫,人類的六分之一就從完全的封建落后狀況,轉變成現代、發達卻又令人滿懷憂懼的狀況。政治上的殖民地獲得了解放,但新型的、不那么顯見的帝國主義形式卻開始扎根。革命爆發了,人們卻感受到新型權威的嚴密掌控。極權主義社會興起了,然后又被徹底摧垮,或者令人難以置信地大獲成功。資本主義經歷了200年的上升趨勢,如今看來,只是讓社會成為某種工業機器的一種方式。抱持了200年的企盼,人類也只有很少一部分獲得了哪怕是形式上的民主。在欠發達世界,到處都能看到古老的生活方式被摧毀,朦朦朧朧的期待化作了迫不及待的要求。而在高度發達的世界,到處都能看到種種權威手段和暴力手段在范圍上變成了總體性的手段,在形式上也變得具有科層性。人性本身現在就擺在我們面前,無論是哪一極的超級大國,都以驚人的協調能力和龐大的規模,竭力準備著第三次世界大戰。

如今,歷史的面貌可謂日新月異,讓人們感到力不從心,難以基于往昔珍視的價值找尋方向。往昔珍視的是些什么價值?即使在尚未陷入恐慌的時候,人們也常常感到,老派的感覺和思維方式已經瓦解,新的萌芽卻還曖昧不清,從而導致了道德上的阻障。普通人驟然面對那些更廣闊的世界時,自覺無力應對;他們無法理解所處的時代對于自己生活的意義;他們出于自我防御,在道德上越來越麻木,試圖徹底成為私己的人,這些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們逐漸感到墜入陷阱,又有什么可驚奇的呢?

他們所需要的并不只是信息。在這個“事實的時代”,信息往往主宰了他們的注意力,并完全超出了他們的吸收能力。他們所需要的也不僅僅是理性思考的技能,盡管他們獲得這些技能的努力往往耗盡了本來就有限的道德能量。

他們所需要的,以及他們感到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特定的心智品質,這種心智品質能夠有助于他們運用信息,發展理性,以求清晰地概括出周邊世界正在發生什么,他們自己又會遭遇到什么。我的主張是,從記者到學者,從藝術家到公眾,從科學家到編輯,都越來越期待具備這種心智品質,我們不妨稱之為社會學的想象力。

具備社會學的想象力的人,就更有能力在理解更大的歷史景觀時,思考它對于形形色色的個體的內在生命與外在生涯的意義。社會學的想象力有助于他考慮,個體陷于一團混沌的日常體驗時,如何常常對自己的社會位置產生虛假的意識。在這一團混沌中,人們可以探尋現代社會的框架,進而從此框架中梳理出各色男女的心理狀態。由此便可將個體的那些個人不安轉為明確困擾;而公眾也不再漠然,轉而關注公共論題。

這種想象力的第一項成果,即體現它的社會科學的第一個教益,就是讓人們認識到:個體若想理解自己的體驗,估測自己的命運,就必須將自己定位到所處的時代;他要想知曉自己的生活機會,就必須搞清楚所有與自己境遇相同的個體的生活機會。這個教益往往會是痛苦的一課,但又常常讓人回味無窮。究竟是堅毅卓絕還是自甘墮落,是沉郁痛苦還是輕松歡快,是樂享肆意放縱的快活還是品嘗理性思考的醇美,對于人的能力的這些極限,我們并不知道。但如今我們開始明白,所謂“人性”的極端,其實天差地別,令人驚懼。我們開始明白,無論是哪一代人、哪一個人,都生活在某個社會當中;他活出了一場人生,而這場人生又是在某個歷史序列中演繹出來的。話說回來,就算他是由社會塑造的,被其歷史洪流裹挾推搡而行,單憑他活著這樁事實,他就為這個社會的形貌、為這個社會的歷史進程出了一份力,無論這份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

社會學的想象力使我們有能力把握歷史,把握人生,也把握這兩者在社會當中的關聯。這就是社會學的想象力的任務和承諾。而經典社會分析家的標志就是接受這一任務和承諾。無論是言辭夸張、絮叨啰唆、無所不寫的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還是風度優雅、尋根究底、善良正直的E. A. 羅斯(E. A. Rose),無論是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還是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抑或是敏感糾結的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都具有這一特征。卡爾·馬克思之所以在智識上秀出群倫,根本上在于這一品質;索爾斯坦·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之所以洞見犀利、諷才卓異,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之所以能從多種角度構建現實,關鍵皆在于這一品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深刻與明晰概源于此,W. E. H. 萊基(W. E. H. Lecky)的心理學視野同樣建基于此。當代有關人和社會的研究,精華的標志正在于這一品質。

任何社會研究,如果沒有回到有關人生、歷史以及兩者在社會中的相互關聯的問題,都不算完成了智識探索的旅程。不管經典社會分析家的具體問題是什么,無論他們考察的社會現實多么局促或寬廣,只要他們充滿想象力地意識到自己工作的承諾,都會堅持不懈地追問三組問題:

(1)這個特定的社會作為整體的結構是什么?它的基本要素有哪些,彼此如何關聯?它與其他社會秩序有何分別?在其內部,任一具體特征對該社會的維系和變遷具有什么意義?

(2)這個社會在人類歷史上居于什么位置,是什么樣的動力在推動著它不斷變遷?在整個人類的發展中,它居于什么位置,又具有什么意義?我們所考察的任一具體特征,是如何影響了它所屬的歷史時期,又是如何受后者影響的?至于這一歷史時期,它具有哪些基本特點?它與其他時期有何差別?它塑造歷史的方式有著怎樣的特色?

(3)在這個社會、這個時期,男人和女人的主流類型一般是什么樣子?未來的趨勢如何?他們是怎樣被選擇、被塑造、被解放或被壓迫,又是怎樣變得敏感或遲鈍的?在這個社會、這個時期,我們觀察到的行為和性格中,揭示出了哪些類型的“人性”?我們所考察的社會的方方面面,對于“人性”有著怎樣的意義?

無論我們感興趣的是一個強權大國,還是一種意境、一戶家庭、一所監獄、一則教義,一流的社會分析家都要追問這些問題。它們是有關社會中的人的經典研究的學術支點,是任何具備社會學的想象力的頭腦必然會提出的問題。因為所謂想象力,就是有能力從一種視角轉換到另一種視角,例如,從政治視角轉向心理視角,從對單個家庭的考察轉向對全球各國預算的比較評估,從神學院轉向軍事機構,從石油工業轉向當代詩壇。這種能力上及最為遙遠、最非人化的轉型,下至有關人的自我的最私密的特征,并且還能考察這兩端之間的關系。在運用社會學的想象力時,應始終蘊含著一種沖動,要去探知置身于這個社會、這個時期,并被賦予其品質和存在的個體,在社會維度和歷史維度上具有什么意義。

綜上諸因,借助社會學的想象力,人們現在可以期望把握世事進展,理解自身遭遇,并視之為人生與歷史在社會中的相互交織的細小節點。當下的人在看待自己時,就算不是作為永遠的陌生人,至少也會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這種立場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人們能深刻認識到社會的相互依存性,認識到歷史的轉型力量。而這種自覺意識最富收益的形式,就是社會學的想象力。運用這種想象力,原本心智活動范圍狹隘的人往往開始感到,自己仿佛在一座本該熟悉的房子里突然驚醒。無論正確與否,他們往往開始覺得,自己現在可以得出充分的概括、統合的評估、全面的定向。過去顯得理據充分的決定,現在來看,似乎成了無法解釋的糊涂腦袋的產物。他們感受驚奇的能力重煥生機。他們獲得了新的思維方式,經歷了價值的重估。簡言之,他們通過冷靜的反思和敏銳的感受,認識到了社會科學的文化意義。

在運用社會學的想象力時,最富收益的區分或許就是“源于周遭情境的個人困擾”(the personal troubles of milieu)與“關乎社會結構的公共議題”(the public issues of social structure)。這種區分是社會學想象力的基本工具,也是社會科學中所有經典研究的共有特征。

困擾發生在個人的性格當中,發生在他與別人的直接關系當中;它們必然牽涉到他的自我,牽涉到社會生活中他直接地、切身地意識到的那些狹隘的領域。因此,這些困擾的表述和解決完全在于作為一個人生整體的個體,在于他的切身情境所及,而他的個人經歷,以及某種程度上他的有意活動,所能直接觸及的就是這樣的社會場景。困擾是一種私人事務:某個人覺得自己所珍視的價值受到了威脅。

而議題所涉及的事情,則必然會超出個體所置身的這些局部環境,超出他內在生活的范圍。它們必然涉及許多這類情境是如何組合成作為整體的歷史社會的各項制度,而各式各樣的情境又是如何相互交疊,彼此滲透,以形成社會歷史生活的更宏大的結構。議題是一種公共事務:公眾覺得自己所珍視的某種價值受到了威脅。至于那種價值究竟是什么,威脅它的到底是什么,往往眾說不一。這樣的爭論常常缺乏焦點,哪怕只是因為議題本質如此,不像困擾,甚至是廣為蔓延的困擾,它無法基于普通人切近的、日常的環境,對議題做出精準的界定。事實上,議題還往往牽扯到制度安排方面的某種危機,而且經常關乎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矛盾”或“對立”。

我們不妨從這些角度來看看失業問題。在一座擁有10萬人口的城市中,如果只有一個人失業,那這就是他的個人困擾。要想施以救濟,我們應該看看這人的性格,還有他的技能,看看他眼前有什么機會。但在一個擁有5000萬就業人口的國度里,如果有1500萬人失業,這就成了公共議題,我們不能指望在任何一個個人所面臨的機會的范圍內就能找到解決之道。因為機會的結構本身已經崩潰。要想正確地表述問題所在,并找出現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我們就必須考察整個社會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而不只是零散個體的個人處境和性格。

讓我們再來看看戰爭。戰爭一旦爆發,相關的個人問題也許是如何保全生命或死得榮耀,如何趁機大撈一筆,如何在軍隊系統中爬得更高從而保全自己,或是如何為結束戰爭盡一份力。簡言之,戰爭爆發后,要根據一個人所持有的價值,找到一套情境,在其中求得安全保命,或是讓自己的犧牲在其中變得富有意義。但有關戰爭的結構性議題必須涉及它的起因,涉及它讓什么類型的人倉促上位,發號施令,涉及它對經濟制度、政治制度、家庭制度和宗教制度產生了什么影響,以及這個由民族國家組成的世界為何陷入散亂無序、無人負責。

讓我們考慮一下婚姻。在一樁婚姻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能會體驗到個人困擾。但如果結婚頭四年中的離婚率達到每1000對夫妻中有250對離婚,這就表明婚姻家庭制度以及影響它們的其他制度出現了某種結構性問題。

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大都市(metropolis),也就是令人恐懼、美丑混雜、壯麗奢華肆意蔓延的大城市(the great city)。在許多上層階級人士看來,對于“城市問題”的個人解決辦法,就是在市中心買套帶私家車庫的公寓,而在40英里[1]開外,擁有一片方圓100英畝[2]的私有土地,里面有一座亨利·希爾(Henry Hill)設計的房子,附帶有蓋瑞特·埃克博(Garrett Eckbo)設計的園林。[3]兩處環境皆屬可控,兩邊都有一小隊服務人員,并由私人直升機交通往返。在這樣的可控環境下,絕大多數人都能解決城市現狀所導致的許多個人情境的問題。但無論這一切多么令人贊嘆,也不能緩解城市的結構性現狀所引發的公共議題。該如何對付這種令人驚嘆的奇形怪狀呢?把城市全部拆分成零散的單元區域,融合居住區與工作區?在現有區位上重新翻建?或者,徹底清空,炸毀干凈,另擇他地,重繪藍圖,筑造新城?那又該有怎樣的新計劃呢?不管決策如何,誰是決策者,誰又是執行者呢?這些議題都是結構性的。我們要直面這些議題,求得解決之道,就必須考慮那些影響著數不清的情境的政治經濟議題。

只要經濟安排不佳,導致疲軟,失業的問題就不再是個人能解決的了。只要戰爭是民族國家體系和世界工業化進程不平衡的題中應有之義,普通人囿于逼仄情境,無論有沒有心理援助,都不會有能力解決這種體系或者體系的匱乏強加給他的那些困擾。只要家庭作為一項制度,把女人變成形同奴隸的小寵物,把男人變成獨挑大梁的供養者和斷不了奶的依賴者,那么純粹私人的辦法就始終不能解決美滿婚姻的問題。只要過度發達的都市圈(megalopolis)和過度發展的小汽車是一個過度發展的社會的固有特性,那么僅憑個人才智和私有財富就無法紓解都市生活的議題。

如前所述,我們在各式各樣具體情境中的體驗,往往是由結構性的變遷所導致的。有鑒于此,要想理解許多個人情境中的變遷,我們就必須有超出這些個人情境的眼光。而隨著我們生活其間的這些制度涵蓋面越來越廣,彼此關聯越來越復雜,這類結構性變遷也日漸增多,愈益復雜。要想對社會結構的觀念有清醒認識,并能敏銳運用它,就要有能力透過紛繁多樣的情境捕捉到這類關聯。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也就具備了社會學的想象力。

在我們這個時代,公眾面臨的主要議題是什么?私人經受的關鍵困擾又有哪些?我們要想梳理出這些議題和困擾,就必須搞清楚,在我們所處時期的標志性趨勢下,有哪些價值備受珍視卻遭受威脅,又有哪些價值備受珍視同時也得到倡導。無論我們討論的價值是遭受威脅還是得到倡導,我們都必須要問,這里可能牽涉到哪些突出的結構性矛盾?

當人們珍視某些價值,并且不覺得它們面臨什么威脅時,就會體驗到安樂(well-being)。而當他們珍視某些價值,但的確感到它們面臨威脅時,就會體驗到危機——危機要么限于個人困擾,要么成為公眾議題。一旦他們所抱持的價值似乎無一幸免,他們就會覺得受到整體威脅而陷入恐慌。

但是,假如人們對自己珍視什么價值渾渾噩噩,又或者沒有體驗到任何威脅呢?這就是所謂漠然(indifference)的體驗。而如果這種態度似乎波及所有價值,那就成了麻木(apathy)。最后,假如他們渾然不知自己珍視什么價值,但依然非常清楚威脅本身的存在呢?那就會體驗到不安(uneasiness),體驗到焦慮(anxiety),如果牽涉面足夠廣泛,就成了完全無法指明的不適(malaise)。

我們的時代彌漫著不安和漠然,但這種不安和漠然又還不能得到清楚闡明,并接受理性的分析和感性的體察。它們往往只限于模糊的不安造成的苦惱,而不是從價值和威脅的角度得到明確界定的困擾。它們往往只是沮喪的情緒,讓人覺得一切都有些不對勁,卻不能上升為明確的論題。人們既說不清面臨威脅的價值是什么,也道不明究竟是什么在威脅著他們。一句話,它們還沒到能讓人做出決策的程度,更不用說被明確梳理成社會科學的問題了。

在20世紀30年代,人們基本沒有什么懷疑,只有某些自欺欺人的工商界人士覺得經濟議題也就是一堆個人困擾。在這些有關“資本主義的危機”的爭論中,對馬克思的梳理,以及許多未曾明言的對其著述的重新梳理,或許確立了這個議題的主導論調,有些人開始從這些角度來理解自己的個人困擾。大家都很容易看到是哪些價值受到威脅并予以珍視,而威脅它們的結構性矛盾也似乎一目了然。人們對這兩點都有廣泛而深切的體驗。那是一個講政治的年代。

然而,對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遭受威脅的這些價值,人們往往既沒能廣泛承認其為價值,也沒能普遍感受到它們面臨威脅。大量私人的不安就這么得不到梳理,大量公眾的不適,以及眾多極具結構相關性的決策,都從未成為公共議題。而對于接受理性和自由之類的傳統價值的人來說,不安本身就是困擾,漠然本身就是議題。這種不安和漠然的境況,就是我們時代的標志性特征。

這一切是如此令人矚目,以至于觀察家們往往解釋道,如今需要梳理的問題的類型本身已經有了變化。我們常常被告知,我們這十年的問題,甚至我們時代的危機,已經不再局限于經濟這個外部領域,現在成了與個人生活質量有關的問題,這其中其實牽涉到這么一個問題:是否不久之后就不再有什么可以被恰當地稱為個人生活了。人們關注的焦點不再是童工,而是漫畫;不再是貧困,而是大眾休閑。不僅有許多私人困擾,而且有許多重大公共議題,都被從“精神病學”的角度來描述。這樣的努力往往顯得可悲,因為這是在回避現代社會的大議題、大問題。這樣的表述似乎往往只依賴于一種狹隘的地方意識,只對西方社會感興趣,甚至只對美國感興趣,從而忽略了全人類其他三分之二的人口。它還常常武斷地將個人生活與更大范圍的制度相脫離;而人們的生活就是在那些制度中展開的,后者對于個人生活的影響,有時會比孩童時節的親密環境更為嚴重。

比如,如果不考察工作,我們甚至無法表述休閑問題。要想把漫畫書引發的家庭困擾這個問題梳理清楚,就不能不結合當代家庭與社會結構的新近制度之間的新關系,考察當代家庭所面臨的困境。要是沒有認識到不適與漠然如今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構成了當代美國社會的社會風氣和個人傾向,那么,無論是休閑,還是它那些令人萎靡不振的實際應用,都不會被視為問題。在這樣的風氣和傾向下,如果沒有認識到進取心作為在合作經濟中工作的那些人的職業生涯的重要成分,也已遭遇危機,那就無法闡述更無法解決任何有關“私人生活”的問題。

精神分析學者反復指出,人們的確常常“愈益感到被自己內心無法確定的模糊力量所推動”,事實確實如此。歐內斯特·瓊斯(Ernest Jones)曾有言曰:“人的主要敵人和危險就是他自己的桀驁本性,就是他心中被禁錮的黑暗力量。”然而,此言謬矣。正相反,現如今,“人的主要危險”乃在于當代社會本身桀驁難馴的力量,以及其令人異化的生產方式、嚴絲合縫的政治支配技術、國際范圍內的無政府狀態,簡言之,即當代社會對人的所謂“本性”、對人的生活的境況與目標所進行的普遍滲透的改造。

現在,社會科學家在政治上和學術上——兩個維度在此互相重合——的首要任務,就是厘清當代的不安與漠然都包括哪些成分。這是其他文化工作者——從自然科學家到藝術家,乃至于整個學術共同體,對他們提出的核心要求。我相信,正是由于這項任務和這些要求,社會科學將日漸成為我們這個文化時代的共同尺度,而社會學的想象力也將愈益成為我們最需要的心智品質。

在思想上的每一個時代,都會有某種思考風格趨于成為文化生活的共同尺度。不過,放眼當下,有許多思想時尚蔚為流行,卻也只是各領風騷一兩年,然后就被新的時尚所取代。這樣的狂熱或許會使文化這場戲更加有滋有味,但在思想上卻只是輕淺無痕。而像“牛頓物理學”或“達爾文生物學”之類的思維方式則不是這樣。這些思想世界個個影響深遠,大大超出觀念和意象的某一專門領域。無論是引領時尚的論家,還是籍籍無名的學者,都能基于這些思維方式的用語或從中衍生的用語,重新定位自己的觀察,重新梳理自己的關切。

在現代西方社會,物理科學和生物科學已成為嚴肅思考與大眾玄學的主要共同尺度。“實驗室技術”成為普遍接受的程序模式和學術保障的源泉。這就是學術上的共同尺度這一觀念的意義之一:人們可以基于它的用語陳述自己最牢固的信念;而其他用語、其他思考風格,似乎淪為回避問題和故弄玄虛的手段。

一種共同尺度大行其道,并不必然意味著不存在任何其他的思維風格或感受模式。不過它的確意味著,往往會有更加普遍的學術興趣轉向這一領域,在那里得到最明晰的梳理,一旦其得到如此梳理,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已經成功,即便不是成功找到解決之道,至少也是成功找到一種有益的推進方式。

我相信,社會學的想象力正成為我們文化生活主要的共同尺度,成為其標志性特征。這種心智品質體現于社會科學和心理科學中,但遠遠不限于我們目前所知的這些研究的范圍。個體乃至整個文化共同體要獲得社會學的想象力,乃需要點滴積累,往往也需要蹣跚摸索,然而許多社會科學家對這種品質缺乏自覺意識。他們似乎不知道,要做出他們可能做出的最佳研究,關鍵就在于運用這種想象力。他們也不明白,由于未能培養出這種想象力并加以應用,也就未能滿足日漸賦予他們的文化期待,那原本是他們這幾個學科的經典傳統留下來的可用遺產。

不過,出于對事實與道德的關注,文學作品和政治分析通常要求具備這種想象力的品質。它們的具體表現形式雖然五花八門,但已經成為判定思想努力和文化感受的核心特征。一流的評論家和嚴肅的新聞記者都很好地展示出了這些品質。事實上,兩者的工作往往都是從這些角度來評判的。流行的批評范疇,如高雅趣味、中級趣味和低俗趣味,在現在的社會學意味與美學意味至少可以說不相上下。小說家的嚴肅作品體現著對于人類現實流傳最廣泛的界定,其中往往就蘊含著這種想象力,并努力滿足相關的要求。借此,人們便可以尋求從歷史的角度為當下定向。由于有關“人性”的意象變得更成問題,人們感到越來越需要更加密切地、更具想象力地關注那些社會慣例和社會巨變,因為它們在這個充滿民間躁動和意識形態沖突的時代揭示著(并塑造著)人的性質。雖說時尚往往正是被應用時尚的嘗試所揭示出來的,但社會學的想象力并不僅僅是一種時尚。它是一種特別的心智品質,似乎以極其令人矚目的方式,承諾要結合更廣泛的社會現實,來理解我們自身私密的現實。它并不只是一種與當代諸多文化感受力并立的普通的心智品質。唯有這種品質,它的應用更為寬廣,更為靈便,并會就此做出承諾:所有這類感受力,其實就是人的理性本身,將會在世間人事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自然科學作為更傳統的主要共同尺度,其文化意義越來越讓人懷疑了。許多人開始覺得,作為一種思想風格的自然科學有些不夠充分。科學風格的思維和情緒、想象與感受,其充分性當然從一開始就面臨宗教上的質疑和神學上的爭論。但我們的歷代科學前輩們成功地平息了這類宗教質疑。目前的質疑是世俗的,是人本主義的,往往很讓人困惑。自然科學晚近的發展固然在氫彈的發明及其環球運載手段方面達到了技術上的巔峰,卻并未讓人感到,對于更大的思想共同體和文化公眾群體所廣泛知悉并深切思慮的那些問題,它能就其中任何一個提出解決之道。人們認為這些發展是高度專業化的探究的結果,這沒有問題,但要覺得它們是令人驚嘆的奇跡,就有些不合適了。它們在思想上和道德上所引發的問題其實多于它們已經解決的問題,而它們所引發的問題則基本全部屬于社會事務,而非自然問題。在高度發達的社會中的人看來,征服自然,克服稀缺,明顯幾近大功告成。如今在這些社會里,科學作為這種征服的首要工具,讓人覺得肆無忌憚,漫無目標,有待重估。

現代社會對科學的敬重早已徒具其表,而時至今日,與科學維系一體的那種技術精神和工程想象與其說是充滿希望與進步的情懷,不如說更可能是令人驚懼、形象模糊的事物。誠然,所謂“科學”,意涵并非盡在于此,但人們恐懼的是,這樣的意涵會慢慢成為科學的全部。人們覺得需要對自然科學進行重估,就反映出需要找尋一種新的共同尺度。從科學的人文意義和社會角色,到其牽涉的軍事議題和商業議題,乃至其政治意涵,都在經受著令人困惑的重估。軍備方面的科學進展有可能導致世界政治重組的“必要性”,但人們并不覺得這種“必要性”僅憑自然科學本身就能解決。

有許多曾經被標榜為“科學”的東西,如今被人們視為模糊不定的哲學。有許多曾經被當成“真正的科學”的東西,也常常讓人覺得只不過給出了人們生活其間的那些現實的一些令人困惑的碎片。人們普遍感到,科學家不再試圖描述作為整體的現實,或者呈現有關人類命運的真實輪廓。不僅如此,在許多人看來,所謂“科學”與其說是一種創造精神、一種定向手段,不如說是一套“科學機器”,由技術專家操作,受商界和軍界的人控制,而對于作為精神和取向的科學,這些人既無法體現,也無從理解。與此同時,以科學的名義發言的哲學家們又往往把科學變成“唯科學主義”,把科學的體驗視同人的體驗,宣稱只有借助科學方法,才能解決人生問題。以上種種使許多文化工作者越來越覺得,所謂“科學”只是一種自命不凡的虛幻的彌賽亞,充其量不過是現代文明中一種相當曖昧的成分。

不過,借用C. P. 斯諾(C. P. Snow)的講法,社會上存在著“兩種文化”:科學的文化和人文的文化。無論是歷史還是戲劇,是傳記、詩歌還是小說,文學一直都是人文文化的精華。不過,人們現在也經常提出,嚴肅文學在許多方面已經成了一種無關緊要的藝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并不只是因為大眾群體的擴大、大眾傳媒的發展,以及這一切給嚴肅文學生產帶來的影響,還要看當代歷史的性質如何,以及具備鑒賞力的人們覺得需要如何把握這種性質。

在當代政治事實和歷史現實面前,有什么樣的小說,什么樣的新聞報道,什么樣的藝術努力可以一爭短長?在20世紀歷次戰爭事件面前,又有什么戲劇中的地獄景象能夠與之相稱?對于置身原始積累創痛中的人們的那種道德麻木,又有什么樣的道德斥責足以衡量深淺?這就是人們想要了解的社會歷史現實,所以他們常常覺得,靠當代文學不足以洞徹真相。他們渴求事實,追尋事實的意義,希望獲得可以相信的“全貌”,并在其中逐漸理解自身。他們還想獲得助人定向的價值,培養適宜的情感方式、情緒風格和描述動機的詞匯。但泰納們并不容易在當代文學中找到這些東西。關鍵并不在于是不是要在那里找這些東西,而在于人們往往沒能找到。

從前,文人們身兼評論家和史學家的身份,會在行走英格蘭或遠游美利堅時撰錄見聞。他們努力概括作為整體的社會的特征,并捕捉其間的道德意義。假如托克維爾(Tocqueville)或泰納(Taine)重生當世,他們難道不會成為社會學家嗎?《泰晤士報》的一位評論員就提出了這個有關泰納的問題,他認為:

泰納始終把人首先看作一種社會動物,把社會視為多個群體的組合。他的觀察細致入微,是個孜孜不倦的田野工作者,又具備一種品質……特別有利于洞察社會現象之間的關聯——這種品質就是生氣勃勃。他過于關注當下,從而不能成為一名杰出的史家;他過于擅長理論分析,所以無法試手創作小說;他過于推重文學,視之為一個時代或一個國家的文化檔案,故此無法成為第一流的評論家……他有關英國文學的研究與其說是在探討英國文學,不如說是在評論英國社會的道德風尚,并被借來宣揚其實證主義。全面觀之,他首先是一位社會理論家。[4]

但泰納依然算是個“文人”,而不是“社會科學家”。這或許證明,19世紀大部分的社會科學滿心想的就是熱忱追尋“法則”,據說這樣的“法則”堪比想象中自然科學家發現的“法則”。由于缺乏充分確鑿的社會科學,批評家與小說家,戲劇家與詩人,就都成了梳理私人困擾甚至公共議題的主要干將,而且往往獨力擔當梳理的任務。藝術的確表現出了諸如此類的情感,也能常常彰顯它們,并以戲劇性的犀利見長,但仍然不具備思想上的明晰,而這是人們今天理解或緩解這些困擾和議題所必需的。現今的人們如果要克服自己的不安與漠然及其所導致的各種棘手苦惱,就必須直面這些困擾和議題,而藝術并沒有也無法將這些情感梳理成涵蓋它們的問題。事實上,藝術家對此往往也沒有興趣。不僅如此,嚴肅的藝術家本人就深陷困擾。在這方面,借助社會學的想象力而變得生氣勃勃的社會科學有望在思想和文化上助上一臂之力。

我之所以寫這本書,是要界定社會科學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使命所具有的意義。我想具體確定有哪些努力在背后推動著社會學的想象力的發展,點明這種想象力對于文化生活以及政治生活的連帶意涵,或許還要就社會學的想象力的必備條件給出一些建議。我打算通過這些方面來揭示今日社會科學的性質與用途,并點到即止地談談它們在美國當前的境況。[5]

當然,無論何時,“社會科學”的內涵都包括名正言順的社會科學家正從事的研究,但問題是他們絕沒有人人都干同樣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干的連同類事情都算不上。社會科學也在于過去的社會科學家已經做的研究,可是不同的學者會選擇構建并訴諸自己學科中不同的傳統。當我說“社會科學的承諾”時,我希望讀者清楚,我指的是我看到的那種承諾。

就在當前,社會科學家對自己所選研究的可能走向也普遍感到不安,在學術意義上和道德意義上皆是如此。而在我看來,這種不安,連同那些產生不安的令人遺憾的趨勢,都屬于當代思想生活的一種整體不適。不過,社會科學家身上的這種不安或許更為刺痛,哪怕只是因為引領他們領域中的大部分早期研究的承諾更加宏大,他們所處理的主題性質特殊,以及今日的重要研究面臨的需要相當急迫。

并非人人都有這種不安,只不過有些人對于承諾念茲在茲,心懷赤誠,足以承認當前許多努力外表矯飾,實質平庸;對他們來說,許多人并無不安這一事實本身,只會加劇他們的不安。坦率來講,我希望加劇這種不安,確定它的某些源泉,以便將其轉變成一種具體的激勵,去實現社會科學的承諾,清理場地,另起爐灶:簡言之,我希望去指明眼前的一些任務,點出目前必須做的研究中可以利用的手段。

目前來說,我所倡導的社會科學觀尚未占據上風。我的觀念反對將社會科學當作一套科層技術,靠“方法論上的”矯揉造作來禁止社會探究,以晦澀玄虛的概念來充塞這類研究,或者只操心脫離具有公共相關性的議題的枝節問題,把研究搞得瑣碎不堪。這些約束、晦澀和瑣碎已經導致當今社會研究出現了危機,并且絲毫看不到擺脫危機的出路。

有些社會科學家強調需要有“技術專家研究小組”;另一些社會科學家則強調學者個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殫精竭慮,反復打磨調查方法和技術;另一些人則認為,學術巧匠的治學之道正在遭人遺棄,現在應當重振其活力。有些人的研究遵循著一套刻板的機械步驟;另一些人則力求培養、融入并應用社會學的想象力。有些人沉溺于所謂“理論”的高度形式主義,把一堆概念拼來拆去,這在另一些人看來屬于過分雕琢。后面這類人只有在明顯能擴大感受范圍、增進推理所及的時候,才有沖動去詳細闡發術語。有些人格局狹隘,只研究小規模的情境,指望能“逐步積累”,以發展成有關更大規模結構的觀念;另一些人則直接考察社會結構,力求在其中“定位”許多較小的情境。有些人完全忽略比較研究,只考察一個社會一個時期的一個小共同體;而另一些人則基于充分的比較視角,直接研究全球各國的社會結構。有些人將自己的精細研究局限于時間序列上非常短暫的世間人事;另一些人則關注僅在長期歷史視角下才能凸顯的議題。有些人根據學院系科來確立自己的專門化研究;另一些人則廣為借鑒各個系科,根據話題或問題來確定研究,而不管它們在學院體系里位居何處。有些人直面各式各樣的人生、社會與歷史,另一些人則不會這樣。

諸如此類的對比,以及許多其他類似的對比,都不必然是真實確鑿、非此即彼的二元抉擇。雖說在如政客一般的激烈爭吵中,或是在貪懶求安的專業化旗號下,它們往往被當成這樣的抉擇。在此我只想初步地談談,本書結束時我再回到這個問題。當然,我很希望能夠呈現出自己所有的偏見,因為我認為,評判應當是坦誠的。但我也努力拋開自己的評判,闡述社會科學的文化意義與政治意義。當然,相比于我打算考察的那些人,我們的偏見程度可謂是半斤八兩。就讓那些不喜歡我的偏見的人拒絕我的偏見,以此讓他們的偏見也像我一樣,努力變得清楚明確、公開坦誠吧!這樣一來,社會研究的道德問題,也就是社會科學作為一項公共議題的問題,就會被人認識到,討論也就有可能展開了。如此,人們在各方面將更為自覺,這當然是作為整體的社會科學事業能夠具備客觀性的前提條件。

概言之,我相信,可以被稱為經典社會分析的是一系列可以界定、可以利用的傳統,其本質特征就在于關注歷史中的社會結構,而其問題也直接關涉著緊迫的公共議題和揮之不去的人的困擾。我還相信,這一傳統的賡續目前遇到了重大阻礙,無論是在社會科學內部,還是在其學院環境和政治環境方面,盡皆如此。但不管怎么說,構成該傳統的心智品質正愈益成為我們整體文化生活的一個共同特性,無論其面目多么模糊不清,包裝多么蕪雜混亂,總歸是越來越被人們視為不可或缺。

在我看來,許多實際從事社會科學的人,尤其是在美國的人,都謹小慎微,遲遲不愿應對當下擺在他們面前的挑戰。事實上,許多人已經放棄了社會分析的學術任務和政治任務,還有些人無疑只是擔不起他們仍然被賦予的角色。他們有時顯得幾乎是特意故技重施,怯懦可謂變本加厲。然而,盡管如此遲疑,無論公共關注還是學術關注,現在都非常明顯地聚焦在他們宣稱要研究的那些社會世界上,所以必須承認,他們面臨著獨一無二的機遇。透過這種機遇,我們看到了社會科學的學術承諾,看到了社會學的想象力的文化用益,也看到了有關人與社會的研究的政治意義。

公開自稱是社會學家的我一定會倍感尷尬,因為我在下文諸章中將會探討的所有令人遺憾的趨勢(或許只有一種例外),都落入一般人們所認為的“社會學的領域”,雖說這些趨勢所隱含的文化上和政治上的退棄,無疑也是其他社會科學的許多日常工作的特點。從政治學和經濟學,到歷史學和人類學,無論諸如此類的學科中實際情況怎樣,顯然在當今的美國,人們所知的“社會學”已經成為有關社會科學的反思的中心。它已經成為對于方法的興趣的中心,你可以從中找到對于“一般理論”的最狂熱的興趣。已經融入社會學傳統的發展的學術研究可謂異彩紛呈,著實令人矚目。要把這樣多姿多彩的研究解釋成“一種傳統”,本身就很魯莽。不過,人們或許大體會同意,現在被視為社會學研究的東西往往朝一到三個整體方向發展,其中每一個方向都有可能偏離正軌,乃至走火入魔。

趨勢一:趨向一種歷史理論。例如,在孔德筆下,就像在馬克思、斯賓塞和韋伯那里一樣,社會學是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努力,關注人的整個社會生活。它既是歷史性的,也是系統性的:所謂歷史性,是因為它處理并運用過去的材料;所謂系統性,是因為它這么做是為了識別出歷史進程的“各個階段”,識別出社會生活的規律。

關于人類歷史的理論一不小心就會被扭曲成一件跨歷史的緊身衣,在這件緊身衣中,人類歷史的各種素材都會被強塞進去,有關未來的先知預言般的觀點(往往還是陰郁的論調)則會被從中硬拽出來。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與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的研究就是廣為人知的例子。

趨勢二:趨向一種有關“人與社會的本質”的系統理論。比如,在形式論者的研究中,尤其是在齊美爾(Simmel)和馮·維澤(Von Wiese)的著述中,社會學開始處理一些特別的觀念,旨在將所有社會關系逐一歸類,并洞察它們據說普遍一致的特征。簡言之,這種理論注重在非常高的概括層次上,以相當靜態和抽象的眼光,來看待社會結構諸要素。

或許是為了回擊趨勢一里的歪曲,趨勢二可以徹底舍棄歷史:有關人和社會的本質的系統性理論,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精致而乏味的形式論,其核心任務就是沒完沒了地對各個“概念”進行拆分與重組。在我所稱的“宏大理論家”(Grand Theorists)當中,觀念(conceptions)的確已經變成了概念(Concepts)。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研究就是美國社會學在當代最典型的例證。

趨勢三:趨向針對當代社會事實和社會問題的經驗研究。盡管在約1914年以前,孔德和斯賓塞一直是美國社會科學界的主流,并且來自德國的理論影響也清晰可見,但經驗調查還是早早就在美國占據了核心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經濟學和政治學早早取得了學院建制地位。有鑒于此,只要社會學被界定為對某個特定的社會領域的研究,就容易淪為社會科學中某種打零工的人,打工內容就是研究各種學術剩余的大雜燴。有的研究城市和家庭,有的研究種族關系和族裔關系,當然還有的研究“小群體”。我們將會看到,由此導致的大雜燴被轉換成了一種思維風格,我下文的考察將其概括為“自由主義實用取向”(liberal practicality)。

有關當代事實的研究很容易淪為羅列有關情境的一系列事實,彼此互不關聯,往往也無關緊要。美國社會學開設的許多課程就彰顯出這個特點。或許社會解組(social disorganization)領域的教科書可為最佳例證。另一方面,社會學家往往會成為適用于幾乎任何事物的研究方法的專家,在他們那里,多樣的方法(methods)已經變成了單一的“方法論”(Methodology)。喬治·倫德伯格(George Lundberg)、薩繆爾·斯托弗(Samuel Stouffer)、斯圖亞特·多德(Stuart Dodd)、保羅·F. 拉扎斯菲爾德(Paul F. Lazarsfeld)等人的大部分研究都是當前的榜樣,而他們的精神氣質就更是如此。這些趨勢各自的關注零零散散,又都為了方法而打磨方法,倒是同聲相應,盡管并不一定同時出現。

我們可以把社會學的獨特性理解為它的某種或多種傳統趨勢的偏離,但或許還得從這些趨勢的角度來理解它的承諾。今日的美國呈現出某種希臘化一般的大融合(Hellenistic amalgamation),體現出來自好幾個西方社會的社會學的多種要素與宗旨。但危險在于,在這樣的社會學繁榮當中,其他社會科學家也將變得急功近利,而社會學家也會匆忙趕著進行所謂“研究”,乃至于丟掉真正有價值的遺產。不過,在我們的境況中也存在著機遇:在社會學傳統里面,包括了對作為整體的社會科學的充分承諾的最出色闡述,也有某些對于這種承諾的局部實現。社會學學者能在自己的傳統中找到的諸般精義與啟示難以被簡單概括,但任何社會科學家只要將其掌握在手中,定能有豐厚的回報。把握了這些東西,就不難幫他在社會科學中為自己的研究確立新的取向。

我將先考察社會科學中一些久而成習的偏向(第二章到第六章),然后再來探討社會科學的各項承諾(第七章到第十章)。

注釋

[1] 1英里等于1609.34米。——編注

[2] 一英畝約為4046.86平方米。——編注

[3] 亨利·希爾(1913—1984),美國著名建筑設計師。蓋瑞特·埃克博(1910—2000),美國著名風景園林(景觀)設計師。1950年蓋瑞特出版《宜居景觀》(Landscape for Living)一書,闡明花園的功能意義,說明怎樣將市郊生活的日常必需設施如曬衣場、兒童游戲沙坑和燒烤野餐地等融入新花園設計。——譯注

[4]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1957年11月15日。

[5] 有必要指出,我對“社會研究”(the social studies)這個詞的喜愛程度遠超過“社會科學”(the social sciences)。原因并不在于我不喜歡自然科學家(恰恰相反,我很喜歡),而在于“科學”這個詞已經獲得了巨大聲望,并且意涵相當模糊。我覺得實無必要強行倚仗其聲望,或者把它用成一種哲學比喻,從而把意涵搞得更不清楚。不過,我也擔心,如果我討論“社會研究”,讀者們想的可能只是高中公民課,而這正是所有人文學識領域中我最想擺脫干系的一塊。至于所謂“行為科學”,根本就是空中樓閣。我猜想,人們捏造出它,只是一種宣傳伎倆,用來從基金會和把“社會科學”與“社會主義”混為一談的國會議員那里為社會研究謀取經費。最佳用語應該包括歷史(以及心理學,只要它還關注人類),應當盡可能不存爭議,因為用語本身應當是我們進行爭論的手段而不是對象。或許“人文學科”(the human disciplines)也行,這一點姑且不論。我只希望不要引起廣泛誤解,所以尊重習慣,選用更標準的“社會科學”。再有一點是:我希望我的同行會接受“社會學的想象力”這個用語。讀過這部書稿的政治學家建議用“政治學的想象力”,而人類學家提議用“人類學的想象力”,如此等等。比用語更重要的是觀念,我希望隨著本書的展開,觀念會逐漸清晰。當然,我之所以選這個用語,并不只是想指作為學院系科的“社會學”。它對于我的意味有許多根本不是由社會學家來表達的。比如,在英國,作為一門學院系科的社會學某種程度上依然位居邊緣,但在英國的許多新聞報道和小說中,尤其是歷史學中,社會學的想象力其實發展得非常好。法國的情況也大致相仿。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法國的反思之所以既令人迷亂,又勇敢率直,就在于它對我們這個時代人的命運的社會學特征感受敏銳,但推動這些潮流的是文人,而不是職業社會學家。不過,我還是使用“社會學的想象力”,原因在于:第一,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無論如何,我是個社會學家;第二,我真的認為,回顧歷史,還是經典社會學家比其他社會科學家更頻繁也更鮮活地展示出了這種心智品質;第三,既然我打算批判性地考察許多令人費解的社會學流派,自己的用語就需要反其道而行之。

主站蜘蛛池模板: 林西县| 清水河县| 和龙市| 墨竹工卡县| 孟州市| 宝丰县| 治县。| 鲜城| 陵川县| 疏勒县| 麻栗坡县| 来宾市| 泗洪县| 蒲江县| 林西县| 于田县| 静安区| 阿尔山市| 怀宁县| 平山县| 革吉县| 贵阳市| 沂水县| 隆安县| 枣庄市| 安义县| 普宁市| 登封市| 莎车县| 化州市| 都江堰市| 会理县| 哈尔滨市| 肇州县| 兴仁县| 安国市| 杭锦后旗| 南阳市| 库尔勒市| 榆林市| 长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