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老習慣,城里他是一天都待不下的。
隨著城鄉公交車一聲悠長的剎車聲,之后在柏油馬路的一側停了下來。陳德腦袋里昏昏沉沉,下了車,被風一吹,精神豁然開朗起來。
他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在城里吸進去的污濁的空氣吐掉,而展示在眼前的道路、樹木和遠處的房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的陳村景象。
在老屋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清掃了庭院,撣凈了房脊。
心里想著,等在這房里過了這年,這老屋也要拆除了,上面來的人半年前就來評估過了。
因為,老伴大半年來一直在城里,家里也沒有喂養牲畜。
往日里雞飛狗跳的小院顯得有些冷清。他坐在屋前一個凳子上,點燃了一支煙,心里估摸著,等太陽再升起來一點的時候,他就出發開始去做那件事情。
為了使事情辦起來不至于出差錯,他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
他扳著手指算了算,顯得毫無頭緒的樣子,后來他身前多了幾個原本以前用來腌菜的甕和喂養小豬時候買飼料拆下來的編織袋。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到處轉悠,看到還是今年春上在竹園里砍來的一根竹子,做了鐵锨的柄,應該是在雨季里,鐵锨放在雨中,它的柄上竟冒出了新芽。
夜里,他睡不著,搬了把竹椅,在老屋的門前坐著。大地一片沉寂,在沒有月光的黑夜里,陳村所有事物的面目都是隱秘的。
風從河面上、樹梢頭生出來,有些涼意,從呈一團墨黑狀的房子、樹木、瓜架間穿過,掠起了他背上的汗衫下擺。他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絲擔心,想到搬遷之后會不會再有這么自在的風吹來。
如今因為遷墳而意外出現的這一個細節,卻成了陳德的心病。
他再沒有了因為要遷墳而有的一絲激動。他匆匆將剩下的爺爺墓西邊的兩個墳掘了,拾了能拾起來的骨殖分別放在兩個編織袋里,就去了安息堂。
下午他趕回家吃了午飯又去了村西邊的高地上將父母的墳也遷到了安息堂。
從爺爺顱骨里面掉下來的那支銀耳勺被他用肥皂洗干凈,又用抹布擦了幾遍之后,用一塊紅布包了,放在隨身拎著的一個黑色包里。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大病了一場。怎么會有這么個事情出現呢?他覺著隱隱的不安,但同時心頭的一塊石頭仿佛落了地。
等一切平靜下來之后,在陳德的腦海里、遙遠記憶里的奶奶丹鳳的一張臉募地閃現在了陳德的眼前。
對奶奶丹鳳的回憶從她的葬禮開始似乎可以更清晰一些。
記得二十多年前奶奶丹鳳死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過后的第二天。
在村子里,死人是和婚娶一樣的喜事,被稱為白喜事,何況丹鳳奶奶是高壽。
村里的老人能活到丹鳳老太這個年紀走的不多。丹鳳奶奶究竟有幾歲,就連他二兒子陳天孝都不太清楚的。陳德還記得,那一年是縣里開始實行做身份證的時候。
夏天里,村里的人都去照了相,奶奶丹鳳因為腿腳不便,沒有去照。
村里的人說等過了年會下村來給丹鳳奶奶照相的。
不想過了年,才過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丹鳳奶奶就去世了。
如果丹鳳奶奶做身份證的話,這身份證上應該寫的出生日期是一八九八年。后來陳德想,這對于經歷豐富的丹鳳奶奶來說,有什么關系呢?
丹鳳奶奶臨終前是安詳的。在他最小的二兒子陳天孝所修建的四間平房的最東邊一間里,她的床安放在北半間,上面一年四季掛著副藍色的尼龍蚊帳。
那會兒,尼龍的蚊帳是很稀罕的,一般人家,即使是壯年也鮮有掛尼龍蚊帳的。還有就是這居住的習慣,在陳德看來也很是奇怪的。
按照三十年前的習俗,新房子落成的時候,家里的小孩還未滿十五周歲的,這最東邊的房間都是給家里的壯年住的。
像丹鳳奶奶那樣的年齡,住的應該是最西邊的房間才對。丹鳳奶奶最寵愛的兒子在她活著的時候給予了她最體面的生活。這在整個陳村都是罕見的。
她在走之前應該是幸福的。南半間屋里都站滿了人。她的兩個兒子圍在她的床前面。陳德到的時候,聽說她在喊痛。他擠到了床前,叫了聲奶奶,孫兒來看你了。
人們的身體一動,陳德順勢跪在了床前的木板上。丹鳳奶奶的大兒子宋天喜的頭湊到了丹鳳奶奶睡的枕頭那里,對她說:“陳德來了。”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宋天喜的身體側了過來,陳德就將前身探向了丹鳳奶奶。她嘴里嘰嘰咕咕,隱約間聽到了痛字。他下意識就伸出了手問:“哪里痛?”
他將手伸進了丹鳳奶奶的被子了,便觸到了她的腹部。他輕輕地來回按摩了一會了,見她不再喊痛,就抽回了手。
之后就發生了丹鳳奶奶臨終交代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耳聽到,陳德是不會相信丹鳳奶奶有這樣的臨終遺言的。
她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犯的唯一的微小的錯誤是將陳德當做了她的二兒子陳天孝。
而這似乎早已不是秘密的臨終遺言由丹鳳奶奶的嘴傳里出來,進入陳德的耳朵,他還是一瞬間激靈了一下。
丹鳳奶奶仰躺著,一直以來梳得整齊的白發那會兒很凌亂,她說:“不要……不要……把我……,我就要一個人的。”
丹鳳奶奶臨終前的話含糊不清,但最后的幾個字倒是非常的清晰。
在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宋天喜的身體緊貼著陳德的后背一起湊了上來。他對他的媽媽丹鳳說:“曉得嗨,你放心好了……”
只見丹鳳奶奶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隨后,頭明顯偏向了一邊。身背后站著的陳天孝的哭聲最先響了起來。
畢竟年歲是村里最大的,老人的遺言一時間成了頭等大事,在丹鳳奶奶的葬禮上,葬禮的操辦者宋天喜和陳天孝最先考慮的就是這件事。
在陳德還在一頭霧水的時候,陳天孝已經帶了前來相幫的鄰居幾個男人去了谷倉頭的地里為丹鳳奶奶的下葬開掘墓地了。
這谷倉頭本是老陳家的根基所在。多少代以來,是陳家的墓葬的地方。
谷倉頭是高地,方圓有五公里的范圍。田地分到戶以后,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在那里劃到了一到兩塊地,種棉花、玉米或高粱、毛豆什么的。
據說丹鳳奶奶在劃地的那會兒就已經開始在醞釀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息之地了。現在想來,這事對她來說是件大事,至死都念念不忘。
去世前的幾年,丹鳳奶奶的腿腳不很靈活了,卻每年都會在油菜花開的時候,駐著拐杖去一趟谷倉頭。
她的身體比年輕時縮小了將近三分之一,挪動著身體在家和谷倉頭之間一個來回要半天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她這么虔誠地一次次前往自己看中的那塊墓地時心里的真實想法。
丹鳳奶奶看中的墓地實在是很普通。村里按各家各戶的人口數劃地的時候,因為人數和考慮到地的朝向搭配問題,不能將一戶人家的地劃在同一個地方,于是,在擁有了一塊較大一點的地之后,就會在另一個地方劃到一塊不太規則的小一點的地。
丹鳳奶奶看中的竟是劃到戶的那塊很小的地。
那是一塊呈三角形的地,三角形的兩個角分別在東北和西北角,一個角斜斜的處在南邊。這個不太規則的三角形,面積也不過三十來平方米。
最不適合做墓地的是,這塊地處于進出谷倉頭的一條必經之路的旁邊。但丹鳳奶奶不僅看中了這塊地,還看中了這塊地的向南斜插出來的一個角!
這事情當時很多人不解,也許是人老了,腦子也糊涂了,而且還倔強。“我就要一個人的”,老人的遺言無論如何是要尊重的。
后來丹鳳奶奶就葬在了這個不倫不類的三角地里。
因為還沒實行火化,丹鳳奶奶的入土用的是棺材。因為提倡從簡的原因,也因為條件的限制,沒有在家里多停留,就直接下葬了。
丹鳳奶奶的墓不高,沒有墓碑,墓前栽了兩株柏樹。
關于丹鳳奶奶的遺言,后來的很長時間里都在陳德的腦子里停留,揮之不去。
及至到他在為大爺爺碩昌遷墳時發生的一幕,他覺得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丹鳳奶奶已經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
圍繞著丹鳳奶奶,一直以來都布滿了種種的疑點。
盡管,對于一個已經去世三十多年的長輩,有這樣的懷疑本身就是對她的不敬。
但歷經了幾十年來的所見所聞,現在回憶起來,很多事實都不得不促使著陳德去回憶和推斷。
在丹鳳奶奶漫長的人生里,共有過兩個丈夫。
大約在一九二零年左右,她從遠鄉的宋家嫁給了陳村的陳碩昌,生育了一個女兒。
丹鳳奶奶的第一任丈夫陳碩昌自縊而死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就是丹鳳奶奶的婆婆還健在。之后,丹鳳奶奶又招贅了第二任丈夫姜其根,并生育了兩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