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動土,很多事也許就像謎一樣埋在了地下,永遠也不為人知。
這鄉間,稱遷墳為動土。這動土是有講究的,不是想動土就能動土,而是非得在每年的冬至或清明節方可進行。
而且動土也不是隨便可以進行的,除非是到了非動土不可的地步才可動土。
當然這都是老規矩了,老規矩是幾十年甚至數百年前傳下來的,也不是不能改變,后輩們的做法埋在土里的一代代先人們當然是不知道的,他們早已在地底下化為了泥土。
但陳德不這么認為,更不會像比他年輕一輩或幾輩的人那么做。
在陳德給祖先動土的那一天,按節氣上說雖是冬至,卻像是個金秋十月的天氣。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很完備,加之天氣又好,他的心里很激動。
將近上午十點鐘光景的時候,他在村子北邊的那片叫作谷倉頭的高地上工作了兩個多小時了,期間脫去了外套,之后又脫去了羊毛衫。
他將衣服掛在了墳地邊的一棵蟠龍般的老桑樹上,望了一眼遠處,往日里葳蕤的莊稼早已不復存在,村子里的墳一大半已經遷走了。
遠處也有在動土的人,隔著一百多米遠,彼此都沉默地揮動手里的農具。
周圍就顯得有些空曠。這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地不久就會被推土機推平了,然后流轉出去,成為規模種植或承包給專業養殖的農業大戶耕作。
眼前這是片大墳地,雖沒有上畝,但處在谷倉頭高地上就顯得突兀而顯眼。記憶里的墳地四周圍一些灌木包圍著,只留了面陽的一面可以進入。
墳地里邊,不管是人為的還是自然長出來的樹木,零零散散分布在除墓之外的空隙上。現在灌木和樹木已經被人砍走了,就剩下孤零零的三座墳。
從最西邊數起,共有三座,都并排著,其中最西邊的兩座墓顯得最為高大。
從最西邊數起,依次是祖宗的墓,曾祖母夫婦的墓、大爺爺陳碩昌的墓。二爺爺姜其根的墓沒在這片墳地里,而是在離墳地東邊十米開外的地方。
而丹鳳奶奶的墓在另外一塊地里。三十多年前劃自留地的時候,村里是將已有的墳地除外的地劃分到各家各戶的,所以這墳地在后來的幾十年里得到了較好的保存。
陳德自己父母的墓,并沒有埋在谷倉頭,而在村子西南方向的高地上。眼下要遷移的是大爺爺陳碩昌的墳。
氣溫已經升上來了,加之揮動鐵耙,渾身上下早已都是汗了。渾身的肌肉很久沒這么活動了,晚上需要喝點白酒解乏的,陳德心里這么想著。
大爺爺陳碩昌的墳規模中等,高約兩米米,直徑有三米余,用非常干凈的泥土填成,墳上的茅草旺盛,茅草根強勁地交織在一起,牢牢地抓住表層泥土,使得泥土異常堅硬。
這堆泥土過了半個多世紀,都被夯得非常的結實,所以沒多久即使是已經干慣了體力活的雙手也火辣辣地疼。
好不容易將大半個墳頭放平了,可還是沒見著大爺爺陳碩昌的影子。
陳德知道,大爺爺一定還在離現在的地表一米深的地方安靜地呆著。果然再往下挖,不久就碰到了棺木。說是棺木,早已腐化成了朽木。
于是小心翼翼翻開表土,拿了鐵耙慢慢將稀土連同腐朽的棺木扒掉,大爺爺陳碩昌就顯現在了陳德面前:哦,這是生于光緒二十一年的大爺爺陳碩昌!
如果他能活到現在的話,他已經有一百二十歲了。
按規矩,是先將腳放入事先準備的甕中,翻了很深一個坑才找到了他的雙腳,早已不可分辨。
之后逐漸的,露出了灰色的大腿骨,也已經高度腐化,幾乎稍一用力就要散開,趾骨早已化為泥土不可分辨,得十分小心地用火鉗將骨和泥一起拾揀入甕中。
盡管如此,他灰黑色的顱骨看上去卻依舊顯得堅硬且飽滿。陳德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來。
爺爺的顱骨本來是水平的。因為要移動身體的原因,在放入甕的過程中,將顱骨傾斜了一下。
于是,有一個物件不經意地滑了下來,倏地一下插向了腳下的松土中。等放好了顱骨,陳德蹲了下來,他撿起那物件,仔細地看了看,發現是一支耳勺。
這是一支白銀質地的耳勺,一頭是耳勺,另一頭是尖的。
在頭部的一端過來點的地方,寬了許多,上面雕刻出來一些花紋,頗像一只鳥展開的翅膀。雖是耳勺,卻像極了女性發髻上插的發簪。
陳德在起先的時候并沒有多心。先人們下葬的時候還沒普及火化,都是穿戴整齊了放入棺木下葬的,有一些陪葬的物品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轉念想到,剛才的一幕,這長約三十多厘米的銀質耳勺竟是從爺爺的顱骨里面掉下來的,他的心不由地一緊。
而且,耳勺尾部尖銳的長長的一端是朝里的。
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
想到這兒,他背上的汗瞬間變得冰冷起來,再不敢往下想。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里,在他的視線里,剛才盛了爺爺骨殖的甕,好像也隨風晃動了一下,發出了嘆息般的一聲響聲。
傍水而居的陳村,一條算不得寬闊的大河在陳村的前邊呈東西方向緩緩流過,這河水流了數百年。
在最近的半個多世紀里,它見證了六十多年前只有十多戶人家的村莊像一棵樹的自然成長,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日長夜大,最終成了如今枝繁葉茂的一個大村落。
在中國的南方鄉村里,陳村的存在實在算不得是件重大的事件。陳村已知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間。
當然也許會更長。在陳村,歷來沒有編家譜的習俗,所以老一代的故事都是靠一代代人的口傳。據說,陳家功名最高的一個人曾做過朝廷里的翰林,但只是沒等到外放,留長辮的清廷就壽終正寢了。
之前,還隱約聽說出過一位做過朝中大官的人物,在本家的田地遠到十公里外的同安橋,祠堂修到更遠的二十公里外的鳳凰山。
因為沒有文字記載,加之年代久遠,這些家族的歷史也就陳家少有的幾個人知道,即使說起也是當作傳說,后代里已經沒有人對此感興趣的了。
現在,陳村即將在一場“新農村”的改造中消失,取代它的是在隔著河流的南邊建起一個現代化的新農村。
當“新農村”在村里開始全面鋪開的時候,留在村里的、本家的、往上數的第四代人已經為數不多了。
在健在的上了年紀的人里,陳德屬于往下數的第二輩。如果要說對土地最熟悉而且心里最割舍不掉的人的話,陳德就是一個,不僅僅從出生到年逾花甲一輩子在田地里勞作,這土里更埋葬著前幾輩子的親人。
即使這些親人早已經和泥土化為了一體,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現實的發展可不阻擋,在村里將搬遷通知發下來之后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先后有評估小組和拆遷小組進駐。
之后便是村里各家各戶發放意向表和房屋土地等的評估事項。村子將整體搬遷,建統一樣式的房子,田地將全部被征用后被流轉出去。
茶店里,小賣部,以及從陳村出去的人,見了面問候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家評估了幾萬?”
年輕人有的是興奮,而長了些年紀的大多在起初的興奮之后,采取了觀望態度。當然這都是自愿的。搬遷不同于拆遷,不愿意搬遷的可以照常在原來的房子和土地上生活工作。
人們在經歷了幾十個白天和黑夜的談論之后,在決定簽字的當口,竟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家簽了字。
余下的幾戶大都是有老人在,舍不得田地的。到最后也就只有兩三戶人家沒有搬遷,但問題是,當一個熱鬧的村落都搬遷了之后,剩下的這兩三戶人家孤零零地在地里矗著,夜晚風在嗚咽,仿佛周圍這一片地已成了一片野地。
于是,過不多久,整個村子就都搬遷了。
陳德家是屬于晚搬遷的。陳德本來是不打算搬遷的。他給城里的兒子打了電話,兒子的話讓他一下子就下了簽字的決心。兒子在電話里說:“都搬走了,就剩我們一戶這不是獨戶了嗎?”
去村委簽字的時候,陳德看到那幾戶本來不打算搬遷的也都來簽字了,大家相互望了望,仿佛即將久別。
房屋經過評估,賠償之后是不需要自己來拆遷的,就像已經賣掉了一樣。但先人們的墳墓是要自己來遷移的。
村里一年前早就建好了安息堂,專門用于存放骨灰盒和骨殖的。
關于遷墳的通知村里老早就發了的,他就候著這冬至的到來。
兒子在城里的一家公司做外貿,起早摸黑的,等他有了年休假,孫子學校也快放假了。陳德的老婆林華在城里帶孫子,本來說好回來一起遷墳的。
為這事他還專門去了趟城里,去了之后看到兒子真是忙,沒個人幫助打理,家里亂成了一鍋粥。他就對老伴說這事他一個人可以干好,就回了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