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女兒的電話，安欣愣住了。

母女之間的通話原本再正常不過，可放到她和藍喬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隔膜。但即便隔著千山萬水，作為母親，安欣也聽得出女兒一定是遇到難事了。

“回來吧。我下午沒有課，可以請假。”

藍喬復飛的事情，早在領獎之前的那個晚上就定了，部門主任好心，放她兩天假，再上班，就要去飛行機組報到了，想必是場惡戰。

趁著這個機會回家看看，再合適不過。

安欣一家原來住在學校自建的家屬院，藍狄去世之后，她搬出了大院，住到離學校十萬八千里以外的一個老房子里，六層高的舊式筒子樓，外墻還是灰瓦排出的裝飾花紋，原來廚房都在自家門外的樓道里，后來消防改造，給挪了進去。

“小安，這是你女兒？”

樓前有一片空地，長了兩棵大樹，樹冠與樓齊高，散開枝葉，是把天然的大傘，樹下坐著幾位老態龍鐘的婆婆，頭發已經全白，眼睛倒是明亮，看得清。

老筒子樓住的盡是這樣的老人，所以安欣在這里變成了小安。

“是。”

“哎呀，長得真好看，像你。”

安欣笑了，“那是您沒看過我愛人，其實，她長得更像她父親。”

婆婆說：“那你們一家子都是好看的人。”

“謝謝。”

藍喬跟在安欣后面，上樓時她忍不住說：“我記得您以前不喜歡和別人搭話。”

“人是會變的。”到了三樓，安欣回頭問藍喬，“還記得是哪個門嗎？”

藍喬指著左數第四扇門，說：“那個。”

“我搬到這以后，你好像只回來過一次吧。沒想到還記得。”

藍喬笑了，“有您在的地方就是家，我總不至于把自己的家忘了吧。”

“家。我把這個詞都忘了。”

藍喬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學會的開玩笑，但她臉上的笑又是那么真實。

推開門，家里保持著一貫的整潔，白色窗紗，窗沿上養著花，木質座椅擦得發亮，茶幾上一定會蒙一塊兒碎花餐布，正當中擺著鮮花。

這才是藍喬熟悉的母親，熟悉的家。

但她走進去，又是一愣。

“您什么時候學會打麻將了？”

餐廳的餐桌上攤著沒收拾的麻將牌，四個座椅旁邊分別放了四個垃圾箱，桌角還有煙灰缸。

“很久了。”安欣換好衣服從臥室出來，利落的收起麻將牌，“昨天玩的太晚，今天早起上班沒來得及弄。”

“我記得在大院里的時候，他們叫你，你都說不會的。”

“快退休了，一個人太悶，打發時間嘛。而且，那些婆婆也孤孤單單，整好做個伴。”

“婆婆也抽煙？”

藍喬可以接受母親的改變，但煙灰缸里的那些煙頭燙得她心里難受。從前，那是屬于父親的存在，家里只有父親回來的時候才將煙灰缸擺出來，煙草的味道在她記憶里就是父親的味道。

安欣說：“婆婆們抽得才厲害。以前都抽煙袋鍋。”

說著，她推開窗，藍喬看到樹下坐著的婆婆們，一邊閑聊，一邊點煙。

不知為什么，她舒了口氣。

“晚上吃什么？”

“出去吃吧。家里做一個人的飯還行，兩個人的不方便。”

藍喬看了看廚房，空間不大，臺面上只有一個電磁爐和一個電飯鍋。

安欣過來說：“我平時都在學校吃，家里只做做早飯。”

“您還沒學會炒菜？”

“單位有食堂，我學這個干嘛？”

在藍喬眼里，母親哪都好，比別人漂亮，比別人安靜，比別人講道理，唯獨不會做飯，從她有記憶以來，家里只有父親在的時候才開火，母親進廚房就是按下電飯鍋的按鈕，烹一鍋粥。

那是她做的最好吃的飯。

“什么時候退休啊？”

“夏季學期末。”

藍喬看看說：“退休了，還能去食堂？”

“他們準備返聘我回去。我還在考慮。”

“為了食堂也會回去的吧。”

安欣笑了。

吃飯的時候，安欣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藍喬猶豫了半天，說：“今年，不能陪您過年了。”

“說得好像你上班以后在家里過過年一樣。”

“今年本來有希望的，但是……”

藍喬沒說完，搖搖頭，繼續吃飯。

“對不起。”安欣說：“當年要不是我情緒失控，你現在應該在醫院工作了吧，像涂虹一樣，穿著白大褂，渾身消毒水味，省了香水錢。”

藍喬轉頭眨去眼里升起的霧氣，笑說：“那種情況，你如果還能控制情緒，就該和我一樣，去看心理醫生了。”

“拿手術刀，還是不行？”

藍喬搖頭，“手抖得厲害。”

安欣說：“算了。當醫生和空姐沒什么區別，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放心吧，根據統計，飛機是安全系數最高的出行工具。”

安欣點頭。

吃完飯，藍喬送母親回老房子，一路上兩個人商量好了，送完她，藍喬就回自己的房子去，不留宿。

因為安欣說自己的臥室里是張單人床，放不下兩個人。

其實，出門前藍喬看了眼臥室，母親的床頭放著一張蓋起來的照片，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那張單人床，大概只放得下他們倆吧。

“藍藍，這個給你。”

安欣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卡。

“媽，我升乘務長，工資也跟著漲了。”

“房貸呢？”安欣說：“不多，里面大概有個二十幾萬。你爸留給我也沒什么用，我有退休金，要是返聘回去，還有補助，用不著。”

藍喬說：“您歲數大了，手里沒錢不行。”

“誰說我沒錢？”安欣拿出計算器，敲了一會兒，舉起來說：“我退休以后，原來賬戶上累計的公積金和教育津貼都會一次性發給我。”

“媽，你以前怎么沒告訴我，我還是個隱形富二代。”

安欣笑了，“這點錢就是富二代，真是不指望你能過什么大富大貴的日子了。”

“真好。”

“什么真好？”

藍喬說：“您比從前愛笑了。”

“日子嘛，愁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改變不了生活，只能改變自己。”

直到離開，藍喬也沒有跟母親談起感情的事，安欣也沒問過，她似乎沒意識到女兒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在她眼里藍喬好像還是當年那個剛畢業的小姑娘，而自己也沒老，一切又恢復到了從前的老樣子。

藍喬感覺好多了。

華燈初上，夜幕低垂，經過昨晚的折騰，她乏得厲害，在回去的公交上睡著了。

“姑娘，終點站到了。”

藍喬睜開眼，車上只剩她自己。

“不好意思。”

下車，她看了看站牌，竟錯過了四站地。

晚飯還在胃里翻滾，她想走回去。

走著走著，她意識到這條是季燃曾經送她回家的路。

那天，他問她，“你沒男朋友吧？”

她問他，“你沒結婚吧？”

兩個便利店，四站地，二十七個路燈……

她就這樣一路想著，數著，走到小區門口。

“藍小姐。”保安叫住她，說：“你男朋友來了。”

“恩？”

保安比劃道：“就是那個長得高高的當兵的。”

藍喬轉身向小區外看。

“我讓他進去等了。”

“謝謝。”

藍喬一口氣跑進電梯，到九樓時，氣還沒喘勻。

她走過去，長廊里果然站著一個人。

不過，沒穿軍裝。

季燃聽到腳步聲，轉過身。

“回來了。”

藍喬走過去，問：“來很久了？”

季燃看了看手表，“兩個小時。”

“有事？”

“恩。”

“進去說。”

藍喬打開門。

“不了。”季燃說：“我是來道歉的。昨天晚上……”

“昨天的事我不記得了。”

季燃說：“我記得。所以，我來道歉。”

“知道了。”藍喬問他，“還有別的事嗎？我準備休息了，明天一早飛行任務。”

“還有這個，你落在我車上的。”季燃把裝著獎杯和絲巾的盒子拿給藍喬，“對不起，紐扣壞了。我找了一天，勉強找到這個相似的。”

新扣子他一直放在口袋里，藍喬接過去的時候還帶著體溫。

“沒關系，我們有備用扣。”

季燃看著她，眼里閃過一絲尷尬。

藍喬說：“謝謝。”

兩人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進退兩難。

“你今天沒穿軍裝？”

藍喬原本想請他進去坐坐，一開口不知怎的改了主意。

“消防整體改革，有了輪休輪崗，大家終于可以喘口氣。今天剛好我休息。外出期間，不用穿制服。”

藍喬說：“挺好的。”

話題再次終結。

“我先進去了。”

季燃似乎有話要說，藍喬等了一下，見他猶豫，便說：“再見。”

“再見。”

她瘋狂的想知道季燃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但是沒機會了。

她倚在門上，嘆了口氣，“大笨蛋！”

陽臺上，分手那天季燃披在她身上的衣服還掛在那兒，她洗過，熨過，看上去和新的一樣，只是飄來好聞的松檀味道，讓她心緒難平。

藍喬沖到陽臺，打開窗，對著空蕩的夜色大喊：“季燃，你就是個混蛋！”

突然，身后響起敲門聲。

他隔著門說：“我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