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一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數千年綿延不斷的文明史是那樣的炫目和令人神往。然而,100多年前,西方國家挾帶著工業文明的旋風席卷而來,使這一文明古國陷入深深的失落之中。近代以來,無數仁人志士為中國文明的新生作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古老的中國正在勃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力,但其進程卻充滿一波三折,乃至步履蹣跚。漫長而特殊的中國文明進程以其巨大的魅力吸引著中外眾多睿人智者的反復思考和上下求索,以深入認識和把握中國社會的歷史和現實特點。作為社會利益關系和矛盾沖突集中表現并對社會發展有著重要影響力的政治社會領域理所當然成為不可缺少的研究對象。
古希臘文明時期有一句著名的格言:認識你自己吧!它既表明了認識的重要性,又告誡認識的艱難不易。對中國政治社會的認識尤是如此。
通觀中國政治和社會的發展進程,人們很容易為這樣一個歷史之謎所困惑:在中國,圍繞上層國家政權所進行的斗爭驚心動魄,反復無常。不僅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宮廷政變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一幕幕反抗王朝的農民起義更是壯觀無比,叫人驚嘆萬分,就是近代中國歷史也是以不斷地奪取國家政權的血與火鑄就的。然而,中國社會的發展卻步履艱難,其變化與上層國家權力的更迭無法對應,形成正比,國家上層的變動并不都意味著社會的進步和更新,有時反倒造成了停滯或倒退。
也許中國歷史上國家上層的變化和更迭太豐富、太復雜、太神秘,不僅僅許多于國家上層遙不可及,在機械停滯狀態中生活的尋常百姓,常以津津樂道上層秘史、內幕和奇聞來打發貧乏的閑暇時光;就是古今中外無數智者也無不將觀察和透視中國政治的視野投向國家上層的變化與更迭,在其間皓首窮經,記錄那動蕩無常的政治風云,尋求國家權力更替消長之秘密。一部古代中國史,也就是王朝如何不斷更替,帝王將相怎樣安邦治國、爭權奪利的歷史,具有濃厚的“宮廷政治學”的色彩。即便是近現代歷史,基本上也是圍繞著奪取和鞏固國家權力而展開的。
這種專注于國家上層的政治學視野既難以對中國政治社會發展之謎予以令人信服的解析,也大大限制了對異常豐富、復雜和多樣性的中國政治社會狀況的透視和把握。這就需要我們尋求和開拓新的政治理論視野。而馬克思對東方社會歷史的獨到見解則為我們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啟示。
當由于海路的開通,世界文明從孤立封閉向聯系開放的狀態轉變,西方人進入遙遠而又神秘的東方世界,為與西方文明史迥然不同的東方文明所驚異,并為東方社會國家上層多變、社會變化甚微的政治史所迷惑時,馬克思以其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深邃思維和寬闊視野揭示了這一問題的奧秘所在。
與容易為紛紜雜亂的社會表象所迷惑的常規性思維和視野不同,馬克思沒有為東方社會國家上層不斷更替的歷史表象所糾纏,而是透過表象將視野投向國家之下的深層社會,注意到東方專制社會結構的這一基本特點:“從遠古的時候起,這個國家的居民就在這種簡單的自治制的管理形式下生活。村社的邊界很少變動。雖然村社本身有時候受到戰爭、饑荒或疫病的嚴重損害,甚至變得一片荒涼,可是同一個村名、同一條村界、同一種利益,甚至同一個家族卻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保持下來。居民對各個王國的崩潰和分裂毫不關心;只要他們的村社完整無損,他們并不在乎村社轉歸哪一個政權管轄,或者改由哪一個君主統治,反正他們內部的經濟生活始終沒有改變。”[1]馬克思正是通過對東方國家基本的社會結構特點的考察,揭示了東方國家上層不斷變動而社會卻停滯不前的歷史之謎,認為:“這種公社的簡單的生產有機體,為揭示下面這個秘密提供了一把鑰匙:亞洲各國不斷瓦解、不斷重建和經常改朝換代,與此截然相反,亞洲的社會卻沒有變化。這種社會的基本經濟要素的結構,不為政治領域中的風暴所觸動。”[2]
馬克思的分析和結論雖然是針對古代東方社會而言的,但其獨到見解對我們考察中國政治社會發展具有深刻的方法論意義。首先,對社會歷史發展奧秘的揭示,不能為一般的歷史表象所迷惑,而需深入社會深層,解剖社會內在的結構,揭示隱藏在現象背后的深刻原因。特別是在對政治社會發展的考察中,不能為極具誘惑力的國家上層權力更迭現象所糾纏,而應深入分析國家上層所立足的那個社會基礎。其次,需以廣闊的多層次視野透視和剖析政治社會。自從國家產生以來,政治體系就一分為二:一是來自社會,又凌駕于社會之上,以其強制性的權力控制全社會的國家權力體系;二是在國家權力的統轄之下,與社會緊密聯系在一起并深深滲透在日常社會生活之中的基礎性政治社會。毫無疑問,上層的國家權力是政治體系的本質和核心部分。但任何國家權力的存在及作用都是以基礎性政治社會為前提的。如在東方社會,沒有由一個個處于政治孤立封閉狀態的村社構成的基礎性政治社會,高度集權的君主專制主義政體就無從立足并凌駕于社會之上進行自我更迭循環。而且,往往正是基礎性政治社會的狀況和特點才是影響社會發展的深層原因。在馬克思看來,居民生活在簡單的地方自治形式,即政治自我孤立封閉狀態下的村社組織,構成了東方國家上層不斷變動,社會卻停滯不變的重要原因。他曾為之感慨:“很難想象亞洲的專制制度和停滯狀態有比這更堅實的基礎。”[3]所以,只有在注意國家上層變化的同時,對其立足的政治社會的狀況、特點和變遷給予特別的重視,才能全面準確地認識和把握中國政治發展的進程、規律和特點。
以往人們經常以所謂“大一統”之類的字眼來概括中國政治社會的一致性特點。如果就國家的整體性,國家權力結構的一元性而言,這是不錯的。但是,如果我們將視野投向國家整體之下的基礎性政治社會之時,就會發現,中國的政治遠非僅以“大一統”的字眼就能概括和涵蓋。在中國這樣一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歷史悠久的國度里,政治社會狀況異常豐富和復雜。在國家內的不同地方、不同社會組織單位、不同人群里的政治狀況既有許多相似和共同之處,更有著不少的具體差別,表現出非等同性、非一致性的非均衡性特點。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內部的政治非均衡性像中國這樣突出。國家整體層次的一元性、一致性與國家統轄下的政治社會的非等同性、非一致性的結合,“大一統”與非均衡的結合,才是中國政治社會的完整狀況和典型特點。
而中國政治的非均衡性特點又突出地表現為城市和鄉村這兩個具有鮮明特色的地域社會之間的差別。當我們全景式地掃描和追蹤中國政治社會發展軌跡時,就會發現:在古代中國,雖然皇權至上的專制主義一統天下,但專制主義政治在城市和鄉村這兩個社會空間中的作用和表現遠非一樣。以皇帝為首的權貴在各個層次的城市自上而下對四方發號施令,行天子之威。與統治堡壘的城市遙遙相對的廣闊鄉村卻與國家政治生活幾乎處于隔絕狀態,“天高皇帝遠”,成為皇權鞭長莫及之地。而在近代,當城里人津津樂道于海外傳來的“民主自由”,并為之奔走呼號時,鄉下人卻十二分詫異:民主自由能當飯吃嗎?城市和鄉村在政治方面的差異更是顯而易見。即使在當代,雖然遼闊的中國大地普照著社會主義民主之光,但在城市和鄉村卻會折射出不同的色彩。
為什么在同一國家會出現不同的政治現象,存在城市和鄉村的差別和非均衡狀態呢?
這是因為,任何一個政治地理意義上的國家,其基本特征就是按地區劃分居民。正如恩格斯所說:“不管他們屬于哪一氏族或哪一部落。這種按照居住地組織國民的辦法是一切國家共同的。”[4]城市和鄉村則是人們共同生活且有緊密聯系的兩個基本的居住地單位。人們要么生活于城市,要么生活于鄉村。如果將國家視為一個地域整體,那么,城市和鄉村便是兩個與人們日常生活有緊密聯系的地域單元。那些版圖較大的國家更是如此。
根據歷史唯物主義原理,任何政治現象都是在有著一定的自然—社會—歷史條件的地域空間里生成的。由于不同的自然—社會—歷史條件,不同的國家會生成不同的政治現象。與此相應,在一個國家內,由于城市和鄉村依托著不同的自然—社會—歷史條件,也會生成不同的政治現象,形成兩個有差別、發展不均衡的政治共同體。
同時,城市和鄉村既是一定文明時代的產物,又伴隨著文明時代的進步而變遷。農業文明是以鄉村和鄉村化的城市為依托生成和延續的。伴隨農業文明的專制政治無不深深滲透和集中表現于鄉村和鄉村化的城市社會之中,并影響著整個社會文明進程。工業文明則是以城市和城市化的鄉村為依托生成和延續的。伴隨工業文明的民主政治無不集中反映和投射在城市和城市化的鄉村社會之中,并制約著整個社會文明進程。但任何一個國家的文明形態總是在不斷更替中演進的。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以及相伴隨的專制政治和民主政治往往同時寓于一個社會和一定時代。城市和鄉村也因為不同文明因素的影響,形成一個國家的二元政治結構,呈現出政治發展狀態的極不均衡的特點。[5]這種不均衡性也是一個國家政治發展的重要特點,并制約著整個社會發展進程。
二
我們正置身一個偉大的歷史變革時代。而歷史上任何一次真正的變革,首先需要準確認識和把握所要變革的那個社會的基本狀況和特點。有時,認識往往比行動更困難、更重要。作為中國民主革命先驅的孫中山在推動近代中國歷史變革屢進屢挫的曲折經歷中,曾深刻地體驗到“知難行易”的無窮意味。所以,要變革中國,首先必須認識中國。而將城市和鄉村作為兩個基本的社會地域體,具體考察其不同的政治社會狀況、特點和變遷,對于認識中國,特別是中國政治社會的進程與規律具有特殊的意義。
中國既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國,又是一個領土遼闊的大國。中國文明史一直是伴隨著城市與鄉村的分離、對立過程行進的,而且具有鮮明的獨特性,政治社會狀況的城鄉差別和不平衡尤為突出。對中國社會歷史有過深入考察的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在分析1949年前的中國社會結構的特點時指出:“自古以來就有兩個中國:一是農村為數極多的從事農業的農民社會,那里每個樹林掩映的村落和農莊始終占據原有的土地,沒有什么變化;另一方面是城市和市鎮的比較流動的上層,那里住著地主、文人、商人和官吏——有產者和有權勢者的家庭。……社會的主要劃分是城市和鄉村,是固定在土地上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和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流動上層階級人口之間的劃分。這種分野仍舊是今天中國政治舞臺的基礎。”[6]只有深入作為中國政治舞臺基礎的城市和鄉村社會內部及其相互間的二元結構,才能科學地解析發生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的撲朔迷離的景觀。在這方面,善于將解剖刀伸向社會深層結構的科學大師馬克思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方法論遺產。馬克思在討論東方社會為什么長期停滯不前時,便注意到獨特的城鄉社會結構的制約作用。他指出:“亞洲這一地區的停滯性質(盡管有政治表面上的各種無效果的運動),完全可以用下面兩種相互促進的情況來解釋:(1)公共工程是中央政府的事情;(2)除了這個政府之外,整個國家(幾個較大的城市不算在內)分為許多村莊,它們有完全獨立的組織,自成一個小天地。”[7]這種由少數較大城市和眾多封閉性鄉村村落而形成的獨特的二元社會結構,為專制主義政治提供了深厚的社會土壤,使專制主義政治得以通過掌握公共設施和利用各級城市傳遞到全社會,深深扎根于廣闊的社會生活中。而具有深厚基礎的專制政治形態正是造成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延續的重要原因。
近代以來,挾帶著工業文明的西方國家的入侵,使古老的中國中斷了緩慢和周期性發展的常規進程,整個社會開始發生歷史性的變化。特別是沿海城市出現了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的一線曙光。伴隨民族危機的加深和社會內部的變化,專制主義封建社會的腐朽性迅速凸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仁人志士向先進的西方學習,試圖在中國建立西方式的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并通過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續幾千年之久的封建王朝。但辛亥革命后的中國仍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家政治依然是專制主義的獨裁政治。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辛亥革命僅興起和波及于近代文明和資本主義較發達的少數城市,作為專制主義基礎的廣闊鄉村社會沒有卷入這一政治風暴,推翻專制主義政治的最強大力量——廣大農民沒有得以廣泛發動和參與。毛澤東為此分析道:“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農村變動。辛亥革命沒有這個變動,所以失敗了。”[8]
隨之而起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其重要原因便在于準確把握了中國政治社會的復雜性和多層次性的規律與特點,走出了一條以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在革命初期,由于最初的中共領導人大都為生活于都市的知識分子,對中國政治社會狀況缺乏深刻的了解,照搬俄國革命的模式,將黨的工作重點放在城市,試圖以城市武裝暴動的方式奪取革命勝利,結果屢遭挫折和失敗。正是在不斷的挫折和失敗中,來自中國社會底層鄉村的毛澤東總結了中國革命的經驗教訓,調整了對中國革命道路的認識視角。他認為中國是一個政治經濟發展很不平衡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大國。中心城市是統治力量最集中、最強大,對革命防范最嚴密的地方。將革命的重心放在城市,無異于自殺。但是,統治者的力量不可能在全國,特別是廣闊的鄉村地區普遍建立強有力的控制。同時,近代以來,中國仍然是一個農業國家,農民人口占絕大多數,中國革命的本質是農民革命。為此,中國共產黨必須把革命的重心轉向農村,依托農村的革命根據地反對依靠城市統治農村的敵人,進而以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國家政權。正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準確把握了中國城市和鄉村政治發展不平衡的特點,才探索出以農村包圍城市的獨特道路,取得了革命的勝利。著名農民政治學者米格代爾就農民與政治的關聯性做過概括,認為:“正如社會中心能決定國家的影響范圍和能力一樣,社會邊遠角落發生的斗爭和事件同樣決定著國家的影響力和能量。”[9]中國的革命正是以社會邊遠角落的農村為根據地而不斷擴展的。
民主革命勝利以后,中國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成為當代中國政治發展的宏偉目標。而在一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歷史悠久的大國建設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型民主政治,以此促進社會的更新,避免重蹈歷史上國家上層多動、社會變化甚微的覆轍,尤需深刻認識和具體把握中國政治社會的基本狀況和特點。
而中國政治社會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城市與鄉村的差別和發展不平衡。中國的革命是在生產力十分落后,生產關系已相當腐朽的條件下發生的。通過政治革命,實現了國家政權的更替,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但社會主義尚處于初級階段,長期歷史遺留下來的經濟落后狀況和城鄉二元結構沒有得到根本性變革。直到20世紀90年代,占全國人口20%左右的城市和占人口80%左右的鄉村并存仍然是中國最基本的國情。整個中國的政治都是在這一基本的社會舞臺上展開的。1949年革命勝利以后,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政權使歷史上的城鄉政治對立關系不復存在,但由于自然—社會—歷史條件的不同,城市和鄉村的差別仍然存在,其具體政治狀況有著明顯的不同,發展很不平衡。特別是當代中國正在經歷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變的巨大歷史變革。與先進的工業文明聯系較緊的少數城市和與傳統農業文明聯系較緊的廣大鄉村的并存,無疑會使中國的政治社會展現出歷史從未有過的復雜和不平衡的狀況。中國的政治社會發展,中國的現代化和民主化進程,都必須從這一基本狀況出發,并受其制約。例如,沒有占中國人口多數的廣大鄉村的政治發展,中國的現代化和民主化就不可能迅速實現。而在曾負載著幾千年傳統文明,至今仍主要沿襲傳統手工勞動方式的鄉村,要實現政治形態的轉型又是何等困難!其難度是長期生活于現代都市文明氛圍的人難以想象的。所以,在當代中國的政治社會發展過程中,任何時候都不可忽視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差別和不平衡這一基本的歷史和現實特點。
正是基于以上考慮,本書力圖將透視中國政治社會的視野投向長期為人所忽視的基礎性政治社會,從城市和鄉村這兩個有著明顯差異的社會地域體入手,對中國政治社會表現于城市和鄉村的具體狀況、特點、變遷及它們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影響進行較為系統的比較分析。
三
城市和鄉村作為兩個具有鮮明特色的社會共同體,是伴隨經濟社會發展和國家建立而形成的。在不同的社會和不同的國家,城市和鄉村分離為兩個有差別的共同體,并由于它們在社會和國家中的具體狀況、功能而構成相互之間的關系。因此,研究政治社會表現于城市和鄉村的狀況、特點及變遷,則需要從城市和鄉村在一定社會的分離、差別及相互關系入手。
一方面,正是由于城市和鄉村分離為兩個有差別的共同體,其有著不同的自然—社會—歷史條件,才有可能生成不同的政治社會現象。
另一方面,城市和鄉村作為共同存在于一個國家的兩個有差別的共同體,又會由于它們各自的狀況、功能特點及相互關系而受到國家政治的制約,國家權力的作用和影響將不盡一致。例如,在古代中國,統治者主要居住于城市,作為被統治者的廣大農民居住在鄉村。城鄉形成尖銳的政治對立關系。王朝統治者利用各地各級城市對廣大的鄉村行使統治權,城市成為政治統治堡壘,并形成與鄉村不同的政治形態。
因此,與一般的國家政治理論研究方法不同,本書特別注重政治社會學的方法,即從政治與社會兩個層面及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研究。一方面將城市和鄉村的政治社會狀況、特點及變遷置于其賴以存在的社會環境中考察;另一方面注意從國家政治對社會的不同影響的角度,分析城市和鄉村的政治社會狀況、特點及變遷。這樣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認識和比較政治社會在城市和鄉村這兩個地域體中的具體表現和差異。
盡管隨著社會的發展,政治所涉及的領域愈來愈廣泛,但它仍然有其特定的領域,這就是以國家權力為中心及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為此,本書將以以下五個方面為主要參數,考察和比較中國城市和鄉村政治社會的狀況、特點和變遷。
(1)社會分層與政治關系。自進入文明時代以來,人們就生活在以國家為中心的政治社會中,即政治學奠基人亞里士多德所說,為馬克思所肯定的“人是最名副其實的政治動物”[10]。但人并不是無差別的政治動物,由于對生產資料等資源的占有存在差異,人們被劃分為不同的層次和群體,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居于不同地位,形成特定的政治關系。如果從人是政治社會主體的角度考察,那么,社會分層和政治關系就構成了一定政治社會的基礎。
(2)社會結構與權力體系。人們在共同體內生活,必然產生公共事務及對公共事務的管理。在孫中山看來,“管理眾人的事便是政治。”[11]要管理眾人之事必然需要相應的由各種權力要素構成的權力體系。這種權力體系既超越社會又來自社會,受一定社會結構制約。社會組織結構簡單,權力體系也較為簡單,反之則較為復雜。
(3)社會秩序與政治控制。任何社會都必須根據一定規范存在和發展,從而形成一定的社會秩序,使社會保持相對穩定的狀態。在原始社會,社會秩序主要靠習俗維持,“在大多數情況下,歷來的習俗就把一切調整好了。”[12]進入文明社會以后,隨著社會的分化和利益的沖突,則需要建立在一定政治權威基礎上的權力體系加以維系,以“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13]。這就必須對社會進行政治控制,形成與統治權威相一致的社會秩序。
(4)社會意識與政治文化。人是有意識的動物。人們生活在一定社會環境里,必然會產生相應的社會意識。這種社會意識延伸到國家與社會相互關系的政治生活領域,就會形成人們有關政治社會的情感、認識、態度、價值等,即一定的政治文化。政治文化往往特別明顯和持久地體現和反映政治共同體的特征。因為它最敏感地放射著政治時代的變化趨向之光,同時又是長期歷史積淀的產物。
(5)社會矛盾與政治活動。由于人們在社會中的利益、要求及滿足的狀況不同,必然會產生一定社會矛盾和沖突。由此人們就會通過不同形式的政治活動去爭取和實現其利益和要求,使社會矛盾和沖突得到一定解決。在階級對立社會,社會矛盾集中表現為階級與階級之間的對立和矛盾,解決矛盾的主要形式是階級斗爭。因此,在階級社會里,“政治就是各階級之間的斗爭”[14],階級斗爭成為人們最主要的政治活動。而在消滅了階級對立的社會里,政治活動的內容和形式都會發生重要變化。正是人們的政治活動,引起一定政治形態的轉變。
政治關系、權力體系、政治控制、政治文化和政治活動構成了一定政治社會的基本內容。本書將圍繞以上五個方面展開。與此同時,任何一種政治形態一旦形成,必然具有相對的穩定性,是社會歷史的產物,又會對社會歷史進程發生影響和作用。本書除了考察和比較城市和鄉村的政治社會狀況和特點外,還要分析它們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影響。
人類文明從起源到演變,總的趨向是一致的,但具體的進程和道路有所不同,甚至大相徑庭。列寧認為:“世界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別發展階段在發展的形式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15]東方中國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并一直沿著一條較為獨特的道路行進,形成了鮮明的特色。這一文明的獨特性體現于社會的各個領域和各個層面,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國政治社會及在城市和鄉村間的差異。而任何事物的特點只有通過比較才能發現和鑒別。因此,本書除了考察比較中國政治社會的城鄉差別和特點外,還將與東方中國文明有著鮮明差別的西歐社會作為參照系進行中西比較,以求更準確地把握中國政治社會的具體進程和特點。
正如人類文明總是在不斷的進化中行進一樣,城市和鄉村政治社會也必然會隨著社會文明的演進而發生歷史性的變遷。雖然作為當代人,我們的視野和研究重點應定位于現實狀況,但要準確把握現狀及特點,還需考察它們是怎樣形成的,其歷史形態如何。正如列寧在研究國家問題時所說的,“對于用科學眼光分析這個問題來說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不要忘記基本的歷史聯系,考察每個問題都要看某種現象在歷史上怎樣產生、在發展中經過了哪些主要階段,并根據它的這種發展去考察這一事物現在是怎樣的。”[16]為此,本書將從古代、近代到當代的歷史演進的角度,考察比較城市和鄉村政治社會在不同歷史時代的狀況、特點及變遷。由于傳統文明在中國的延續時間特別長,至今仍有較大影響,本書以較多的篇幅考察分析了與傳統農業文明聯系較緊的古代城市和鄉村政治社會狀況和特點,這也是為了準確地認識和把握當代中國政治社會。
進行任何真正的科學研究都是十分艱難的,特別是對于過去人們涉及較少且無較多相關成果可借鑒的領域更是如此。本書從城市和鄉村這兩個基本共同體入手來剖析中國政治社會,只能算是一個初步的嘗試和探索,自然尚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例如,限于篇幅和研究主題,本書對介于城鄉之間,具有城鄉二者特征的小城鎮的政治狀況就未能加以展開論述。
真理總是裹在重重面紗之中。只有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去撩開面紗,才能顯露其真面目。希望本書在透視經常被神秘化、神圣化的中國政治方面有所作為,并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和興趣。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852~853頁。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415頁。
[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118頁。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5] 徐勇:《城市和鄉村二元政治結構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
[6] 〔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第四版),張理京譯,馬清槐校,商務印書館,1987,第16頁。
[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117頁。
[8] 《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16頁。
[9] 〔美〕J.米格代爾:《農民、政治與革命——第三世界政治與社會變革的壓力》,李玉琪、袁寧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第2頁。
[1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684頁。
[11] 《孫中山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2011,第719頁。
[1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09頁。
[1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14] 《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308頁。
[15] 《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776頁。
[16] 《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