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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詩畫本一律”的內(nèi)涵重究與詩畫互參的螺旋式回歸

中西方對詩畫關(guān)系都有深入思考。萊辛《拉奧孔》主張詩、畫不同,古代中國藝術(shù)史家也認(rèn)識到詩、畫的區(qū)別,如《歷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就說:“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陸士衡云:‘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酥^也?!碧K軾對中國藝術(shù)史的最大貢獻在于“士人畫”的提出,而這一概念的核心,卻是飽受爭議的“詩畫一律”論。

要探究“詩畫一律”的內(nèi)涵,需要回到具體語境。元祐二年(1087)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a id="w062">[62]后人對這首詩的評價、分析很多,《蘇軾全集校注》云:“多數(shù)人認(rèn)為蘇軾并不反對形似,僅反對拘于形似,而失卻神思?xì)忭?。?a id="w063">[63]較為妥帖[64]?!罢摦嬕孕嗡啤保婕疤K軾文藝思想中形似與傳神的問題,衣若芬女史說:“蘇軾認(rèn)為,自然萬物有些是有常形,而有些是無常形的,既然如此,‘形’便不是永恒不移,拘泥于‘形’的某一刻表象非但不足以正確掌握‘形’,反而會被枝節(jié)糾纏困擾,與其迷惑于其‘形’的變化多端,不如從根本的‘理’上了解,所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是針對繪畫過于強調(diào)寫實的反省和過于重視形式的批駁,其具體做法乃落實于體認(rèn)萬物之規(guī)律原則?!?a id="w065">[65]又說:“誠如其‘常理’說在繪畫理論史上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蘇軾否定片面的形似而濟之以數(shù)理,使得‘傳神’之‘神’由顧愷之的‘以形寫神’深化為‘循數(shù)合理,據(jù)理現(xiàn)形,即形傳神’。”[66]

其實,形似的含義除去與造物的形似,還包含模仿的形似,后者是蘇軾批評當(dāng)時畫壇的主要方面。周積寅著有《中國畫論輯要》,劉汝醴在其序中說:“張彥遠所說的‘……傳移模寫,乃畫家末事’……可是模寫末事,到宋代已日益流行起來。關(guān)于這個問題,范寬有一條良好的經(jīng)驗。據(jù)《宣和畫譜》說:‘范寬喜畫山水,始學(xué)李成。既悟,乃嘆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欠秾挼慕?jīng)驗并沒有能夠挽救日益流行的‘末事’頹風(fēng),而范寬的藝術(shù)卻成了師古者的崇拜偶像。郭熙有言:‘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guān)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xué),猶為蹈襲,……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拘于一家者也?!ā读秩咧隆罚┠R苽鲗?,至此得到了郭熙的首肯?!?a id="w067">[67]據(jù)謝稚柳《郭熙、王詵合集序》考證,當(dāng)時尚有多人臨摹李成,這些人來自不同地方,不專在“齊魯”[68],且郭熙六十余歲進京之前已放棄故步而“惟摹營丘”,宋徽宗也說郭熙“全是李成”[69]。而米芾《畫史》則見到李成偽本300本,足以說明當(dāng)時李成的受歡迎程度及畫工造假情況。

據(jù)黃庭堅《跋郭熙畫山水》記載,“郭熙元豐末為顯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大屏,高二丈余,山重水復(fù),不以云物映帶,筆意不乏。余嘗招子瞻兄弟共觀之。子由嘆息終日,以為郭熙因為蘇才翁家摹六幅李成驟雨,從此筆墨大進。觀此圖,乃是老年所作,可貴也”[70],其中只記錄“子由嘆息終日”,而好發(fā)議論的蘇軾居然無言。元祐二年(1087)蘇軾作有《郭熙秋山平遠二首》,其二云:“要看萬壑爭流處,他日終煩顧虎頭?!?a id="w071">[71]李霖燦先生以顧愷之《女史箴圖》第三段《賈大夫射雉圖》中的“人物畫得太大,和山的比例不侔”為例,認(rèn)為蘇軾此句“從繪畫史的觀點看,若要叫顧愷之畫一幅萬壑爭流的山水畫,可以確定他是畫不過宋人的”。[72]蘇軾意謂郭熙的繪畫不能合造物之妙,雖有比顧愷之更形似的比例,卻展現(xiàn)不出人物的精神面貌,求形似而忽略神韻,得不償失。李先生以形似求之,誤解蘇軾原意。且由于繪畫真跡流傳于今太少,所以研究藝術(shù)史也需要借助前人的論述資料[73]。《世說新語·言語》中記載顧愷之游會稽之后的感受:“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駱玉明先生評價說:“雖然他擅長的是人物而非山水,但言及會稽山川之美,正如宗白華所指出的:‘這幾句話不是后來五代北宋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等山水畫境界的絕妙寫照么?中國偉大的山水畫的意境,已包具于晉人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中了。”[74]顧愷之美妙的語言中體現(xiàn)出來的是對大自然深刻的觀察,蘇軾之所以說“他日終煩顧虎頭”,實際上也是在批評郭熙的畫模仿李營丘雖好,但終究不是出自對造物之神的直接觀察、提煉和表現(xiàn)。伍蠡甫先生也說:“假如我們把倪瓚的《竹木窠石》和郭熙的《窠石平遠圖》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在郭氏還不善于木石小品……結(jié)果一筆不茍,反傷刻劃,而乏意趣?!?a id="w075">[75]倪瓚是對蘇軾畫學(xué)發(fā)揚光大的元代畫家,他跟郭熙的不同,最能體現(xiàn)蘇軾與郭熙的畫學(xué)沖突。其實早在約熙寧五年(1072),蘇軾在《與寶月大師》其二中就對畫工所畫山水寒林不以為然:“駙馬都尉王晉卿畫山水寒林,冠絕一時,非畫工所能仿佛?!?a id="w076">[76]而郭熙更像一個畫工。由于蘇軾對以郭熙等為代表的畫家不滿,因此郭熙跟蘇軾的關(guān)系也較為一般。在《郭熙秋山平遠二首》其一中,蘇軾說:“此間有句無人見,送與襄陽孟浩然。”[77]把詩畫貫通起來這一思想,在郭思《林泉高致集》“畫意”中有所體現(xiàn):“……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狀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有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yīng),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fā)于佳思而可畫者,并思亦嘗旁搜廣引先子謂為可用者,咸錄之于下?!?a id="w078">[78]然而奇怪的是,其中所舉詩例,有王維甚至包括王安石等人的詩句,卻沒有在這方面影響深遠的蘇軾的詩句,這暗示著郭熙、郭思對蘇軾也很冷淡。他們的矛盾還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的速度上。蘇軾強調(diào)快,其《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一首》云:“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a id="w079">[79]而郭熙則強調(diào)說:“畫之志思,須百慮不干,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逼,王宰始肯留真跡’,斯言得之矣。”[80]徐復(fù)觀先生認(rèn)為郭熙跟蘇軾的相反“只是表面的相反”[81],這從形神兼?zhèn)涞墓餐c來看確實有一定道理,但從繪畫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存在明顯差別,不該混為一談。

與模仿形似相反,對造物由形似而上升到得其神理,則是蘇軾對畫學(xué)的自覺追求。熙寧十年(1077)《書韓干〈牧馬圖〉》云:“眾工舐筆和朱鉛,先生曹霸弟子韓。廄馬多肉尻脽圓,肉中畫骨夸尤難?!?a id="w082">[82]“肉中畫骨”,即對真馬由形似達到得其神駿[83]。又如《東坡志林》卷九記載戴嵩畫牛的故事。戴嵩畫牛享有盛名,蘇軾卻從他不符合造物事實之處展開批評,說明蘇軾對畫的神似,是以能否得造物之神為標(biāo)準(zhǔn)的。這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中也得到體現(xiàn)。首四句實際上是把“論畫”與“賦詩”進行比較。論畫屬于藝術(shù)評價層面,賦詩屬于創(chuàng)作實踐層面。這兩個層面,正跟蘇軾寫這首詩的身份一致。從創(chuàng)作實踐層面來說,蘇軾要寫一首詩。從藝術(shù)評價層面來說,這首詩是要評價折枝畫。即論畫是詩歌的內(nèi)容,而賦詩就是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即以詩論畫。詩歌成為論畫的表達方式,而畫本身也是對事物的形象表達,二者都是重要的事物呈現(xiàn)途徑。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們最終要面對的都是造物之神(事物形態(tài)特征及其內(nèi)在規(guī)律等),即“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中的“天工”,而在造物之神面前,詩與畫的藝術(shù)特性與技巧、規(guī)律都不確定,“論畫以形似”“賦詩必此詩”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都不適合。蘇軾詩畫一律觀念的基礎(chǔ),是建立在詩、畫都能呈現(xiàn)造物之神基礎(chǔ)之上的[如元祐二年(1087)《次韻米黻二王書跋尾二首》其二:“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讒水。”[84]],而不是任何詩、畫不管質(zhì)量如何都能一律。也正如此,造物之神的載體(如《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與體現(xiàn)造物之神的主體(如《次韻吳傅正枯木歌》:“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保?,只有把“摹寫物象”和“妙想”二者融合無間,才能使創(chuàng)作完美呈現(xiàn),即《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二云:“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懸知君能詩,寄聲求妙語?!?a id="w085">[85]“天巧”與“妙語”的完美融合,正如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評《書王定國所藏?zé)熃B嶂圖》“君不見”以下所云:“煙云卷舒,與前相稱,無非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a id="w086">[86]此言得之。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詩畫一律的內(nèi)涵不僅在藝術(shù)與真實的范疇中指向泯滅詩、畫差異的造物之神(即“天工”[87]),還以“清新”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力圖使造物之神在詩、畫等表達方式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謝稚柳先生對此有所察覺,他在《董其昌所謂的“文人畫”與南北宗》中說:“蘇東坡的主張要‘得之于象外’,‘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看數(shù)尺許便倦’。也仍然是以藝術(shù)的高低分士人畫與畫工畫的。”[88]以“藝術(shù)的高低”區(qū)分士人畫和畫工畫,說明謝先生充分意識到蘇軾畫學(xué)中不僅有貫通的一面,而且有分體的一面。同時,蘇軾在詩畫一律觀念的辯證結(jié)合上升華出新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清新”[89]

從早期的以詩論畫到中期的兼容并蓄,此時蘇軾已不再拘泥于從詩出發(fā)或從畫出發(fā),而是在螺旋式回歸中進行詩畫互參,從而自由地以“清新”為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藝術(shù)作品的水準(zhǔn)。這里有個有趣的例子。蔡德龍先生發(fā)現(xiàn),蘇軾既在《記歐陽論退之文》中認(rèn)為韓愈“《畫記》近似甲名帳耳,了無可觀”,又在《韓干馬十四匹》中學(xué)習(xí)韓愈的方法,二者非?!暗踉帯保滔壬纱苏J(rèn)為《韓干馬十四匹》主要“繼承了杜甫題畫詩的特點”[90]。實際上,韓愈《畫記》延續(xù)的正是畫學(xué)的傳統(tǒng),而杜甫《觀曹將軍畫馬圖》等則是較為典型的詩人論畫,二者在蘇軾詩畫論中是相輔相成的,任何一方走到極端,都會被他迅速拉回,所以出現(xiàn)看似矛盾的一面??傊?,詩畫互參是蘇軾詩畫論的實現(xiàn)途徑,而“清新”則是其詩畫論的最終審美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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