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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觸摸江村:緣起與發現

盡管費孝通生長于距開弦弓村不過30公里的吳江松陵鎮,但這個自幼受西式教育長大的人[2],嚴格地說直到1936年才有機會真正從靈魂上“觸摸”養育自己的土地。此前一年,從清華研究生畢業的費孝通獲得了公費留學的資格,按慣例本應于當年的暑假出國,但卻按導師俄裔人類學家史祿國(S.M.Shirkogoroff)教授的意見,偕新婚妻子王同惠赴廣西大瑤山從事體質人類學研究。這年冬天因在瑤山里迷路失事,王同惠身亡,費孝通也身受重傷。傷愈后他回到北京準備出國留學事宜,因從6月下旬到9月初尚有2個多月的時間,便應長期在開弦弓村幫助農民開辦生絲精制合作社的姐姐費達生之邀,去鄉下住一段時間,“一則恢復一下情緒,一則休養一下身體。我在鄉下,……反正沒有別的事,開始問長問短,搞起‘社區研究’來了”(《費孝通文集》第七卷,1999:106-107)。

從上述敘事,以及費孝通后來一再強調的前往江村的初心來看,似乎《江村經濟》的寫成是一棵“無心插下的楊柳”(《費孝通文集》第十四卷,1999:186),但在這看似偶然的選擇實則有太多的必然。從大的社會背景上說,費孝通的江村調查與20世紀30年代前后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對農村的關注密切相關。雖然最初的農民運動是20年代早期風起云涌的國民革命的一部分(包括“農民運動大王”——共產黨人澎湃也曾任國民黨農民部的領導人),但實際上無論是工人還是農民一直都“處于朝氣蓬勃的年輕共產黨員的影響之下”(費正清,1993:609)。最有頭腦的一批共產黨人意識到了動員農民對于中國革命的意義。緊隨澎湃之后,1927年年初,在國共徹底決裂之前夕,毛澤東就開始在自己的家鄉湘潭等地考察農民運動,并預言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保珴蓶|,1967:13)。與此同時,主張改良的知識分子晏陽初和梁漱溟,則開始身體力行先后在河北定縣和山東鄒平推行“鄉村建設”運動。不僅當時流行的《東方》雜志有關農村的文章從20年代的每年1篇上升到費孝通江村調查前的1935年的每年80篇,甚至發端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此時也將文學的視野焦距于農村和農民,提倡“到民間去”(洪長泰,2015:206-207)。如此,盡管此時各種思潮和知識相互碰撞,但“不管這些知識是無產階級用來分析資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還是美國城市使用的基督教青年會的方法,還是研究芝加哥市的派克的社會學概念,應用到中國就意味著研究農民”(阿古什,1985:51)。

從小的個人動機上說,此時“研究農民”對費孝通來說有著個人生涯和學術研究兩方面的意義。從個人生涯的角度上說,愛妻王同惠的死使費孝通背負了沉重的精神重壓,以致“覺得除了工作之外,再也得不到一些人生的樂趣”,而這工作就是研究“中國鄉村社區的社會組織”,如此他才會感謝“意外地得到了兩個月的‘余暇’。上天給了我一個‘除獲得知識之外毫無其他目的及責任’的研究機會”(《費孝通文集》第一卷,1999:369-371)。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上說,從他進入江村第一天寫成的《江村通訊》來看,在進入“江村”之前,年輕的費孝通已經胸懷大志,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研究在兩個向度上向傳統人類學提出挑戰:一是跨越“文野之別”的清規,即人類學只能研究“野蠻社區”的“錯誤的見解,因為事實的本身無所謂‘野蠻’和‘文明’,這些名詞不過是不同族團相互蔑視時的稱呼罷了”;二是打破研究者只能研究異文化的戒律,以使研究者“獲得一個客觀的態度來研究他們自己所生長于其中的文化”(《費孝通文集》第一卷,1999:370)。其實,考慮到在江村調查之前費孝通就參加過梁漱溟的“鄉村建設”運動(阿古什,1985:30),以及費孝通與自己的好友林耀華關于“研究目的”的爭辯,[3]并在《花籃瑤》“編后記”中表達“我拖著半殘廢的身體,拖著我愛妻的尸首,從瑤山里出來,‘為什么我們要到瑤山去呢?’我要回答這問題”(《費孝通文集》第一卷,1999:477)時的執拗,就不難理解在上述大的社會背景和小的個人動機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正是上述勾連使費孝通摯信,“‘到實地去’是我們認為最正確的求學之道”(《費孝通文集》第一卷,1999:405)。在1936年七八月間,費孝通來到開弦弓村借住蠶絲合作社的工廠內,對這個小村莊的家庭與親屬制度、財產與繼承關系、土地占有與農業生產、勞作與日常生活、職業分化、貿易以及此時正處在變革之中的蠶絲業進行了細致的調查。除了借助姐姐費達生的關系對熟悉情況的鄉紳、村長和普通農民進行訪談,獲取了與開弦弓村的經濟生活與社會關系相關的一系列田野資料,費孝通還通過文獻資料尤其是1935年的人口普查資料的悉心查閱得到了諸多相關數據,為日后撰寫《江村經濟》做了充分的準備。

在這一年的8月25日,費孝通完成了他在開弦弓村的調查,“離(開)了我已發生了親密感情的一村人民”(《費孝通文集》第一卷,1999:391),于數日后的9月初從上海乘坐郵輪趕赴英倫,并在行船之中將開弦弓的調查資料整理出來。這樣一來,進入倫敦經濟學院人類學系攻讀博士學位的費孝通實際上有了兩份田野研究報告:一份是得自廣西大瑤山調查的花籃瑤社會組織,一份是得自開弦弓村調查的江村報告。在與最初的導師雷蒙德·弗思見面時,他首先介紹了更符合傳統人類學研究的大瑤山報告,但隨后介紹的江村調查才真正引起了弗思的注意。此后,經過多次接觸與溝通,費思幫助費孝通將開弦弓村調查作為博士論文選題,并將其基本線索確定為“中國農民的生活”。如此,在費孝通因各種機緣轉由馬林諾夫斯基指導之前,已由弗思幫助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以致多年以后費孝通還念念不忘:“他這個選擇可以說是扭轉方向盤的第一手?!保ā顿M孝通文集》第十四卷,1999:21)

這本1938年答辯獲得通過、出版時題為《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的博士論文,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是一本描述中國農民的消費、生產、分配和交易等體系的書”(費孝通,1986:1),用其導師馬林諾夫斯基的話說,兩個基本的主題是“土地的利用和農戶家庭中再生產的過程”(費孝通,1986:序4),但在我看來,真正驚心動魄的是“它有意識地緊緊抓?。耍┈F代生活最難以理解的一面,即傳統文化在現代西方影響下的變遷”(費孝通,1986:序1)。

中國社會近代以來的變遷始于1840年的鴉片戰爭。帝國主義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以后,在來自外部世界的生存挑戰和現代化示范面前,中國被迫踏入現代的門檻。此時,其一,因為人口的增長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其二,也因為依賴工業技術和資本主義經濟擴張的帝國主義的西方,提出了比中國以往的游牧民族入侵者更帶有根本性的挑戰,“僅僅這兩個因素,就意味著變化會超越循環模式”(費正清、費維愷,1993:8)。正是在這兩個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不僅中國傳統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開始面臨解體,而且中國的經濟也被卷入世界經濟的洪流之中。像費孝通所言,僅僅半個多世紀,中國“已經進入了世界的共同體中。西方的貨物和思想已經到達了非常邊遠的村莊”(費孝通,1986:6)。在這樣的背景下,當1934年日本的蠶絲大量向美國傾銷之時,中國蠶絲的出口量被壓縮到1930年的20%,而“市場縮小的結果帶來了農村地區傳統家庭蠶絲手工業的破產”(費孝通,1986:12)。

作為中國沿海最發達的區域之一,吳江所在的江南一帶最先感受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的壓力,也對這種壓力予以了最早的回應。進入20世紀后,隨著農村資本主義因素的增長、現代交通和郵電的出現、現代教育和傳播的初創、民主革命思潮和各種改良運動的推行,江浙鄉村在遭際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壓力的同時也開始出現了一些變化,現代性在傳統極其深厚的中國農村開始了緩慢而微弱的生長(周曉虹,1998:106-114)。不僅以柳亞子、陳去病為首的“南社”社員以吳江、昆山為大本營積極鼓吹革命,而且以鄭辟疆及學生費達生為代表的江蘇女子蠶桑學校的師生們也身體力行實施科學救國、科學下鄉之實踐,立志“把科學研究成果推廣到農村中”(費達生語,轉引自劉豪興,1996:437),以現代合作工廠代替破產的傳統手工業。費達生于1929年在開弦弓村開辦的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作為“我國農民辦的最早的鄉鎮企業”(《費孝通文集》第十二卷,1999:300),也因此成為“在中國工業變遷中有代表性的例子”(費孝通,1986:18),為人們鳥瞰中國農村的現代化進程,并為把握其間的問題與動力提供了可能。

如果說,作為現代教育體制培育的第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費孝通不但明了此時發生的整個世界體系東擴的必然性,而且明了資本、市場和現代工業進入中國農村的必然性,那么正是在開弦弓村的調查才使之有可能“進一步了解傳統經濟背景的重要性及新的動力對人民日常生活的作用”(費孝通,1986:1)。換言之,正是開弦弓的調查,才使費孝通深知自己民族的傳統或農耕文化的特性,以及面臨西方沖擊時的問題所在。這就是,與世界市場之間的直接關聯導致了原本作為小農之補充的家庭手工業的衰落,并進而導致了農民的入不敷出,以致此時“中國農村真正的問題是人民的饑餓問題”(費孝通,1986:200)。

正因為了解中國傳統經濟的特性,又了解來自西方的沖擊所帶來的“新的動力”的意義,年輕的費孝通才有可能意識到“中國經濟生活變遷的真正過程,既不是從西方社會制度直接轉渡的過程,也不僅僅是傳統的平衡受到了干擾而已”,其結果自然“也不會是西方世界的復制品或者傳統的復舊”。如此,包括農村在內的整個中國現代化的轉型,最終取決于包括費達生這樣的現代知識分子或技術精英在內的“人民如何去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費孝通,1986:1),取決于如何將來自西方的技術、資本甚至觀念接入我們悠久的傳統和生存系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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