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商法學的形成與發展
- 陳潔
- 10945字
- 2019-10-18 17:00:47
評新公布的我國票據法
謝懷栻[1]
《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以下簡稱票據法)于1995年5月10日公布,將于1996年1月1日起施行。這是我國第一個關于票據制度的法律。我國在計劃經濟時期,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票據制度。改革開放以后,在極其有限的范圍內恢復了票據的使用,但仍談不上真正的票據制度。而作為規范這種票據制度的文件,也只有由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規章(如1985年開始實施的《商業匯票承兌、貼現暫行辦法》、1988年的《銀行結算辦法》等)[2]和地方政府發布的地方法規(如上海市人民政府于1988年發布、1989年修正的《上海市票據暫行規定》),沒有關于票據的法律。票據法的公布,使我國的票據制度有法可依,對使用票據的人和審判票據案件的法院都大有好處。
票據法較之《銀行結算辦法》有了很大的改進,摒棄了《銀行結算辦法》中的一些陳舊過時的、落后的、不適合于市場經濟的內容,這是值得稱贊的。不過前面說過,《銀行結算辦法》本來就不是關于真正票據制度的法規(它只是銀行內部的結算辦法),我們不應該拿它來與票據法比較。評價票據法的標準,首先是我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需要,其次是現在世界各國的通行的慣例。如果以這兩點標準來看票據法,票據法與我國已公布的海商法、保險法等比起來,不能不說其不足的一面實在太重要了。甚至可以說,較之海商法等,票據法是一部令人失望的法律。
本文想就管見所及,提出票據法中一些帶原則性的問題來,并由此進一步探討幾點更深一層的問題,供法學界討論研究,以引起司法界和立法界的注意。
一 關于票據的使用范圍
我國在計劃經濟時期,匯票和本票沒有了,支票的使用被限制在極其狹小的范圍內。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銀行結算辦法》仍然對票據的使用作了很大的限制。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已經有了很大的發展,票據法理所當然地應該以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為主旨,在票據使用方面采取更加開放的方針。但實際上怎樣呢?
票據法第2條第2款規定:“本法所稱票據,是指匯票、本票和支票。”這一規定,乍一看來,是與國際慣例一致的,似乎是說,只要是匯票、本票和支票,在我國都是法律所承認的。但實質上不然。根據該法其他條文的規定,票據法對匯票和本票都有很大的限制。
(一)匯票
票據法第19條第2款規定,“匯票分為銀行匯票和商業匯票”。依照這一句話的字面,特別是把這一句與第73條第2款比較起來,這句話似乎不是對匯票的限制。但是如果這句話只是說明匯票包括這兩種,這一款就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票據法里再沒有對于這兩種匯票分別對待的規定。[3]我們只好說,這一規定是對匯票的限制。即票據法只承認“銀行匯票”和“商業匯票”,不承認其他的匯票。
票據法對銀行匯票和商業匯票未作解釋,我們只好到《銀行結算辦法》里去找解釋。根據該辦法,銀行匯票是銀行簽發的匯票,商業匯票則是“在銀行開立帳戶的法人之間根據購銷合同進行商品交易”而使用的匯票。[4]再根據《上海市票據暫行規定》,銀行簽發的匯票稱銀行匯票,企業、事業、機關、團體等單位簽發的匯票稱商業匯票(第4條)。這兩種解釋的共同處都是對匯票加以限制的。雖然現在我們還不敢說,對票據法也應該如此解釋,但也沒有人敢說票據法中的匯票不是這樣。[5]因此,我們可以初步地說,至少從票據法的文字看來,我國的匯票仍然限制在:(1)匯票的發票人限于銀行和“單位”,個人是被排除在外的;(2)匯票限于在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時使用的。
前面說過的1993年12月中國人民銀行擬訂的票據法送審稿在這一點上要比票據法開放一些。該稿第4條第2款規定:“銀行簽發的匯票,稱銀行匯票;銀行以外的人簽發的匯票,稱商業匯票。”所謂“銀行以外的人”可以包括個人,從而可以說,該稿對匯票的使用,沒有作很大的限制。票據法不采用這樣的規定,顯然是別有用意的。
如果說,在我國改革開放初期,限制匯票的使用,不許可個人簽發匯票,更不許可個人因非商業目的而簽發匯票,還說得過去的話,[6]現在制定票據法還要這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簽發匯票、使用匯票,完全是一種民事活動,法律有什么必要去加以限制呢?如果說,不許可個人簽發匯票是防止欺詐行為,“單位”簽發匯票就不會有欺詐行為嗎?
實際上,個人簽發匯票,甚至非因商業目的而簽發匯票,完全有此必要,并不是沒有意義的,也并不是有害于社會經濟的。例如一個北京人的兒子在上海上學,這個北京人在上海的一個公司有資金,他要叫他的兒子每月到該公司去取一筆錢作生活費,他就可以簽發幾張匯票,以他的兒子為收款人,以該公司為付款人,幾張匯票上的到期日不同。他的兒子持有這幾張匯票可以在每次到期日去取一次款。這對于他們父子二人不是很方便的嗎?法律何必不準許他們這樣做呢?又何必一定要通過銀行呢?
匯票,依其性質,是支付工具和結算工具。在市場經濟里,支付和結算是所有人都能參與的事,而不僅僅是銀行和企業的事。銀行和企業固然需要使用這種工具,個人也需要使用這種工具。我國過去實行計劃經濟時,一切支付和結算活動都必須由銀行去進行,不準許企業間直接進行。現在放開了,準許企業相互間進行支付和結算活動,但是不準許個人進行這種活動。把個人排除在市場之外,是沒有理由的。
(二)本票
票據法第73條第2款規定:“本法所稱本票,是指銀行本票。”這一款明顯地表明,我國只承認銀行本票,不承認其他的任何“本票”。第75條又規定:“本票出票人的資格由中國人民銀行審定,具體管理辦法由中國人民銀行規定。”
把本票限制為銀行本票,而簽發銀行本票的銀行又要經中國人民銀行審定。這是對本票范圍的一種嚴格的限制。
對本票的發出作某種限制,在理論上和實務中都有一定的根據。[7]票據法只承認銀行本票,并且對銀行簽發本票也要再限制(須經人民銀行審定),則是一種不合理的規定,是值得研究的。
首先,只許銀行發行本票,不許其他企業發行本票(《上海市票據暫行規定》還準許發行商業本票),這是只承認銀行信用,不承認商業信用。這是我國在計劃經濟時期的做法,現在還保留這種做法,不僅已無必要,而且是不利于市場經濟的發展的。現在在我國,除人民銀行以外的銀行都是商業銀行。商業銀行的地位與一般企業基本上相同。這時再對銀行信用和商業信用區別對待,容許前者而排斥后者,是不合理的。何況在我國,有一些國有大企業,在信用方面不會比某些銀行差,不準許這些大企業發行本票是說不過去的。
其次,就是個人,不許其發行本票,也沒有必要。個人如果沒有信用,發行本票根本不會被人接收,也不可能在市場里興風作浪;個人如果有信用,不許其發本票,他可以用其他方式進行信用活動。
在一個開放的市場經濟社會里,要搞活經濟,應該開放多種信用渠道,而不應該堵塞各種渠道。我國過去曾經為了堵塞商業信用渠道而嚴格禁止企業預付款,禁止企業間進行貸款,但實際上禁而不止,反而導致企業間經濟關系的混亂和糾紛,就是一個經驗。
關于限制匯票和本票的問題,提高到理論上和政策上,這是對票據的認識問題,特別是在市場經濟里票據行為和票據活動的性質問題,也是我國現在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票據制度的問題。
匯票和本票作為支付工具、結算工具和信用工具,起初只是在商人之間使用,所以在德國商法和日本商法里,“有關票據的行為”,都屬于“絕對的商事行為”(德國商法典第1條第2款,日本商法第501條)。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達,票據逐漸不限于由商人使用,而為全社會的人(市民)所使用。我國在計劃經濟時期,匯票和本票的使用范圍也極其狹小,甚至不許使用。在進入市場經濟時期以后,票據的使用也逐步放開。在現代市場經濟國家里,匯票和本票的使用已不受任何限制。這表現在,各國的票據法對匯票和本票上的當事人(出票人、付款人、收款人)不加任何限制。對本票的限制表現在其他方面,如表現在金額上而不表現在當事人上(參見臺灣地區有關票據方面的規定第120條第6款)。我國現在既已非歐洲初期使用票據的時代,也不是我國實行計劃經濟的時期,對當事人加以限制,實在沒有什么理由。如果說,使用范圍太廣容易發生流弊,因而加以限制,則系因噎廢食,毫無必要。
再從票據行為、票據活動的性質說,票據行為(主要指出票)完全屬于民事行為(商事行為也屬于民事行為),票據活動屬于民事活動。在現代國家里,人民(自然人)和法人(企業)的民事行為和民事活動,除了有害于公共利益(公共政策)的以外,國家不應干預,不應限制,更不能剝奪公民進行民事活動的權利。對人民的民事行為和民事活動濫加干預和限制,是違反市場經濟的原則的。我國現在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要搞活經濟,更不應對人民的民事活動濫加限制。限制匯票出票人的資格,剝奪銀行以外的當事人簽發本票的資格,都屬于這種性質的事。
關于匯票本票的這種限制規定,票據法沒有從《銀行結算辦法》向前進。這對于我國的市場經濟是“促進”呢,還是“促退”,值得三思。
關于本票,由于票據法第73條第2款已經訂死了,除非修改法律,已無法補救。關于匯票,由于票據法第19條第2款的文字和第73條第2款不同,希望我國的有權機關能利用有權解釋來澄清這個問題,說明這一款的規定不是限制性規定,以資補救(至少是消除誤解)。
二 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
票據是無因證券,票據關系與其基礎關系相互獨立,這是現代票據法的原則,已經再沒有人否認了。當然在初期的票據法里,也有將基礎關系訂入的。例如《日內瓦統一支票法》(1931)也曾將支票的資金關系訂入第3條,但同時在但書中規定“未依此規定而發出的支票仍有支票的效力。”再說,這是六十余年以前的規定了,沒有供我們采用的價值。[8]
對于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我國在改革開放初期,是將二者聯系在一起的。1988年的《銀行結算辦法》(第14條第3款)規定:“簽發商業匯票必須以合法的商品交易為基礎,禁止簽發無商品交易的匯票。”《上海市票據暫行規定》(第7條第3款)規定:“商業匯票和商業本票的簽發,以合法的商品交易為限。”這些規定對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不劃分開,攪在一起,破壞了票據的無因性,在過去幾年里,曾經在我國的票據使用中造成了許多混亂和糾紛,給法院的審判工作也帶來不少困難。經過長時間的曲折和徘徊,我國法院不得不堅持票據的無因性,委婉地排除了上述規定對審判工作的干擾。最高人民法院在一份判決書中說:“中國人民銀行頒發的《銀行結算辦法》雖然規定簽發商業匯票必須以合法的商品交易為基礎,但這并不是對匯票的效力的規定。票據關系的存在并不以原因關系的成立和有效為前提,票據關系與其原因關系各自相對獨立。”[9]我國法院的這種做法完全正確,令人贊佩。
就是中國人民銀行在草擬票據法草案時,也認識到原來《銀行結算辦法》的規定不適于市場經濟的需要,所以在草擬票據法送審稿時(1993年12月),雖然保留了《銀行結算辦法》中的某些規定(如銀行匯票可以記載兩個金額),卻沒有保留《銀行結算辦法》關于商品交易的規定。在1994年12月,國務院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請審議的票據法(草案)中,也沒有上述的規定,而且在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周正慶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所作的說明中,他代表國務院特別就票據的無因性一點指出:“票據屬于無因證券。根據這一特征,草案沒有沿用現行銀行結算辦法關于簽發商業匯票必須以合法的商品交易為基礎的規定。這是因為……票據關系成立后,即與其原因關系相分離。票據關系與票據原因關系是兩種不同的法律關系,應由不同的法律進行調整和規范。……因此,簽發票據是否有商品交易或者交易是否合法,不屬于票據法規定的內容,應由其他有關的法律加以規范。”[10]
但是,票據法在這一點卻大步后退了。票據法在幾個地方,不顧票據的無因性,把票據的基礎關系(原因關系和資金關系)拉扯進來。其具體條文有:
1.第10條第1款:“票據的簽發、取得和轉讓,應當……具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這個規定較《銀行結算辦法》是更為落后的。《銀行結算辦法》第14條第3款只是關于商業匯票的規定,至于對銀行匯票則沒有類似的規定。現在票據法把這個規定擴大到整個“票據的簽發、取得和轉讓”。這樣,把三種票據的票據關系和原因關系混在一起了。也就是說,完全否定了票據行為的無因性。
2.第21條第1款:“匯票的出票人必須與付款人具有真實的委托付款關系,并且具有支付匯票金額的可靠資金來源。”這個規定把匯票出票人與付款人之間的資金關系拉扯進來,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實踐中也是無法貫徹的。難道法院在辦理匯票案件中,還要去審查出票人與付款人之間的資金關系,還要去審查出票人的資信情況嗎?這恐怕是任何國家的法院都無法承擔的任務。
3.第83條第2款:“開立支票存款帳戶和領用支票,應當有可靠的資信,并存入一定的資金。”這里說的是領用支票的人與銀行的關系,屬于資金關系。所謂“開立存款帳戶,應存入一定的資金”,等于說“存款應存入一定的款項”,是毫無意義的。難道有這樣的銀行嗎?沒有收到存款就給人存款單?再說,這完全是銀行自己的事,不是票據法上的事。支票出票人與銀行之間的資金關系也不限于“存入一定的資金”(支票合同關系),還有透支合同關系、交互計算合同關系等。[11]所以就以資金關系說,這一款的規定也是不全的。
4.第88條第1款:“支票的出票人所簽發的支票金額不得超過其付款時在付款人處實有的存款金額。”支票出票人在付款人處有無存款屬于資金關系。支票出票人與銀行(支票付款人)之間的資金關系也不限于存款關系,還應包括透支關系(即墊款關系)等。如果出票人與銀行訂有透支合同、交互計算合同,即使他簽發的支票金額超過其付款時在銀行實有的存金額,也是可以的。所以這一款與前面的第83條第2款一樣,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全的。
5.第90條第2款:支票的“出票人在付款人處的存款足以支付支票金額時,付款人應當在當日足額付款”。這一款如果是規定付款人(銀行)不得延期付款(必須當日付款),不得分期付款(必須足額付款),還沒有問題。如果是說付款人有付款義務,就也涉及資金關系,值得研究。民國時期的票據法第137條有與此類似的規定,即:“付款人于發票人之存款或信用契約所約定之數足敷支付支票金額時,應負支付之責。”(臺灣地區有關票據方面的規定第143條同)有的臺灣學者甚至說此時支票付款人倘不付款,持票人對付款人得行使直接訴權。[12]這種說法顯然是有問題的(詳細理由,在此不論)。日本的判例與通說都認為支票持票人對銀行沒有付款請求權,[13]因而付款人(銀行)不負支付義務。銀行即使在出票人有足夠存款時拒絕付款,也只對出票人負違約(資金關系里的合同)之責,而對持票人(付款請求人)不負責任。
總之,票據是無因證券,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相分離,這是現代各國票據法的共同原則。在19世紀以前的法國法系票據法里,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并未截然分離,“致妨票據之流通及信用,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經濟生活之需要”,[14]所以法國以后也改采《日內瓦統一票據法公約》,修訂其商法中有關票據的規定。
這個問題不僅是理論問題,更是一個重要的實務問題。前面說過,《銀行結算辦法》中的規定給我國的審判工作造成困難,最高人民法院不得不設法解決。人民銀行也認識到這一點,于是在票據法草案中否定了《銀行結算辦法》中的規定。現在票據法在這么多條文中作出這些規定,其后果又將如何?
具體地說,法院在審判票據案件中,根據第10條第1款,要不要去審判原因關系?根據第21條第1款,法院要不要審判匯票里的資金關系?根據第83條第2款、第88條第1款、第90條第2款,法院要不要審判支票里的資金關系?如果要這樣辦,將造成多么大的混亂!
總之,在票據法施行后,法院在票據案件中,如何處理票據關系與基礎關系,將是一個難題。由于在這些條文中,用的是“應當”、“必須”、“不得”這樣的文字,表面上這些都是強行規定,當事人一定會援用來為自己服務,法院怎么辦呢?票據法與《銀行結算辦法》不同,是法律,法院能同對待后者一樣去解釋認定嗎?如果法院這樣做(即不顧這些條文,甚至否定這些條文),這些規定又有何意義?有何作用?法律的嚴肅性何在?
三 空白支票問題
票據法第86條規定的是空白支票,第87條第1款規定的在字面上也是空白支票。這兩處的規定都有要研究的問題。
1.第86條
這一條的規定是:“支票上的金額可以由出票人授權補記,未補記前的支票,不得使用。”
空白票據問題,在各國票據法中都存在。《日內瓦統一票據法公約》、英國票據法、美國流通證券法及統一商法典均有規定。我國票據法雖只規定空白支票,現在也是必要的,應該的。
空白支票在我國實際早就存在。最常見的,如單位派采購員出去購物,因出票時不能確知能采購到的貨物的數量與價格,遂將簽章后的空白支票交與采購員。在購貨完成后,采購員填寫金額后,或采購員徑將空白支票交由賣貨方填寫,然后該支票成為完全的支票,即可由賣方(收款人、持票人)持以向銀行請求付款或背書轉讓與他人。還有一種常見的,某機關干部患病住院。入院時,該機關簽發支票,不填寫金額與出票日,交給醫院,俟患者出院結算住院的一切費用后,再由有關人員(或為患者本人或其家屬,或為機關來人,或為醫院人員)填寫金額與出票日,醫院持以向銀行請求付款。
在理論上,這種票據又稱為空白授權支票。其特點是:(1)已由出票人簽章;(2)出票人有意地不填寫某種事項,通常為金額與出票日;(3)出票人有意使(即授權)他人填寫,即授權他人將空白支票補充成為完全支票。
空白支票與不完全支票不同。前者在出票時,或者在使用過程中,是不完全的,但在提示付款時則一定是完全的,即已補充完成的。后者不僅在出票時是不完全的,即在最后提示付款時仍然是不完全的。因此,在前者,提示付款后,付款人(銀行)可以根據票面記載付款,持票人取得款項,與支票自始就是完全的一樣。在后者,提示付款時支票上仍欠缺(未記載)法定必要事項,依票據法第85條第2款,該支票無效。付款人(銀行)當然拒絕付款。
因此,在空白支票,法律應就此規定,也就是法律應該明確的是:(1)出票時可以不記載的事項;(2)出票人的授權行為;(3)有權補充的人;(4)補充的最后時間;(5)付款人付款前的抗辯權與付款后的責任;(6)出票人的責任,特別是在補充人未遵守出票人的授權(指示)時的責任;(7)對善意持票人的保護。
英國票據法第20條特別就第2點、第7點作了規定。《日內瓦統一支票法》第11條特別就第5點、第7點作了規定(日本支票法第11條同)。美國統—商法典第3—115條特別就第2點、第4點作了規定。
在空白支票中,最重要的問題是前述第6、7兩點。我國票據法恰恰對這兩點沒有規定,而對可以補記的事項只限于金額一點,與我國已行之多年的習慣不合。這種規定將來能否實行得通,是值得懷疑的。至于第86條中的“未補記前的支票,不得使用”一語,并無意義。因為“使用”如指出票人將支票交付與人,顯然不是;如指將支票轉讓與人,也行不通;如指最后持票人請求付款,則不必規定(因為如持未補記的支票請求付款,此時的支票即為不完全支票,亦即無效的票據,用不著再規定“不得使用”)。所以這句話是不必要的。
2.第87條第1款
第87條第1款也用“經出票人授權,可以補記”,未記載收款人名稱的支票,依第85條是允許的(該條并未以收款人名稱為必須記載事項),這里也只說“可以補記”,當然也可以不補記。如不補記,那就是無記名支票。如允許發出無記名支票,“補記”又有什么意義呢?如允許發出無記名支票,關于轉讓的方式(交付轉讓)就也應該規定。
四 其他問題
票據法里,除上述三個帶原則性的問題外,還有一些不明確、不合理、不完善的地方。舉例如下。
1.第15條規定,失票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而無詳細規定,這是一個欠缺。如果要把這一點交給第110條里的“票據管理的具體實施辦法”去規定,是不應該的。因為失票人應該(可以)以誰為被告去提起訴訟,是票據當事人之間的實體權利關系問題,不屬于“票據管理”的問題,而法院對這種訴訟應如何審判,更不是可以由中國人民銀行規定(即使經國務院批準也不行)的問題。如果任令失票人自己去決定,也是不行的。失票人在自己遺失票據后,不論對票據上的付款人(包括匯票的承兌人)或出票人或背書人,都沒有起訴的權利。所以這個問題必須要以法律專門規定。
票據法施行后,如這個問題還不解決,失票的當事人無所遵循,法院也無所遵循,那么,這種規定就毫無作用。
2.第18條把“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而喪失票據權利”作為“票據利益償還請求權”的發生原因之一。票據欠缺法定必須記載的事項,依票據法第22條第2款、第76條第2款、第85條第2款,應為無效。既然無效,又賦予持票人“利益償還請求權”,就是不合理的。因為“利益償還請求權”是票據法上對票據的嚴格技術性(要式性)起調和作用和緩和作用的一種救濟性規定,[15]所以這種權利只給予因未遵守票據法上的嚴格技術性規定而失去權利的人,而不給予原來就未享有票據權利的人。取得無效票據的人,自始就未曾享有票據權利,就也無所謂“喪失票據權利”可言,又怎能享有“利益償還請求權”呢?所以一般票據法書上均以“票據上之權利有效存在”為利益償還請求權之要件之一。[16]票據法第18條把不應該列入的“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列入,而對一些大陸法國家票據法中的“因手續之欠缺”[17]一點卻不列入,這是不對的,成為“當保護的不保護,不當保護的去保護”的不當立法。
在第18條中有“仍享有民事權利”數字,這幾個字是多余的,反而足以引起混亂。這個“民事權利”如指利益償還請求權,有了下文(即“可以請求……”)就夠了,不需要這幾個字;如另有所指,即應指明是什么權利。事實上,第17條已規定,票據權利在時效屆滿時“消滅”,這里規定“仍”享有民事權利,適足引起混亂。
3.第39條規定,定日付款或者出票后定期付款的匯票,持票人應當在匯票到期日前向付款人提示承兌。這里用“應當”,似乎持票人有提示承兌的義務,用語不確切。這兩種匯票的到期日是確定的,請求承兌與否是持票人的自由,法律強制其承兌,完全不必。
4.第62條第2款規定,持票人提示承兌或者提示付款被拒絕的,承兌人或者付款人“必須”出具拒絕證明,或者出具退票理由書。未出具拒絕證明或者退票理由書的,應當承擔由此產生的民事責任。
依此規定,似乎拒絕承兌或拒絕付款的人有出具拒絕證書的義務,這是沒有根據的。承兌或付款本身是付款人的自由而非義務,拒絕承兌或拒絕付款亦是自由的,怎么會有出具拒絕證書的義務呢?作成拒絕證書是持票人的義務,而非拒絕付款人或拒絕承兌人的義務(參見臺灣地區有關票據方面的規定第86條、第107條第2項)。[18]正因如此,各國票據法才有由公證人或其他人作拒絕證書的規定。票據法把作成拒絕證書規定為拒絕者的義務而沒有由公證人作拒絕證書的規定,在法理上是講不通的。[19]
該款進一步規定,拒絕承兌或拒絕付款的人如“未”(不是“不”)出具拒絕證明,應當承擔“由此產生的民事責任”。不知這里所說的“民事責任”是指什么。
5.票據法第65條規定,“持票人不能出示拒絕證明……,喪失對其前手的追索權。但是,承兌人或者付款人仍應當對持票人承擔責任。”
本條的問題在于,承兌人是匯票上的主債務人,如果他不付款,持票人不必請求作成拒絕付款證書,持票人也不必去“追索”,而可以直接向承兌人行使付款請求權(可以直接起訴)。
至于付款人本來不是匯票上的義務人,如果他拒絕付款,他對持票人本來就沒有什么責任,怎么能要他對持票人“仍”承擔責任呢?
所以承兌人和付款人都沒有什么“仍承擔責任”的問題(至于承兌人的利益償還義務則屬另一問題),因而本條中的但書,可以不要。
五 票據法的立法政策
票據法里的問題,除了純法律問題(包括立法技術問題)外,更重要的是立法政策問題。
上面講的限制票據使用范圍的問題,除了涉及對票據的認識問題外,主要是在立法政策上對票據的態度問題。在我國,由于計劃經濟的影響,有些人總在擔心,放開使用票據會引起通貨膨脹和信用膨脹,引起貨幣總的增加而導致金融危機。關于這個問題,應該由經濟學界去研究,這里不能詳論。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國的通貨膨脹問題,絕不能歸咎于使用票據。因而限制使用票據是無助于解決我國的通貨膨脹和信用膨脹問題的。
從立法政策方面說,我國的票據法,應該主要從其對市場經濟的作用去要求。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促進呢,還是促退呢?像現在這樣的一部票據法,很難說它會促進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
這里順便提到另外一個問題。這次票據法的立法,有一個令人注意的現象。有幾點重大原則問題,如限制票據使用問題,否定票據無因性問題,都是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討論階段對國務院所提草案修改的結果。把票據法與國務院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票據法草案比較一下,就可看出,票據法第10條第1款中“具有真實的交易關系和債權債務關系”的話,第21條(關于匯票出票人與付款人的資金關系),第83條第2款(領用支票應存入一定資金),第73條第2款、第74條、第75條關于限制本票的規定,都是原草案中沒有而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加上的。又有的條文,原草案的規定是對的而被改錯了,如第18條關于利益償還請求權的規定,原草案(第16條)中“超過本法規定的行使票據權利、保全票據權利期間”的話是對的,被改成“因票據記載事項欠缺”,反而錯了。讀一讀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周正慶關于票據法草案的說明,就更看出這一點。這提出了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國的立法機關和立法工作是否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呢?
(本文原載于《法學研究》1995年第6期)
[1]謝懷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2]對《銀行結算辦法》中有關票據的規定的介紹和評價,參見謝懷栻《票據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0,第88—89、199—212頁。
[3]在1993年12月中國人民銀行根據國務院審批的票據法送審稿中,區分銀行匯票與商業匯票是有實際意義的。該稿的第26條(時效)、第29條(發票地)、第30條(記載)、第31條(付款人)、第45條(承兌)都有對兩種匯票不同的規定。但票據法沒有類似的規定。
[4]《銀行結算辦法》第14條第2款。
[5]現在已有講述票據法的書這樣去解釋這一點。
[6]謝懷栻在《票據法概論》中就說:“我國現在個人仍不能簽發匯票……是我國現在商品經濟不發達、票據制度也不發達的標志。”(第89頁)
[7]參見謝懷栻《票據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0,第214—215頁。
[8]參見謝懷栻《票據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0,第249頁。
[9]《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1994)經提字第1號,《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1995年第1期。
[10]《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法律出版社,1995,第31頁。
[11]參見謝懷栻《票據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0,第38—39頁。
[12]梁宇賢:《票據法理論與實用》(下),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0,第739頁。
[13]〔日〕服部榮三等編《票據·支票基礎(實用編)》,青林書院新社,第312頁。
[14]梁宇賢:《票據法理論與實用》(下),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0,第9頁。
[15]參見謝懷栻《票據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0,第83—84頁。
[16]參見梁宇賢《票據法理論與實用》(下),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0,第382頁。
[17]德國票據法第99條、支票法第58條;日本票據法第85條、支票法第72條;我國臺灣地區有關票據方面的規定第19條等。
[18]《日內瓦統一匯票本票法》第44條雖未規定拒絕證書應由持票人作成或請求作成,但第46條第1款則明文規定“持票人得不作成(或譯免除作成)拒絕證書”。
[19]第63條中的“依法”,實際上“無法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