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耳其研究(2018年第1期/總第1期)
- 李秉忠
- 3421字
- 2019-10-18 17:31:09
二 土耳其國家身份重塑的動因
國家身份變化固然有其客觀基礎,但最終仍需依托強有力的政治力量將自發變化轉變為自覺變化、零星變化整合為系統變化,最終完成國家身份重塑。正義與發展黨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關鍵的引導作用,其意識形態、政策偏好、對地區局勢及對土耳其與外界關系的判斷是重塑土國家身份的主要推動因素。
(一)由正義與發展黨的“伊斯蘭主義”和“新奧斯曼主義”意識形態驅動
正義與發展黨自2002年以來一直是土耳其的執政黨,在議會中占多數,長期單獨組閣。該黨自我標榜為“保守民主黨”,奉行社會保守主義和經濟自由主義,但其底色是中間偏右的溫和伊斯蘭政黨,宗教意識根深蒂固,所謂“溫和”特性只是政治斗爭“馴化”的結果。由于此前土耳其伊斯蘭政黨多次遭到以軍方為代表的世俗力量的壓制甚至取締,重新組建的正義與發展黨不得不提出更包容、更貼近現實主義的政策綱領,以顯示對現代性、多元主義和自由民主的認同。[8]執政初期,正義與發展黨大力推行經濟私有化改革,按照歐盟標準完善法律體系,限制軍隊權力、鞏固民主制度,承認庫爾德民族合法權益、推進國內民族和解,既贏得了民眾的廣泛支持,也得到了歐洲國家的肯定,并于2005年啟動加入歐盟的談判。2007年,正義與發展黨在大選中再次獲勝,得票率從34.4%上升到46.6%。
但隨著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地位不斷鞏固,其意識形態中固有的“伊斯蘭主義”逐漸顯露。它雖不直接挑戰凱末爾確立的世俗化原則,[9]但對于世俗國家、世俗主義與宗教的關系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10]正義與發展黨不贊成極端世俗派對宗教的長期壓制,認為現有政治環境和制度安排充滿對宗教的“歧視”與“不平等”,進而提出社會自由化和多元化口號,主張伊斯蘭教回歸,支持恢復其在土耳其社會生活、教育和文化中應有的位置;[11]它強調宗教是土耳其不可磨滅的歷史文化遺產和現實特征,應當成為土耳其與周邊伊斯蘭國家發展親密、友好關系的紐帶;它認為土耳其在伊斯蘭歷史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對其他伊斯蘭國家產生過較大的影響,應當繼續保持與伊斯蘭世界的協調與合作;甚至在面對現代化帶來的民族與文化危機時,它也傾向于引導民眾從宗教中獲得解決方案。在土耳其國內保守中產階級興起、中東地區乃至世界范圍內伊斯蘭主義回潮的大背景下,正義與發展黨的上述主張顯然更契合現實,也更容易為民眾接受。
正義與發展黨意識形態中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是“新奧斯曼主義”,它與“伊斯蘭主義”相輔相成,強調土耳其的本土性和歷史傳承,否定人為強加于土耳其國家的西方特性/歐洲特性。這一思想認為現代土耳其與奧斯曼帝國一脈相承,理應繼承帝國的文化和歷史,致力于恢復土耳其的大國地位,重新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主導者;[12]它對內主張重建意識形態和政治秩序,在伊斯蘭教的框架內推進具有現代化意義的民主、自由、社會平等原則;對外主張改變土作為“西方世界二流國家”的尷尬處境,充分發掘地處歐亞中心的戰略優勢,發揮宗教和文化的橋梁作用,平衡、全面地發展與東西方的關系。[13]“新奧斯曼主義”在土耳其興起,既是長期、激烈的西方化觸發的反彈,也是與西方關系受挫引起的深刻反思。長期自上而下、由外部推動的西方化沒能解決土耳其的經濟與社會發展問題,而冷戰結束后土對西方的重要性下降、與西方關系的裂痕擴大,尤其是加入歐盟的問題進展緩慢,即便土耳其一直自我定位為“歐洲國家”,但歐盟作為實際上的“基督教俱樂部”,對其伊斯蘭屬性始終難以接受,這些都成為刺激“新奧斯曼主義”產生與發展的條件。正義與發展黨是一系列被稱為新奧斯曼政黨的政治派別傳承、交融、演化而來的“改良版”,[14]上臺執政后意識形態中的“新奧斯曼主義”在內外因素的作用下不斷強化。2002~2012年,正義與發展黨帶領土耳其經歷了高速發展的“黃金十年”,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經濟成就,國際地位獲得較大提升,進一步為“新奧斯曼主義”的傳播與發展創造了歷史條件。
(二)由正義與發展黨的執政基礎決定
正義與發展黨從傳統伊斯蘭政黨繁榮黨、美德黨等演化而來,同時整合了一部分自由主義改革者和中右派政治力量;[15]它自基層崛起,通過選舉獲得執政地位,選民基礎與此前長期掌握政權的世俗派政黨大不相同。世俗派政黨主要依靠居住在土耳其西部歐洲區尤其是大城市中的上層精英,包括信奉西方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依托于大型國企和國家壟斷行業的大企業主和大資本家、具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軍人等,他們世俗化程度深、受教育水平較高,是凱末爾推行現代化和西方化改革的直接受益者,對土耳其作為“世俗民主的歐洲國家”的身份高度認同。正義與發展黨的支持者則分布在中東部廣大的安納托利亞高原地區,絕大多數是社會中下層,包括農民、宗教主義者和眾多本土化特征明顯的中小企業主。這一群體多數是虔誠的穆斯林,社會風氣保守,重視伊斯蘭信仰和奧斯曼文化傳統,整體上“東方”特征明顯,對歐洲的認同感低,而且由于地處內陸、交通閉塞、經濟相對落后,曾長期處于國家政治經濟領域的邊緣地位,被中央政府和精英層忽視甚至遺忘,缺乏政治話語權,成為“沉默的大多數”。但是自20世紀80~90年代始,隨著宗教影響力在土耳其日益增長,且新一輪全球化帶動內陸中小企業和私營企業發展,這一群體的實力和政治訴求也在不斷增強,最終選定正義與發展黨作為其政治代言人和利益守護者。[16]
2002年正義與發展黨上臺后,推行了一系列經濟與社會政策,受到世俗派政黨的反對,但卻為宗教復興和本土私營企業的發展創造了良好條件;[17]其后正義與發展黨在多次議會選舉中均保持連勝紀錄,埃爾多安的支持率也長期高居榜首,這不僅意味著正義與發展黨和支持者之間的綁定越來越緊密,而且揭示著土耳其的政治權力日益從世俗派、西方派手中轉移到伊斯蘭主義者和本土派手中,政權基礎發生了根本性改變。這種改變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暴露出以凱末爾主義為基礎的“國家身份”代表性不足的問題。現有的國家身份一直以來都只反映了少數人的利益、認知和訴求,而且這部分人正日益淡出國家權力的中心;曾經“沉默的多數”逐漸成為當前土經濟社會發展的主流,必然要求要求修改國家身份以彰顯其特性、契合其利益、傳達其訴求。
(三)地區局勢變化為土耳其國家身份重塑提供了外部動力
2011年,中東地區爆發“阿拉伯之春”,地緣政治格局進入大動蕩、大重組階段。地區傳統大國、強國,如埃及、利比亞、敘利亞、伊拉克等,均遭受不同程度沖擊,或一蹶不振,或陷入內亂;“穆斯林兄弟會”等伊斯蘭政治勢力崛起,要求參與權力分配,在埃及甚至一度通過選舉贏得政權;“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趁亂而起,迅速擴張,改變了伊、敘等相關國家主權邊界;庫爾德族群在抗擊恐怖組織的過程中不斷發展壯大,提出自治甚至獨立要求,挑戰現有地區秩序;美國調整全球戰略,重心從中東撤離,轉向離岸平衡,迫使地區盟友抱團取暖。土耳其作為少數幾個在動蕩之初未受到直接沖擊的國家,成為亂局中的“安全島”和“穩定極”,信心不斷膨脹,也開始積極調整對土耳其與外界關系的看法。
一方面,土耳其在地區動蕩中看到了“歷史機遇”。阿拉伯國家整體衰落,尤其是遜尼派陣營進一步分裂,將長期處于地緣政治舞臺二線的沙特、伊朗、土耳其推至臺前。但沙、伊糾纏于教派沖突,并且各有短板:伊朗受美制裁、被主流國際社會孤立;沙特體制保守落后,發展后勁不足。相比之下,土耳其的經濟、軍事實力優勢明顯,政治上又被鼓吹為“伊斯蘭與現代民主結合的樣板”,儼然已是地區新興大國。[18]政治伊斯蘭勢力興起,更讓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興奮不已,認為“土耳其模式”將成為“阿拉伯之春”后中東變革發展的主流方向,土耳其亦將成為地區最具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它渴望坐實并鞏固“大國”地位,影響和參與地區秩序重建,提升自身在中東乃至世界舞臺上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土耳其認識到自身與中東地區難以割舍的聯系。敘利亞危機造成大量難民外溢,300多萬流離失所者就近進入土境內,其中還混雜大量“圣戰者”與極端分子,給土經濟、社會、安全均帶來沉重壓力。敘利亞庫爾德武裝迅速壯大,控制敘北邊境大片領土,實行自治,更令土政府憂心不已,擔心未來邊境出現“庫爾德國家”實體,將造成國內庫族離心、刺激“庫工黨”等武裝分裂組織更趨活躍,威脅國家統一與穩定。在這一過程中,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政府也進一步明確認識:“脫亞入歐”不能從根本上切斷土在地理、民族、宗教上與中東地區的聯系,中東事務與土息息相關,無法置身事外。基于此,正義與發展黨開始全面反思土耳其與中東地區的關系,越來越肯定并強調國家身份中的“本土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