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保障國際合作研究
- 謝勇才
- 9979字
- 2019-10-11 16:50:09
四 理論基礎
海外勞工社會保障權益保護問題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由勞動者的跨國流動所引發的新情況、新問題和新矛盾,對其進行研究與探討需要一定的理論支撐,否則將會嚴重損害學術研究的科學性、嚴謹性以及規范性。在綜合考量研究主題與研究內容之后,筆者從眾多理論中選取全球化理論、社會保障權理論和公平正義理論作為本書的理論基礎,并對這些理論進行相對系統的梳理與歸納,以為本書的撰寫奠定堅實的理論基礎。
(一)全球化理論
全球化是一個很早就出現的概念,20世紀60年代法國學者和美國學者在一些學術文獻中就已經提出或者描述了模糊的全球化概念。隨后,通過許多西方學者對全球性問題的探討與論述,全球化的概念逐步清晰。1985年,美國學者泰奧多爾·萊維特(Theodre Levitt)在《論市場的全球化》一文中首次提出“全球化(globalization)”一詞,用以形容此前20年間全球經濟發生的巨大變化,即資本、商品、服務以及技術等在全球范圍內的迅速擴散,使得世界各國之間的經濟聯系愈加密切[17]。此后,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拓展和日益深化,全球化及相關問題逐漸成為一個世界性學術熱點,引起了西方學術界乃至全球各界的共同關注。于是,“全球化”一詞開始從學術界逐步進入日常生活,從許多學術文獻中難覓蹤影的生僻之詞逐步成為許多人信手拈來的口頭禪,以至于在英國知名全球化理論學者戴維·赫爾德(David Held)看來,“全球化現在有淪落為我們時代的陳詞濫調的風險”[18]。
在此過程中,許多西方學者從不同的視角對“全球化”這一概念進行了界定。譬如,美國經濟學家泰奧多爾·萊維特認為全球化是世界各國的經濟開放程度和相互依賴程度不斷增強以及經濟一體化的過程[19];英國知名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全球化系指社會關系在全球范圍內的強化,此種關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彼此之間遠隔百里乃至千里的地域連接起來,換言之,此地所發生的事情很有可能是由相距甚遠的異地事件所引發的,反之亦然[20];西方左翼學者格雷戈里·阿爾博(Gregory Albo)明確指出,全球化不但應當被視為一種經濟規則,而且是一種社會關系體系,它根植于社會權力所特有的資本主義形式之中,并且這種特有權力掌握在民族國家和私人資本手中,從基本上講,全球化意味著市場作為一種經濟監管者的日益普遍[21]。此外,還有學者從信息通信角度、危及人類共同命運的全球性問題角度、體制角度、制度角度、文明和文化角度以及觀念形態角度等諸多角度來對全球化進行定義[22]。換言之,對于“全球化”究竟是什么,西方學者們并沒有做出統一的界定,由于經濟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管理學家以及未來學家們的關注點存在一定的甚至是較大的差異,他們對全球化的定義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不過,從西方學者對于全球化的定義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可以看出,全球化應該是多維的,而不是單維的,且無論西方學者們對于全球化的界定存在多大程度上的差異,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都是一個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
在全球化理論方面,許多西方學者承認全球化思想或者說全球化理論的首倡者當屬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明確指出:“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23]這是對全球化的精辟且深刻的論述,只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當時使用的是“世界性”一詞而已。此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西方學者紛紛從自己的知識結構和認知水平提出或者構建全球化理論。譬如,安德烈·弗蘭克(Andre Frank)的依附理論、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世界體系理論、赫伯特·麥克盧漢(Herbert Mcl-uhan)的地球村理論、羅蘭·羅伯森(Roland Robertson)的文化系統理論、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的主權終結理論、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激進現代性的全球化理論、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的自反性現代化理論、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全球觀、佛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的左派全球化理論、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的文明沖突論、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終結論、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時段理論、斯塔夫里阿諾斯(L.S.Stavrianous)的全球歷史觀、特奧托尼奧·桑托斯(Theotonio Santos)的新依附理論以及戴維·史密斯(David Smith)的全球化教育思想[24],等等。由此可見,在西方學術界,全球化理論流派眾多、異彩紛呈。
針對西方全球化理論流派眾多、難以把握的情況,為了讓學術界和社會各界更好地理解全球化問題,英國知名全球化理論專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政治學教授戴維·赫爾德(David Held)根據學者們對于全球化的定義、全球化是否代表一種新情況、全球化是否對政治施加了限制以及全球化是否與政府權力的復興、消亡或者變革有關等問題的不同回答,將現有的西方全球化理論粗略地劃分為三大類:極端全球主義者、懷疑論者以及變革論者[25]。極端全球主義者,如福山和奧梅(Ohmae)等對全球化進行了熱情的歡呼和由衷的贊嘆,他們認為經濟全球化帶來了新的歷史時期,在這個歷史時期里市場將成為解決和決定一切問題的唯一力量,各個民族國家將日益服從于全球市場的約束。與此相反,保羅·赫斯特(Paul Hirst)、格雷爾姆·湯普森(Grahame Thompson)以及琳達·維斯(Linda Weiss)等懷疑論者則對全球化進行了無情的批評與強烈的抵制,他們明確指出全球化在本質上就是一個被夸大的神話,極端全球主義者在有意地夸大全球化事實和誤導民眾,所謂的全球化實際上只是國際化而已。此外,變革論者主要來自社會學領域,典型代表有英國的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美國的羅蘭·羅伯森(Roland Robertson)以及德國的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等人,他們對全球化表示謹慎的樂觀,并在肯定全球化存在的前提下,指出全球化是世界各國不斷變革的過程,是多維的且是由多種動因引發的,它正在重塑著現代社會和世界秩序,使得全球各國之間的聯系變得日益緊密。赫爾德對于西方學術界全球化理論的分類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與理論價值,為研究者和民眾了解與熟悉當今世界學者們對于全球化的論爭指明了方向,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理論分析框架。當然,這只是一種寬泛性的分類,并非精確的分類,不可避免地會存在諸多缺陷與不足。
當西方學者對全球化及相關問題的探討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我國學者也開始關注和重視全球化問題。20世紀90年代初,首先在西方學術界興起的全球化理論和思潮開始傳入我國,并對我國學術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993年,中央編譯局當代研究所邀請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介紹西方學術界的世界體系與全球資本主義理論,德里克教授的演講稿隨后以《世界體系分析和全球資本主義——對現代化理論的一種檢討》為標題發表在《戰略與管理》雜志的創刊號上[26],立刻在我國學術界引起了強烈反響,這被認為是第一次用中文系統地介紹西方的全球化理論[27]。我國一些視角敏銳的學者對此高度關注并迅速做出反應,他們一方面陸續介紹西方的全球化思潮和理論,并明確指出中國學者對全球化問題進行研究的必要性與重要性。于是,逐步涌現出李慎之、蔡拓和俞可平等在國內較早提倡研究全球化及相關問題的知名學者。此后,我國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加入全球化及相關問題的研究之中,我國學者對于全球化及相關問題的研究也經歷了從引進和介紹西方全球化理論階段發展到全球化理論的“中國化”階段[28],并取得了較大的成就。
由上述分析可知,全球化概念和理論自誕生伊始就伴隨著學術界的激烈爭論[29],無論是在剛剛興起的20世紀末,還是得到了進一步發展的21世紀,中外學術界關于全球化的爭論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消停,反而隨著全球化后果的日益顯現而越發激烈。不過,無論學者們對于全球化秉持何種態度,都無法否認全球化是客觀存在的,是不能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并已經深深地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和世界各個領域,它是人類在生產力日漸提高、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以及認知水平日益增強的情況下,不斷超越民族國家的法律和疆域等制度性和非制度性壁壘,實現跨國性乃至世界性的普遍交往過程,它使得世界各國在經濟、政治、文化以及其他方面相互聯系、相互制約和相互依賴。
毫無疑問,全球化不僅給世界各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其他領域帶來了巨大的機遇,而且帶來了無可規避的諸多挑戰[30]。社會保障作為減少民眾生活風險、增進民眾福祉的一項重要的社會安全制度,亦概莫能外。換言之,全球化不僅給各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帶來了機遇,更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其中,一個重要的挑戰就是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問題。伴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越來越多的勞動者走出國門,到異國他鄉就業和謀生,由于他們的社會保障溢出了國界,在社會保障屬地原則或者國籍原則抑或是貢獻原則的作用下,許多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面臨諸多問題,例如社會保障雙重覆蓋與雙重繳費問題、社會保障的雙重缺失問題以及社會保障待遇的支付障礙等,不僅損害了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權益,而且會大為削弱跨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迫切需要海外勞工的東道國和原籍國積極參與社會保障的全球化治理,妥善解決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問題。
(二)社會保障權理論
現代社會保障制度是在政府的主導下建立的,為本國國民因疾病、年老、工傷、失業以及其他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生活困難時提供一定的收入支持,以保證其生存與發展的一種社會安全制度。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現代社會保障制度是人類在20世紀所創建的最重要的制度文明之一,是人類社會的偉大發明[31]。有學者在梳理和歸納人類社會創設社會保障權的理論依據時提出四點理由:一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需要;二是社會威脅和自然威脅造成人類的生存條件脆弱;三是權利和資源具有稀缺性;四是理性與道德對于人類需要的實現而言將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32]。正是基于這些理由,社會保障被越來越多的國家和政府所接受,并逐步成為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和基本人權。然而,現代社會保障制度不是從來就有的,也不是自發形成的,更不是一蹴而就的,社會保障權亦是如此。易言之,社會保障權作為公民基本人權的最終確立是人類社會經過激烈爭論和多輪博弈后的結果,是一個曲折而又漫長的歷史過程。
社會保障權正當性的確立經歷了長期的激烈爭論與多輪博弈。一直以來,有一部分西方學者強烈反對將社會保障確定為國民的基本權利,而僅僅承認其是一種特權。英國知名政治學者莫里斯·克萊斯頓(Maurice Cranston)明確指出包括社會保障權在內的經濟、社會以及文化權利屬于理想和美德的范疇,是一種個人想要而又無法立刻實現的東西,不具備普及性或者普惠性,可能只涉及特定的人群[33]。質言之,包括社會保障權在內的經濟、社會以及文化權利至多只是一種道德權利,而非政府必須強力保障的法律權利。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馮·哈耶克(Von Hayek)更是尖銳地指出,強制性的收入轉移唯有按照特別需要的程度來被證明才是正當的,是故,它們依然是一種憐憫與施舍措施,而非權利[34]。即社會保障作為一種特權,它僅僅是政府和社會給予公民的一種恩惠,政府和社會有權決定是否給予、何時給予以及如何給予。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也對社會保障進行了強烈抨擊,他明確指出:“社會保險方案是維持現狀的暴政開始發生魔力的那些東西之一。”[35]雖然民眾已經接受社會保險成為既定事實且不再懷疑其必要性,但是它大規模地侵犯了公民的個人生活,因此不具備正當的存在理由。此外,還有一些學者從社會保障的不可訴性等角度來否認社會保障的權利屬性。當然,更多的學者承認社會保障權的正當性。譬如,美國學者查爾斯·賴希(Charles A.Reich)將社會保障權引入美國憲法所捍衛的財產權范疇,認為社會保障利益是一種“新財產權”[36],為社會保障權受到美國法律的強力保障提供了理論依據。英國知名社會學家馬歇爾(T.H.Marshall)明確提出完整的公民權應該包括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三種,社會保障權是社會權利的一種,福利國家是擴大公民權范圍的一種重要手段[37]。同時,還有一些學者從解讀羅爾斯正義理論[38]或者道德權利的邏輯推理[39]等角度來論證社會保障權的正當性。在學者們激烈爭論的過程中,贊成派逐漸處于上風,并最終促成越來越的國家承認和接受社會保障權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和基本人權。
社會保障權由統治者的恩惠逐步演變為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在農耕社會時期,人們的生老病死等社會保障問題主要由家庭和宗族內部解決,當然也存在零星的宗教慈善事業在救濟貧困者,政府則往往只有在發生大規模的饑荒或者其他天災時才會進行賑災和濟貧。然而,進入工業社會之后,傳統的大家庭逐步走向解體,越來越多失去土地的農民流入城市成為產業工人,盡管社會財富在急劇地增加,但是產業工人的生存條件和生存能力極其惡劣與脆弱,時刻面臨著失業、傷殘和職業病等新風險與新問題。對此,傳統的家庭保障和慈善救濟顧此失彼、疲于應付。為了改善自身的工作條件和經濟狀況,在工人政黨的領導下,產業工人運動此起彼伏,嚴重威脅到資產階級政府的統治,再加之人們對于貧困的觀念和態度也發生了轉變——主要由個人品行低劣造成貧困到主要由非可抗拒的社會原因造成貧困[40],使得資產階級政府和民眾都希望采取制度化的措施來應對日益加深的社會問題與危機。于是,德國俾斯麥政府于1883~1889年先后頒布了《疾病保險法》、《工傷保險法》和《殘疾與老年保險法》三部社會保險法律,創世紀地將之前屬于統治者的恩惠與施舍的社會救濟確立為公民法定的社會保險權利。此時,由于社會保險主要覆蓋的是產業工人,覆蓋面有限,僅有一部分民眾享有社會保障權。此后,經過美國1935年頒布的《社會保險法案》、英國1942年出臺的《社會保險及相關服務的報告》以及之后福利國家的建設,社會保障制度的覆蓋面空前提高,基本上覆蓋了西方發達國家的大多數國民,再加上蘇聯和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紛紛建立了國家保險型社會保障制度,從而使得社會保障權逐步成為一項普遍性的權利,是一項人人都享有的基本權利和基本人權。
社會保障權由國內基本人權逐步延伸為國際基本人權。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各國之間的交流與合作日益緊密,一方面全球各國之間在社會保障領域相互影響、相互借鑒、相互促進;另一方面,國家之間的社會保障國際合作日益增多,并逐步使得社會保障權延伸為一項國際基本人權。社會保障權作為國際基本人權的確認,主要是借助于聯合國頒布的國際人權公約、歐洲和美洲制定的區域人權公約以及國際勞工組織制定的國際勞工公約來實現的[41]。譬如,聯合國于1948年頒布的《世界人權宣言》第22條著重提出,“所有公民,作為社會成員之一,都享有社會保障權”[42];聯合國于1966年出臺的《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明確規定,“本公約締約各國承認人人有權享社會保障,包括社會保險”[43]。又如,國際勞工組織于1952年制定的第102號公約——《社會保障最低標準公約》對疾病津貼、失業津貼、老年津貼、生育津貼、工傷補償、醫療護理、殘疾津貼、遺屬津貼以及家庭津貼等項目的最低標準都做出了明文規定,對世界各國社會保障制度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再如,國際勞工組織于1962年制定的第118號公約——《外國人和本國人同等待遇公約》第3條重點規定,應當給予在本國領土上外籍國民與本國國民同等的社會保障待遇[44]。此外,《維護社會保障權利公約》、《歐洲基本權利憲章》以及《美洲人權宣言》都對社會保障權做出了類似的規定。于是,社會保障權逐步發展為一項全球公認的基本人權。
當社會保障權逐步擴展為國際基本人權之際,尤其是在我國被批準和加入《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之后,社會保障權問題逐步成為我國社會保障學界尤其是法學界的研究熱點。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學者們對于社會保障權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路徑:一種是將社會保障權歸入勞動權范疇,認為社會保障權是勞動權集合中的一種子權利[45];二是將社會保障權界定為物質幫助權,也有少部分學者提出社會保障權是生存權或者權利與權力的競合[46]。多數學者認為,社會保障權是指法律法規所賦予的人們在遭遇生存和生活風險時能夠從國家與社會獲得物質救助的權利。社會保障權是一個權利集合或者權利束,不僅包括社會救助權和社會保險權,而且包括社會福利權和社會優撫權等。隨著國家對于社會法和社會權的不斷關注與重視,第一種研究路徑逐步被第二種研究路徑所取代,但是大多數學者依然停留在口頭提倡的描述性階段,鮮有學者能夠從法律哲學或者政治哲學的視角和層次來論述社會保障權的合理性問題,也很少有學者能夠基于我國的基本國情對社會保障權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換言之,在社會保障權問題的研究上,國內學者們應當付出更多的心思和努力。
由上述分析可知,經過長時間的討價還價和激烈博弈,社會保障權不僅實現了由統治者的恩惠與施舍轉變為公民基本權利的發展,而且實現了由國內基本人權逐步延伸為國際基本人權的發展。正如英國學者米爾恩(A.J.M.Milne)所指出:“人權概念就是這樣一種觀念——存在某些無論被承認與否都存在于一切時空,并屬于全人類的權利。”[47]質言之,基本人權應當不分國籍、種族、膚色、性別、身份以及宗教信仰等差異,只要是人類就應當享有的權利。事實上,社會保障項目主要是圍繞保障基本人權來設計的,社會救助和社會保險等項目保障的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權,而社會福利項目保障的則是人類的發展權,甚至可以說享有社會保障權是人權體系的底線倫理。
顯然,當勞動者跨出國門去異國他鄉就業和謀生成為海外勞工時,他們也應當享有基本的人權——社會保障權,即他們應當被納入東道國社會保障制度體系,享有與東道國國民幾乎一致的社會保障待遇。因為,無論是從道義角度來講,還是從社會保障權的演變歷史而言,東道國和原籍國都有責任保證海外勞工享有基本的社會保護。進而言之,東道國和原籍國應當致力于通過各種方式來解決海外勞工遭遇的社會保障問題,以有效地保護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權。
(三)公平正義理論
公平正義是絕大多數人的內心呼喚與理性追求,它猶如北極之星和茫茫大海之燈塔,自始至終以其永恒的光芒點燃和照亮人類探索理想社會的前進與發展之路。自人類誕生伊始,公平正義就成為人類在篳路藍縷的歷史長河中始終不渝的價值追求和孜孜以求的社會理想。可以說,公平正義是一個無處不有和無時不在的問題,對于公平正義的探索與追求貫穿人類的歷史進程。公平正義問題對于人類社會的發展而言至關重要。正如我國明朝政治家呂坤在《呻吟語》中明確提出“‘公正’二字是撐持世界底,沒了這二字,便踏了天”[48]。又如英國道德哲學家、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一書中坦言:“正義是撐起整座社會建筑的主要棟梁,如果它被移走了,則人類社會這個偉大的結構,這個無法測量的龐大結構,這個似乎是(如果允許我這么說)自然女神心里頭一直特別寵愛掛念,想要在這世界里建造與維持的結構,一定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化為灰燼。”[49]然而,“公平正義”究竟是什么,自始至終是一個難以達成共識的問題,一直以來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公平正義理論上,無論是西方學者,還是中國學者都經歷了曠日持久的激烈爭論,甚至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西方學術界和理論界對于公平正義理論問題進行了數千年的激烈爭論。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認為公平等同于正義,他進一步提出正義系指一切正當的人、行為和事物之間的絕對公平[50]。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則在《雅典政制》一書中提出公平就是不偏不倚[51],換言之,就是一視同仁,同種情況同樣對待。啟蒙運動時期,狄德羅認為,所謂的公平從根本上講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52]。隨后,盧梭、孟德斯鳩和伏爾泰等都對公平正義問題發表了各自的看法,共同點在于都強調法律對于實現公平正義的重要性。功利主義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約翰·穆勒則提出,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就是公平正義[53]。同時,黑格爾、康德以及馬克思等哲學家、思想家也從哲理上對公平正義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獨到見解。此后,在當代西方學術界,逐步形成了以羅爾斯的分配正義論、諾齊克的持有正義論以及德沃金的權利正義論為杰出代表的三大正義理論,對西方乃至人類政治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在其代表作《正義論》的開篇就強調“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并在虛構了人類社會的“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之后,提出社會分配應當堅持兩個不同的正義原則:一是平等自由原則——任何人對于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類似的自由體系都應當有一種平等的權利;二是差別原則與機會公平原則,即經濟與社會的不平等只有既有利于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又能夠使各種職位和職業在機會均等的前提下向所有人開放才是公平正義的[54]。總體而言,羅爾斯主要關注那些被遺忘的弱勢群體的權利。與羅爾斯分配正義論不同,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奉行的是“持有正義論”,他提出了“持有正義的完整鏈條”主要由三個命題構成:一是獲得的正義;二是轉讓的正義;三是矯正的正義[55]。質言之,倘若一個人根據獲取正義原則和轉讓正義原則,抑或是根據矯正不正義的原則……對其所持有的是有權利的,那么他的持有就毫無疑問是正義的,亦是不可侵犯的,同時,倘若任何人的持有皆是正義的,那么這種總體分配也毫無疑問是正義的。易言之,羅伯特·諾齊克主要關注的是權利持有者當下的生存狀態。與約翰·羅爾斯和羅伯特·諾齊克不同,在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的權利正義論中,平等是核心概念且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他認為盡管自由與平等可以共存,但是平等是比自由更為關鍵、更為核心且更為根本的概念,平等優先于自由[56]。德沃金進一步提出權利可以分為兩種,一是機會和資源等能夠平等分配的權利,二是作為平等的人受到對待的權利,且后者要優先于前者[57]。實際上,第一種權利是一種形式平等,而第二種權利是一種實質平等,于是,德沃金也認為應當對一些弱勢群體給予更多的尊重與關愛。
顯然,公平正義問題在我國學術界也經歷了長期的爭論。在我國古代時期,公平可能最初發生于人們在相互交往過程之中對于權利平等的渴望與追求。早在禮崩樂壞、社會動蕩不安的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就紛紛對公平正義問題發表看法,形成了許多獨到的見解。譬如,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孔子奉行的是平均主義公平觀,他在《論語·季氏》中震耳發聵地提出:“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58]又如,墨家的集大成者墨子提出兼愛、非攻和交相利的公平正義觀。再如,道家的主要代表人物老子則在《道德經》中提出“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59],表達了以“自然”為原則的公平觀,而作為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管子則在《管子·形勢解》中著重指出,“天公平而無私,故美惡莫不覆;地公平而無私,故小大莫不載”[60],表達了公正而不偏袒的公平觀。此后的歷朝歷代都有思想家或者政治家提出自己的公平觀或者正義觀。清朝末期,太平天國起義軍在1853年頒布的建國綱領《天朝田畝制度》中提出建立“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的理想社會,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烏托邦。此外,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革命綱領“三民主義”也著重提出要“平均地權”,即實現耕者有其田,在很大程度上而言,此時孫中山先生奉行的是平均主義公平觀。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理論研究中,公平正義問題都是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我國學術界對于這一問題依然爭論不休。近年來的典型事件是中國人民大學段忠橋教授與吉林大學姚大志教授之間的分配正義之爭,兩位學者就“怎樣的分配才是正義的”、“分配正義的原則是什么”以及“其他群體是否認同”等問題進行了激烈的交鋒和多年的論戰[61],對于推動公平正義問題的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也有學者指出兩位學者的論爭主要局限于純粹的理論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并未立足于我國的基本國情,從而使得其現實意義大打折扣[62]。
由上述分析可知,人類社會中并不存在也無法存在適用于一切空間、時間、地點與環境的公平正義觀。正如有學者指出,公平在本質上而言是一種價值判斷,是人們根據某種價值觀對于人際利益分配的主觀評價[63],它因時而異、因地而異、因人而異。換言之,在不同的時空范圍內、在不同的利益群體與收入階層之間、在不同的種族與國家之間,往往存在著不盡相同的公平正義觀。不過,在絕對性中也存在相對性,公平正義也有一定的客觀性,即在同一時空、同一民族以及同一群體中,常常存在著為大多數人所認可的公平正義觀。在很大程度上,公平正義就是在處理任何事物的過程中不偏袒任意一方,不厚此薄彼,處理得合情合理。
于是,根據公平正義理論,對于海外勞工的社會保障問題而言,倘若海外勞工與東道國勞工從事同樣的工作,卻無權參加東道國的社會保障,或者倘若海外勞工和東道國勞工一樣按時足額向東道國繳納社會保障費(稅)多年,卻無法獲得社會保障待遇領取資格,抑或是海外勞工和東道國勞工一樣按時足額地向東道國繳納社會保障稅(費)多年,獲得了社會保障待遇領取資格,但是當海外勞工離開東道國時,其社會保障待遇將要被削減甚至取消,那么,這些做法都是有違公平正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