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人民司法中的鄉村社會糾紛裁斷:以太行地區為中心
- 李文軍
- 5071字
- 2019-10-12 19:13:07
一 唯物辯證法的司法方法論
(一)“透過現象看本質”——反對法條主義
“透過現象看本質”作為辯證法的重要內容,要求分析問題時不要滿足于表面的東西或被表面所迷惑而不追求問題的本質。具體到司法事務中,“表面”就是法律的文字性規定,“實質”則是法律的目的。在共產黨人看來,法條主義者其實就是司法領域的教條主義者,其在處理問題時“從書本上某些現成的公式出發”,將成文法的實現作為司法的首要目的。但遵循法條文字不等于實現法律目的,這一點,很早就為共產黨的領導人所深刻體認。在闡述陜甘寧邊區的司法路線時,習仲勛曾指出新的意識形態對司法的要求,這種要求強調判決的實體結果應當合于立法目的,而對法條主義則持否定態度:“我們的司法方針是和政治任務配合的,是要團結人民、教育人民,保護人民的正當權益。越是能使老百姓鄰里和睦、守望相助、少打官司、不花錢、不誤工、安心生產,這個司法工作就越算做得好。過去檢討警區司法工作,曾有個別司法人員,硬搬六法全書,侵害過老百姓不少的利益,值得我們今后所有司法工作者大大的警惕!”[2]可以看出,黨的領導人主張司法應實現一種符合政治任務需要的正確結果,嚴格適用法律條文(即“死摳”、“硬搬”)則有礙于正確結果的實現,甚至會侵害老百姓的利益。這里所批判的重點并非六法全書,而是“硬搬”法條的司法工作方式。換言之,法律條文應當結合實質性的結果正確發揮作用。如果只追求法條規定的自洽,“不看對象、不問效能,但求形式上自圓其說,不問實質是否正確”,則是只看表面昧于實質。比如關于童養媳問題,共產黨的政策和法令都主張婚姻自由、自主、自愿,童養媳等陋習因為違反“三自”原則和助長早婚之風被明令禁止。但在司法界的領導人看來,法令對童養媳這一陋習的禁止,如何落實到個案,應當根據民眾的實際生活處境靈活把握;如果不考慮具體情形,一味堅持法令的這一規定,就會“愛之適所以害之”,反而不利于保障女性和青少年權益。比如在晉察冀邊區曾有一種較為常見的情況,發生春荒等災情時,已經訂婚的女子(往往年齡較小)到夫家過活以度過災荒,有的司法人員認為,此一行為違反禁止童養媳的法律規定,所以應當禁絕。但“透過現象”分析,禁止童養媳的法律規定,其根本的精神和實質有二:其一是怕女方因從小在夫家養活而確定了終身大事,妨害雙方特別是女方的婚姻自由;其二是擔心女方在夫家受到虐待,不利于婦女權利的保護。但女子在春荒這種特殊背景下到夫家過活,雖然可能具有“童養”的過程,然而可以解決她當前的生存問題,使其活命。只要不因婚前在夫家生活而喪失雙方特別是女方的婚姻自由,女子也未受到夫家虐待,并保證不違法早婚,那么這一童養的過程就沒有違背法律條文的精神實質,也就應當被容忍。[3]可見,春荒時已訂婚女子到夫家過活雖然和童養媳“現象”是一樣的,但因為無損于婚姻自由和婦女權利,“本質”卻完全不同。此時,允許這種行為才符合保護婦女權益的宗旨。
另外,“透過現象看本質”要求在司法過程中對于同樣的行為,要結合行為人的具體身份,再考量其他社會條件,準確把握其性質。如果法律中已經明確了“人民”和“人”、“國民”作為法律主體的區別,可依其規定;但大多數條款是沒有明確的,此時就需要在司法中加以具體識別。比如,同樣是盜竊公有財物,如果盜竊者是農民,就按照盜竊處理;如果盜竊者是地主,那就不一定是單純的盜竊財物,而可能有反攻倒算、反對集體化等性質。同樣是殺人犯罪,如果是農民打死人,可能只是單純的殺人犯,而如果是地主打死人特別是打死農民,則可能是地主階級反攻行兇,屬于反革命行為。若堅持以法律條文為準據,欠缺政策敏感性、不區分當事人的身份同等對待,就會導致“在處理反革命案件中,重罪輕判,包庇放縱;在處理勞資、公私案件中,縱容不法資本家壓制工人和危害國家利益;在處理婚姻案件中,維護封建婚姻制度,對婦女的正義要求不予支持,甚至有包庇虐殺婦女的犯罪的行為”。[4]這種司法行為雖然可能遵循了法律的文字,卻與法律的精神及目的背道而馳,只會嚴重影響司法的權威。
“透過現象看本質”在司法政策的確定中也極為重要。在確定司法政策時,必須認識到違法犯罪不只是一個法律問題,更是社會問題,要以解決社會問題的自覺來加以分析。如果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意識,就可能著眼于表面的某些細節,陷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誤區。例如,新中國成立后司法界領導人談到太行根據地的一個案件時指出,某一時期根據地盜竊案件的發生明顯減少,有的同志簡單地認為這是對盜竊行為加以嚴厲打擊的結果,這就是一種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思維。應當認識到,盜竊減少是許多社會性因素合力造就的。這包括:政府沒收了一些地主、漢奸的土地分給貧農耕種,又經減租減息、土地改革和大生產運動,貧苦農民可以獲得更多的生存保障;另外,由于參加人民軍隊和進入工廠的群眾增加,地區人口相對減少,財富可以實現比過去更大程度的滿足,因而犯罪的土壤就縮小了。司法工作對盜竊的打擊雖然也有其作用,但只是盜竊減少的各種因素之一種,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原因。[5]因此,是社會生產關系的變革而不是司法打擊實現了盜竊的減少。看到這個“本質”,對確定關于盜竊的司法政策就可以有更全面的把握。
(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反對司法工作孤立化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反對法條主義的必然邏輯延伸,它強調不能機械地運用法律,而應當分析法律的適用條件。“因為即使相同的案件,如果時間和空間不同,就可以有第二種不同的處理辦法。”[6]同時要以發展的(而非靜止的)眼光來看待事物。這就要求在分析案件時有聯系的觀點。根據辯證法,一切事物之間都是相互聯系和依賴的,分析某一事物應當全面分析它和周圍事物的聯系,案情也需依事物存在的條件、時間和地點做出判斷,而不能孤立看待。[7]司法中的判斷“固然要注重事件的本身,但也必須放寬范圍,想到該事件的來因去果,即正面、反面、各個側面,好多事情從正面想是對的,從反面想卻不對;從小范圍想是對的,從大范圍想卻不對”。[8]為此,黨在陜甘寧邊區時期即要求司法機關審判案件時,“須切實照顧邊區人民的實際生活,切實調查研究案情的具體情況,分別其是非輕重”。[9]具體來說,是要求在分析案件時一定要看糾紛對象的具體情況,并結合時間、空間來做出判斷;反對將案件要素抽象化,只追求形式邏輯的一貫性,孤立、割裂地判決。比如,共產黨的法律向來禁止買賣婚姻,但某個具體的有買賣成分的婚姻是否應當被禁止,則需要具體分析。例如對于一些介于自主婚姻與完全的買賣婚姻之間的婚姻形式(當事人自主自愿選擇對象,家長同意,但借此索要了大量彩禮),究竟該如何評價?此時,不能以靜止的眼光認為它就是買賣婚姻,而要以發展的觀點并結合具體的社會條件分析。這種過渡形態的婚姻在北京和上海這些自主婚姻已很普遍的大城市,無疑是落后的,應當禁止并處罰;但在一些買賣婚姻實行多年且仍在盛行的鄉村地區,這種婚姻實現了當事人對配偶的自主選擇,它相對于完全的買賣婚姻而言卻是進步的,體現了青年和婦女的覺悟,就不宜一律禁止,有時甚至要加以保護。[10]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也反對對形式邏輯一貫性的極端重視。唯物辯證法在對形而上學進行批判時認為,形而上學最根本的特點是強調事物內部絕對同一,否認事物內部的矛盾性。它的公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以外,都是鬼話。”[11]而辯證法則承認一切事物的內部都包含著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的方面,可以對不同方面分別處理。這一原理應用到司法實踐中,就是在具體的裁量中要結合事物矛盾的不同方面具體分析,而不能僅基于形式邏輯的要求、受邏輯一貫性的“束縛”。[12]以新中國成立前后受到關注的通奸之懲處為例,通奸在當時尚被視為犯罪,但屬于一個自訴罪(“告訴乃論”),由受害人(即通奸者的配偶)決定是否提起告訴。有的受害人在提起告訴時出于今后生活的考慮,不控告自己的配偶而只控告相奸者,由此產生了訴訟中較為關鍵的“告訴是否可分”及“撤回是否可分”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對這一問題的處理不能根據訴訟法理一概而論,而要根據糾紛對象、政策需求等情況具體決定,有的可分、有的則不可分。例如,地主甲引誘農民之妻丙與之通奸,甲之妻乙(即“地主婆”)要單獨告丙而不告甲,這種情況下告訴就不可分,亦即乙必須將甲和丙一起控告,否則法院不予處理。反之,如果農民乙之妻甲,受“二流子”丙引誘通奸,乙只告丙而不告甲時,可以準許,這就是告訴可分了。撤回時也按同樣的原則處理。[13]再比如,前述介于買賣婚姻和自主婚姻之間的過渡形態,在處理時應當一分為二地看待。這種婚姻既有買賣婚姻的一面,又有自主婚姻的一面,這同一事物的兩面也在互相斗爭和發展。對于司法而言,應當區別對待,打擊買賣的部分,保護和提倡自主的部分,以推動其向完全的自主婚姻發展。舉例來說,男女結婚時女方家長要求男方給予大量財物,女子本人也要男方給自己做幾件衣服,司法機關在處理時,就不能基于邏輯一貫性的要求,對全部“買賣婚姻標的物”整體處理,而應區別對待。女方家長索要的大量財物中,超過合理限度的可作為買賣婚姻的標的物予以沒收,但可以留下少量在合理范圍內的;女方要求的幾件衣服屬于婚姻中的正常饋贈。這三個部分性質是不同的。如果不加區別地全部沒收,會讓老百姓誤認為在婚姻問題上,只要有物質因素存在,即屬違法而應受處罰;但從現實情況來看,婚姻完全沒有物質因素,在當時只有覺悟很高的革命干部才能做到,如果以此要求普通百姓則屬強人所難。一旦對此加以懲罰,只會使它轉入地下,從而便利了落后思想而有損于婚姻自由。如果采取涉及買賣婚姻部分沒收、合理和自主的饋贈予以認可的處理,就能使群眾認識到:只要是自主婚姻,女方提出合理物質要求是允許的。[14]這樣一來,就對男女青年爭取婚姻自主起到了鼓勵作用,可以逐步引導當地由舊的買賣婚姻轉到新的完全自主婚姻。
(三)積極主動司法
積極主動司法是辯證法認識事物內部矛盾發展的必然結論。辯證法主張,事物的內在矛盾都有兩面,正面和反面、進步的發展的一面和落后的衰頹的一面。人應當通過能動的活動,“善于發現新生事物,勇于支持新生事物”。促進進步、發展的一面,打擊落后、衰頹的一面。[15]與此相適應,司法應當是主動的。若將“民不舉官不究”“不告不理”等傳統司法觀念視為信條,采取消極、等待、被動的態度“坐在家里等官司”,那就對司法目的的達成有害無益。“主動”首先意味著司法應當將糾紛看作解決社會問題的契機,不但不能回避,并且要主動利用糾紛甚至“制造”糾紛以便國家權力介入。比如晉察冀邊區在某一時期,婚姻案件數量猛增。司法者認為這是一個正面現象,因為在這些案件中,婦女提出離婚的占到三分之二以上,且理由絕大多數是“感情意志根本不合”,這說明“向來被當做奴隸的婦女已在實際行動起來爭取自身的解放了”。[16]基于這一認識,司法人員應當注意民間存在的糾紛形態,在糾紛可能存在的地方事先介入,引導其發展。以新中國成立前后對通奸行為的處理為例,通奸本屬所謂的親告罪,應由被害人或利害關系人控告,否則法院可以不加處理。但這只是一個法理原則而已,不能為此而束縛人民司法的手腳。“如某地主倚勢與其佃農之妻通奸,佃農性懦,解放后仍不敢控告,那么我們并不拘泥于什么‘親告’或‘告訴乃論’,政府可以主動地加以處理。”[17]這就主動使糾紛進入了國家權力的運作場域。這一理念的集中表現是從中央蘇區時期一直延續到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第13條的明文規定:“機關、團體、企業事業單位對損害國家、集體或者個人民事權益的行為,可以支持受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向人民法院起訴。”[18]也就是說對于解決社會問題有意義的糾紛,可以由社會支持訴訟,提交到法院處理。可見,與今日“案多人少”的感受不同,早期人民司法并不排斥社會糾紛的出現,相反會積極利用糾紛。尤其在新舊社會交替之際,糾紛可以認為是對舊秩序的沖擊,司法者要加以關注及有意識地引導,在糾紛解決中支持新生事物的成長、推行黨的政策。為此,帶有“上門攬案”色彩的巡回審判就成為一種被提倡的司法方式,各種便利訴訟的舉措也是司法積極擴展自身功能的努力。
積極主動司法還要求在糾紛解決過程中,司法機關不能以當事人的訴求為限進行處理,即采取所謂“事務主義”的態度,“結一案算一案,一了百了”,而應該著眼于新事物的發展、當事人今后的生活與糾紛的永遠消除,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來解決相關問題,哪怕是案外的人或物也在可處置的范圍之內。并且在案件裁斷后要總結研究,從案件里面找社會問題,探索解決方法提供給政府,幫助政策的正確執行與貫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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